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家人 ...

  •   黛玉那日听了宝玉和湘云的私语,心中委实伤心难过,大恸之下,夜里又伤了神,不免又病了一场。一连喝了几副开散的药,才渐渐好了一些,因此一连几日都没有出门。期间贾母亲自来看视了一回,嘱咐紫鹃、雪雁等精心伺候,凤姐也打发了平儿送了上好的燕窝人参来,宝钗、迎、探、惜等也都来探过。
      史湘云那日赌气要走,到底只是一时气话,第二日仍和宝玉说说笑笑亲密如常,两人相携来潇湘馆陪黛玉说笑玩闹。黛玉脸上淡淡的,也没重提戏子取笑之语,待二人只与其他姊妹一般。宝玉见黛玉神色如常,心中还暗自庆幸她竟没恼那日看戏之事,却不知黛玉早对他起了心结,再不会如幼时一般,对他关心备至、言笑晏晏了。

      这日眼看黛玉大好了,紫鹃便告假说要出府回家一趟。黛玉知道她合家都在这里,回去也便宜,当下便允了,还叫雪雁拿了两匹绸布、几个装了金银锞子的荷包和两匣点心果子来,与她带回家去,道:“若真有事,越性住几天也是使得的,我这里也不缺人伺候。”
      又来凤姐房里寻平儿,和她说一声,平儿正要打发人去二门上传话,可巧紫鹃要出去,便托她带一句话与旺儿媳妇,又叫她要悄悄些避着人。紫鹃答应了,跟着府里几个粗使婆子出来,先去寻旺儿媳妇,连茶都没吃,便道:“平儿交待我来叮嘱你几句,二奶奶那立等着你家里人呢,平儿说了,你也该催着些,不然惹得二奶奶动了气,大家都讨不了好。”
      旺儿媳妇陪笑道:“劳累姑娘大老远来这一趟,我都记下了,姑娘且略坐坐,也尝尝我家里的茶果。”
      紫鹃推辞道:“我也是顺路的人情,平儿的话我带到了,嫂子也忙,我就不打扰了。”
      辞了旺儿媳妇,便往贾府后门街角一带,寻到一处院墙脚下,知是这家了,正欲敲门,忽然听到墙根沿儿一人上前道:“可是大姑娘回来了?”
      紫鹃事先打听了家中人口、具体地址和各人年纪相貌,加之近些时日“原来”的紫鹃记忆渐渐复苏,因此也不怕见到家中人。张开笑脸细细看去,却是一个眼生的婆子,梳着光光的发髻,瞧着衣饰也极朴素,不像是府里伺候的人。
      那婆子见紫鹃打量她,笑着道:“大姑娘几年没见了,想是认不出来了,我是后头秦五的家里人。”
      “原来是婶子,这才几年,我竟给忘了!婶子家里坐坐?”
      秦五家的知道紫鹃在贾府里是贴身伺候林姑娘的大丫头,从府里出来一趟不易,岂会在这时候上门去叨扰?因此只客气寒暄了几句,便径直走了。

      紫鹃皱眉细想,到底没想起来秦五是谁,里头她老子娘杜婆子早听到屋外说话的声音,赶忙迎了出来,“今儿怎么得空出来了?”
      紫鹃把手里的包袱递到杜婆子手中,道:“上回因为病着,不便回来,这次得了闲,就告假回家看看。”
      杜婆子得了包袱,摸了摸那细滑的料子,喜不自胜,道:“我正跟你爹说过节家里没布给裁衣裳呢,你没看见,二妞、虎子又长高了不少,整天打打闹闹的,说也不听。”
      紫鹃进了屋,炕上一个穿布衫的娃娃抬头看见,立即欢呼着扑了过来。紫鹃忙一把接过抱住,这娃娃瞧着三四岁的模样,长得虎头虎脑的,眼神清亮,眼珠子似那黑葡萄一般。小嫩手软软在紫鹃脸上不住摩挲,嘴里极乖巧地叫着“姐姐”。
      紫鹃一见了他的模样,便有几分喜欢,又见他可爱,撅嘴在他脸颊亲了一大口。
      “大姐回来了。”
      听到动静,里间走出一个穿红衫的小姑娘,银盘脸,细长眉,梳着分头,虽还未长开,瞧着也是个秀丽干净的。小姑娘见紫鹃手里抱着弟弟,便挽着袖子去端了茶来与她吃,手脚麻利勤快。
      紫鹃放下虎子,喝了口家里的热茶,入口却觉有些酸涩,想是她跟在黛玉身边,吃穿用度都和大家小姐一般,虽干的是伺候人的活计,却也是养尊处优惯了的,因此喝不惯家里的粗茶。

