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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伤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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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吃过早饭,众人簇拥着老太太在正房闲话。因说起前日宫中老太妃的寿诞,贾母道:“我记得过几天恍惚是哪个丫头的生日?”
探春陪笑道:“老太太好记性,这月月底正是宝姐姐的生辰。”
贾母便问宝钗的年纪生日等语,薛姨妈笑回道:“也不是什么整生日,过了年就十五岁了。”
贾母道:“那也是将笄了呢,这孩子瞧着可人疼,既在我这里做客,也不能委屈了她,且又是姑娘家及笄的大日子!”说着便要自己替薛宝钗做生日,且捐资二十两,唤了凤姐来,交与她置办酒戏。
薛姨妈忙称不敢,见贾母实在坚持,只得罢了。凤姐见贾母高兴,连忙凑趣说了一大车子顽皮话,逗得满屋子人都笑了起来。
至临近宝钗生日,贾母送过衣服玩物去,王夫人、凤姐、黛玉等诸人皆有随分不一,湘云也遣人回去,将自己旧日作的两色针线活计取来,为宝钗生辰之仪。
隔日大早,贾母内院中搭了家常小戏台,定了一班新出的小戏。就在贾母上房摆了几席家宴酒席,席上并无一个外客,只有薛姨妈、宝钗、史湘云是客,余者皆是自己人。
宝钗为讨贾母喜欢,席上所供皆是甜烂油腻之物,台上演的也都是热闹戏文。黛玉脾胃不和,只随意用了两口,就不敢再吃,又因素来喜静,陪坐了半天,便有些精神不济,耳朵里嗡嗡一片金锣之声,只勉强撑着。
吃了饭点戏时,贾母一定先叫宝钗点,宝钗推让一番,点了一出《西游记》,贾母十分欢喜。又让薛姨妈,薛姨妈见宝钗点了,自然不肯再点。待凤姐点过了,贾母又让黛玉点,黛玉见有邢、王夫人二夫人在前,便让王夫人等先点,贾母道:“今日原是我特带着你们取笑,咱们只管咱们的,别理他们。我巴巴的唱戏摆酒,为他们不成?他们在这里白听白吃,已经便宜了,还让他们点呢!”
黛玉这才点了一出,宝玉、湘云、迎、探、惜、李纨也都各自点了,按出扮演。
紫鹃站在黛玉身后,仔细咂摸着贾母方才说的一番话,总觉得贾母是话中有话暗藏机锋,又见薛姨妈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心里不由叹道:贾母真不愧是在贾府里主掌半边天的老祖宗啊!
贾母虽早就撂开手不管家事,将中馈交由王夫人主持,但阖府里没什么能瞒得过她的眼睛,不然王夫人、王熙凤等也不至于天天奉承着老太太。那么她为什么又会纵容贾府下人轻视怠慢林黛玉呢?难道说真如故事中一般,她最后为了贾府基业,也彻底抛弃了黛玉这个亲外孙女?
紫鹃想来想去,也不思其解,眼光在众人脸上转来转去,心里不知在悄悄盘算什么。
至上酒席时,贾母又特特命宝钗点一出好戏,宝钗点了一出《山门》。宝玉因笑宝姐姐偏好点这些俗闹戏,宝钗回头与他细细讲起这戏里的排场辞藻,听的宝玉拍膝摇头,连连赞叹宝钗无书不知。
众人看戏,到晚方散。贾母命人将那做小旦和小丑的进来,见她二人一个十一岁,一个才只九岁,可怜见的,叹息一回,命人拿些果肉给她两个吃,又另赏钱。凤姐笑道:“这孩子扮上活像一个人,你们再看不出来。”
宝钗一眼便看出来了,只一笑不肯说,宝玉、探春等也都猜着了,只都不好说。惟有湘云漫不经心接口道:“倒像林妹妹的模样儿。”宝玉听了,忙下死劲儿把湘云瞅了一眼。
众人听了,留神细看,说果然像她。
黛玉心中虽气苦,但长辈在前,且是宝钗的生辰,不好就甩脸子,以免旁人说她小性儿,因此只神色自若的与众人取笑了几句,一时散了。
晚间时,黛玉扶着紫鹃的手来贾母房中问候,忽然听到里间吵嚷,知道湘云住在贾母房里,便走近来看。不妨听到屋子里湘云气呼呼叫丫头翠缕收拾衣包,说明日便要回家去等气语,不由把面色一冷,心中暗道:你方才人前取笑那戏子肖我模样,我还未怪你莽撞,你倒先使起性子来了?
当下便要回去,紫鹃摇了摇头,黛玉正奇怪,又听房内宝玉的声音道:“好妹妹,你错怪了我。林妹妹是个多心的人。别人分明知道,不肯说出来,也皆因怕她恼。谁知你不防头就说了出来,她岂不恼呢?我是怕你得罪了人,所以才使眼色。你这会子恼我,岂不辜负了我?要是别人,哪怕他得罪了人,又与我何干呢?”