      “妈,这是几个荷包,留着送人罢。”
      紫鹃解开包袱,拿出几个绣工精致的荷包来,杜婆子忙捧着接了,抽开系子,先将里头几个笔锭如意锞子取出,往二妞和虎子手里一人塞了一枚,方转身将荷包和那两匹蓝色绸布一起收进柜子里。
      包袱底下裹着两个木头匣子,杜婆子揭开一看,见里头装着满满的桂花糖蒸的菱粉糕、果酱莲子糕、豌豆黄并些蜜饯干果,都是上好的东西,忙又赶紧合上了。
      紫鹃在一旁看见,道:“这都是林姑娘赏的,妈也别留着了,就给妹妹弟弟们当零嘴吧!”
      杜婆子有些舍不得,本打算留着请客时再拿出来,既体面又好看。但见两个孩子眼巴巴在一旁盯着匣子看,心里一软,拈了一枚糯米豆沙糕,掰成两半,分给二妞和虎子一人一半,嘴里哄着:“才刚吃了饭,可不能再多吃了。”
      自己拿手指将那掉落的糖粉一抹,伸进嘴里舔了,又招呼紫鹃也吃块点心。
      紫鹃心里一酸,知道家里的光景不大好过,摇了摇头,道:“我在府里什么吃不到?妈都留着自己吃罢。”低头从袖子里取出自己的荷包,数出一吊并几百钱来,“这是我这两个月的份例,我自己留了两百钱零用,妈收起来罢。”
      杜婆子伸手接了,道:“娘也不瞒你,你不出来,我也得托人往里带话呢,这月吃穿都吃紧,若不靠着你的月例,可要打饥荒了!”

      紫鹃这时已经知道她如今的身份是地地道道的家生子,家里祖祖辈辈都是贾家的下人。当年合家都跟了来京城,金陵老宅里只有一个出嫁的姑姑和些远房亲戚在。老太太因喜欢聪明伶俐的小姑娘,留了她在房里伺候,后来又见黛玉身边的雪雁一团孩子气,便将熟悉贾府的她拨了去伺候黛玉,每月领的是大丫头的一吊钱月例。
      杜老三和杜婆子却都笨嘴拙舌的,不会讨好管事上下钻营,熬了这许多年了,都只在府里做些粗使的差事。夫妻俩个月例都不高,加之没个出头露脸的机会,得主子赏钱的机会也不多,因此日子一直过得有些紧巴巴的。
      好在紫鹃中用,得了老太太的青眼,又在黛玉身边亲近伺候,每月的月例赏银都极丰厚,家里倒有大半都靠大姑娘撑着——这也是贾府低等下人家的常态,小姐公子屋子里伺候的丫头,比外面平头百姓家的姑娘还要尊贵些,因而人人都盼望着能把自家姑娘送进府里伺候主子小姐,若有朝一日得了缘法,攀上高枝,做了半个主子,那就更是喜上加喜了,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全家都能跟着沾光。
      也是紫鹃穿越之后不记得还有这么一家子,自然不会想着送月例给家里人,杜婆子上回慌慌张张闯进园子,怕带累自家姑娘丢了差事,自己也觉得理亏,愧疚之下也忘了跟紫鹃说起这事,因而竟误了一个月,家中便愈加吃紧起来。

      吃过点心,杜婆子叫二妞去叫上工的杜老二中午歇班回家一趟,二妞穿了鞋子,踢踢踏踏去了,临走时紫鹃塞了一荷包五香瓜子叫她揣在兜里。虎子瞧见了,也跟着要,杜婆子最疼小儿子,哄着他说瓜子嗑不动,另装了一口袋松糖瓜片要他好好收着,一天只需吃几块,吃完就没有了。
      虎子舔着甜丝丝的糖瓜片,瞪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窝在紫鹃怀里撒娇发懒。他人虽小,但也乖觉,知道大姐姐回来,自己就有好吃的,因此格外愿意粘着紫鹃。