黛玉听了这话,恰似冬日里那一盆冰凉雪水当头浇下,脸上霎时失尽血色,惨白一片,踉跄着攥紧了紫鹃的手,方才勉强站稳了。
紫鹃见了黛玉这副模样,心下叹息,搀着她走回房内。
是夜黛玉思及数年来的委屈苦楚,泪如雨下,躺在枕上呜咽不止。紫鹃披衣起身,捧着茶盘端了一盖碗镇静安神、养血补心的酸枣仁汤,扶起黛玉喝了两口,口里劝道:“这里既不是好去处,日后定有好的,姑娘可不能钻了牛角尖,白白误了自己。”
黛玉知她话里的意思,也不相瞒,摇头叹道:“我父母俱亡,又没个兄弟姊妹,哪有人肯为我出面主张?你也是知道的,像我这样的人,也只能看老太太一人罢了,有老太太一日,我便好些,一日老太太有个好歹,只怕我也不长久了。”
说着又滚下泪来。
紫鹃拿帕子替黛玉拭净泪水,道:“虽说姑娘是接来的,但林家总有叔伯兄弟,不至于族里就没了人罢?”
黛玉道:“自父亲亡故,总有一两年了,林家都是远亲,早都疏远没来往了,哪里靠得住?”
紫鹃早暗中探听了苏州林家之事,心里自有计较,但不好就对黛玉明说,只安慰她道:“姑娘且放宽心,日子还长着呢,等你出了孝期,林家那边总会有信的,虽说老爷去时闹得大家都不大自在,可林家也不是没有厚道人的。”
黛玉摇了摇头,“当年为了我林家家产之事,族里早撕破了脸,若不是有老太太在,我早就进了那不见天日的地方了!”
紫鹃却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姑娘在这里住了这么些年,还有什么不知道的?不过是表面看着光鲜罢了。林家到底是骨肉亲缘,总比一无所靠要强些。”
黛玉还是不肯,紫鹃却打定了主意,一定要想办法去苏州林家查探一番,看看能否为黛玉找寻一线出路。若有希望,自然是千好万好,就算真如黛玉所说,族人早与她断绝了往来,但现在贾府看着虽风光,总有一天还是要抄家的,到那时阖府女眷也都要被拘役发卖,那时可就惨了。
总之情况再坏,也比留在贾府任人宰割要强。
原来紫鹃自穿越之后渐渐打听清楚,知道当年林如海暴病辞世,林家族人妄图以林家没有子嗣承继烟火为由,趁势霸占林家几代积存的丰厚家产,又说要早早为黛玉寻一门亲事,好叫林如海九泉之下也瞑目,其实都不过是为了侵占林家祖产。
后来还有林家族人放出话来,说黛玉命格凶煞,克父克母,还搬出当年那癞头和尚的谶语来,说黛玉应当带发出家,为父母祈诵恩德,以赎清前世罪孽如此种种,极为不堪,好在贾琏亲自送黛玉回苏州奔丧,有京城赫赫有名的国公府在背后撑腰,他又是黛玉的亲表兄,出面料理事体也是堂堂正正的。
林家族人到底也没闹出什么大动静来——毕竟族里人都没甚势力,林家几代,惟有如海这一支最为出息风光,可惜天妒英才,如海早早就去了,连个子嗣都未留下。
这些腌臜事自然没人告诉黛玉,但她虽在闺阁之中,胸中却自有丘壑,隐隐约约也知道了一些族里人的恶行,正因为此,她才明白自己这一辈子惟有贾府老太太一人可以倚靠,因而愈加感伤。
紫鹃听了这些八卦流言之后,却觉得林家抢夺家产之事有些不寻常。林家列代书香世家,不说林如海探花及第、交游广阔,相熟的同窗好友定有不少,就是这林家几代,也总该有世交姻亲之家,林家族人再不堪,到底也要顾及家族名声和林如海知交好友的势力,总不会在林如海尸骨未寒时这么明目张胆地抢占他留下的家产——就算要抢,他们是林家人,总能找出个光明正大的理由来,怎么黛玉还未回到苏州,林家就先闹翻了天?连林如海的身后事,都是外姓的贾家代办的?林家人竟然连沾手丧葬事宜都不行?
甚而连黛玉最后都厌恶了族人,断绝了和林家叔伯远亲的一切往来,真真正正成了一介孤人,自此死心塌地投靠了贾府,最后心灰意冷,在风霜刀剑严相逼的凄凉寒夜绝望死去。
也许是有人故意将林家意欲霸占林家家产的事宣扬得人人皆知,林家人并无此意;也许是林家人事先知晓贾家要全盘接受林如海后事,怕林家家产落入他人之手,所以才抢先动手;也许两者皆有,林家有人公正清明,不愿做这坏了名声的事,也有利欲熏心之人,想欺侮年幼懵懂的黛玉,贾家又趁势掺和了一脚,以托孤之名接掌林家家财。
群狼环伺,最后还是贾家权势滔天,顺利谋夺了林家财物。
惟有正主黛玉,因是女儿家,连为自己说句公道话的机会都没有。
紫鹃长叹了一口气,封建时代的女子,真是命苦啊!
所以,她更要想办法为黛玉留好后路,苏州林家虽不是最好的选择,但却是目前唯一的指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