      杜婆子收拾了屋子,上灶张罗午饭,因紫鹃回来,便下了一锅银丝面,又磕了几个鸡蛋在汤里,几碗葱花鸡蛋面热腾腾摆上桌时,杜老二刚好拉着二妞的手回来。
      一家人围坐着吃了饭。杜老二不过三十几岁的年纪,和爽利能干的杜婆子不同,一副老实憨厚的模样,吃饭时只叮嘱了紫鹃几句在府里办差事要尽心、伺候主子得稳重,便没什么别的话了。
      杜婆子笑吟吟跟杜老头说紫鹃带回来两匹布,要给家里人缝几件新衣,杜老二顿了一顿,道:“留下半匹,给卫小子也做两身,他常在外面走动,总穿旧衣,也不像话。”
      卫小子是杜老二的亲侄儿。杜婆子正兴兴头头要给家里人做新衣,见自家男人只记挂着自己大哥的儿子,心里有些不高兴,她娘家好几个侄女外甥的,从没见杜老头过问一句,一提起自己的大侄儿,却是百般疼爱,都快赶上亲儿子了。
      杜老二也知道杜婆子的心病,见她脸色有些冷,忙道:“大嫂那样的人,哪里靠得住?卫小子到底是亲侄子,日后他出息了,也只会孝敬你这个好婶婶的。”
      杜婆子虽气杜老二拿女儿的东西去做人情,但大嫂郭氏偷奸耍滑,既贪又懒,每日里打扮得妖精似的四处勾搭,还常常伙同婆子们赌钱吃酒,家事却是一点都不管的,杜老大又成日不着家,也是一样的嗜赌贪婪。几个孩子没人管,镇日饥一顿饱一顿,衣服鞋袜也都捡亲戚送的穿,简直跟捡煤球的脏乞儿一般,她平时说起来,也要唏嘘好一阵的,自家拿半匹布来给卫小子做新衣穿,她岂会不肯?
      她只恨杜老二做人老实没成算,见侄儿侄女可怜见的,常拿自家的米布去接济,可杜家难道只他一个男丁不成?杜卫还有好几个叔叔婶婶呢,个个都是风风光光的,哪一个不比他家的日子过得强?人人都在背后讽刺杜大嫂没人性,可真到几个孩子吃喝的事上,却又都推推脱脱的一毛不拔。

      紫鹃见杜婆子不高兴,忙岔了话题道:“卫哥儿如今在哪里领差事?”
      杜老二提到这个就叹息一回,道:“你大伯大婶作孽,孩子长这么大,一点不管,还是卫小子自己懂事,知道他是大哥,得顶起家里,这才托我帮他谋个跑腿的活儿,我在府里也没个什么脸面,也找不来什么好差事,倒是他邻居正好是府里琏二爷身边传话的爷们,见他委实可怜,帮他谋了个好差事,说是跟在三房的芹大爷身边跑腿。”
      贾芹虽是贾府的本家爷们,家里却早就败落了,但其母周氏嘴头乖滑,常在凤姐跟前奉承。因前次求了凤姐,为贾芹谋得管理家庙铁槛寺的和尚道士等事务,每月支领钱银,差遣小厮,一时也是风光无限。
      杜卫便跟在贾芹身边外班跑腿传话,他家中还有几个弟妹,每月的月例刚到了手,就要拿出大半来贴补家用。郭氏还要歪缠,想谋他的月例好去赌钱,杜卫哪里会答应?郭氏便撒泼发痴,坐在屋外嚎啕大哭,说自己辛辛苦苦将杜卫拉扯大,儿子还没娶媳妇呢,就先忘了老娘,如今出息了,竟连一文钱都不肯孝敬等等糟话。
      旁人听了,虽知道郭氏为人,都不大信,但到底不好听。
      杜卫没办法,只得一拿到钱,便尽数去换来米面油盐等物,郭氏见他手中无钱,再指天骂地、跳脚胡吣也没用。家里东西也都让弟妹藏好,不许她碰,以免她拿了东西去抵赌债。得母如此,也是杜卫兄弟姊妹几个可怜。他虽现领着差事,却是身无分文,连给自己添双鞋袜都要计较半天,好在家中有了米粮,姊弟几个都能填饱肚子,不至于成天去亲戚家蹭饭吃,受人白眼,杜卫也就不作他想了。

      紫鹃听了杜卫的处境,低头略一沉吟。贾芹她虽不认得,但管着馒头庵和几个唱戏女孩子的贾蔷她却是知道的,管理家庙的油水定然丰厚,不然这差事也不会人人都争破头去抢。可是这寺庙里的腌臜事,那也是不少的,杜卫跟在这起子混账人身边,迟早也要被带累成□□色鬼!
      “芹大爷这差事,不做也罢!”
      杜老二见紫鹃说的笃定,惊道:“好好的差事,难道就不要了不成?”
      杜婆子也道:“这是说的什么话,卫小子家里就靠他养活,难道要他们兄弟几个都喝西北风去不成?你这孩子也糊涂了。”
      紫鹃摇了摇头,见二妞和虎子自顾自地吸溜着面条,想他们也听不懂这些大人的言谈,便直接道:“爹,那芹大爷听说且狂着呢!刚领了差事就大摇大摆地作起恶来,面上虽遮掩着,但外面已经传出不好的名声了,卫哥儿清清白白一个人,被牵连了不好。”
      杜老二皱了皱眉,贾芹招摇的事,他也是听说的:“爷们儿的事,跟卫小子关碍不着吧?他本本分分的,别人也说不到他身上去。”
      紫鹃停下筷子,道:“眼下看着是没什么,日后事发了,芹大爷身边的人也得不了好果子吃,卫哥儿又没个亲近人在里头帮忙说和,日后的前途可就艰难了。”
      贾芹再胡闹,毕竟是正经大爷,届时家庙事发,他至多不过是挨长辈两场骂罢了。可跟着他的下人就绝不止打骂那么简单了,好一点的,打一顿撵出去,更甚有直接发卖到别处的,一辈子也回不了京城的。先前宝玉身边有个小厮名叫五福,人极机灵,为了讨好宝玉,竟勾引他往那些青楼烟花之地去玩,宝玉当时年纪还小,尚不知事,贾母知道后,气的摔了沉香拐,立时就叫人将五福全家五口人全都卖去了深山里,至此再没回过京城。
      杜老二平日最器重杜卫这个大侄子,今见紫鹃说的严重,顿时也慌了,“那可怎么办?好不容易得来的好差事”
      紫鹃想了想,道:“不值什么,卫哥儿是我亲叔伯兄弟,我自会帮他周旋,只芹大爷身边是不能再待了。”
      杜婆子心细,插嘴道:“那也太务实了些,他家里好几张嘴等着养呢,不如叫卫小子先干着,等你里头有了准信,再叫他卸了差事不迟。”
      紫鹃笑道:“是我心急了,还是妈想得周到。”

      吃毕午饭,一家人闲话了一回,杜老二自去交班,紫鹃在炕上抱着虎子和二妞说话玩闹。
      杜婆子和女儿闲话了一回,见天色渐晚,因问道:“你什么时候回去?别忘了时辰,回头锁了门就进不去了。”
      紫鹃看了看天色,道:“也该收拾起来了。”说着便起身收拾东西,杜婆子将家里晒的几样干菜、干萝卜条儿、腌的辣黄瓜一并收了,要她带进去送人,姑娘们整天大鱼大肉山珍海味的,都嫌油腻,倒都爱吃这些平常人家晒干的菜干酸菜。
      杜婆子送紫鹃出了门,又不放心道:“卫小子的事,你可不能逞强,若他这份差事真不能干,左不过再找其他事混着罢了,你一个姑娘家,哪里说得上话呢?别叫主子轻看了你!”
      紫鹃心里一暖,道:“我这里自有计较,老实跟妈说,我们姑娘正缺个自己人使唤呢,只是她是客居在这里的,凡事不好声张罢了,因她肯信我,我这才敢在爹面前揽了卫哥儿的事。”
      杜婆子听了,喜得无可不可,“既是林姑娘的事,那可得谨慎些,你放心,卫小子虽不精明,但是个可靠的,回头我说与他听,定叫他一心一意为林姑娘办事。”
      紫鹃笑着道:“这还只是开头呢,日后若兴起来了,我那几个表兄弟,哪一个能干机灵的,妈只管叫来,且有用他们的地方呢。就只一件,这事不许叫旁人知道,就是有人问起来,妈只说是小子们在外头找的活计,里头风声一丝也不能露给别人!”
      杜婆子听得紫鹃还要启用娘家侄子,更是喜得眉开眼笑,心中暗道还是女儿贴心,又听紫鹃说不许叫旁人知道,忙打包票道:“你且放心,我知道轻重,再不会叫你难做的。”
      说毕,母女俩依依惜别,杜婆子眼看着女儿拐过街角,再看不见了,这才转身关了院门。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