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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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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亮而不暖,山里前几日下了小雪,道路湿滑难行,路旁尚有未融尽的残雪。
一头瘦马拉着辆小车,缓慢地走在山道上,赶车的男子穿着昨夜那件沾了灰的袍子,眉清目秀的一张脸,嘴角微翘,不笑时也带三分笑意,正是急着赶路的穷客商成千里。此时他正舒服地坐在车厢前,悠闲地给瘦马指指路,隔三差五便掀开帘子,看看车厢里的动静。
车厢里朴素的很,包扎好的宣纸占了一小块地儿,剩余的位置,睡着个盖着棉袍的病人,脸上敷满草药,完全看不清容貌如何。成千里眼睛来来回回只看着病人露在棉袍外的一只左手,手指纤细白嫩,指尖上还有蔻丹的痕迹。
车厢窄小,他俯身过来,手指搭在病人的手腕上,细细感觉那极微弱的脉搏,心头一松,看着山上草木萌出新芽,竟愉快地哼起歌来。
就这么走了两三个时辰,太阳已经西垂,晚霞满天,山上空气清朗,远远望下去,暮色如画一般,连拉车的瘦马,在夕阳中也多了几分诗意。
山路一拐,进了一个小小的山谷。山谷三面环山,温度比山上暖一些,地上的草叶已经泛绿,一座两层高的竹楼立在谷中。与平常竹楼不同的是,建这竹楼的竹子大半仍长在地上,竹楼底层架空,楼外枝叶横生,别有一番野趣。
成千里停了车,对着竹楼喊道:“陆子灵,快来见见我老婆!”
楼上“哐嘡”一声,不知摔了什么,只见竹门猛地一开,一道灰影直扑过来:“你老婆?你这种人也能娶到老婆?”
那灰影停下来,才看出是个瘦高的青年人,穿一身灰色长袍,眉目冷厉,颇带几分高傲。
成千里掀起帘子,将身旁的病人指给他看:“这事说来奇异得很,简而言之,她便是我老婆,要劳烦你给看个病。”
“见死不救”陆子灵在江湖上赫赫有名,说的是他医术高超但性格孤僻古怪,任你是皇帝老子还是贩夫走卒,只要他看不上,便是死在面前,也绝不肯救。
成千里知道他的脾气,端起一张笑脸,慢条斯理道:“我娶个老婆不容易,要是就这么没了,恐怕这辈子也娶不到第二个……”
陆子灵眼睛在他和病人间转来转去,他自然已经看出这女子年纪不大,受了重伤,恐怕经脉都毁的差不多了,身上满是烧烫过的燎泡,只敷了些常见的药草,若不及时诊治,性命怕是难保。
他斜了成千里一眼:“你从哪儿找到这么个赔钱货当老婆?出身可清白?虽然我跟你有些交情,但……”
成千里见他肯治,眉眼带笑地从怀里摸出一个粗布钱袋:“出身自然是清清白白。来来,这五两银子的诊金你先收好。”
陆子灵满脸疑惑地接过钱袋,将里头的碎银子倒出来掂量一下,确确实实十足五两,眉头不由一皱:“你知道我的规矩——这钱来的可干净?”
成千里正小心翼翼地将病人抱下马车,头都不抬道:“问了病人还要问银子……银子便是银子,哪有什么干不干净,你莫不是试药吃坏了脑子,怎么越来越迂腐了。”
陆子灵冷下脸道:“想我陆家世代忠良,执掌太医院数十年,如今败落了,也不能在我手上坏了规矩……”
“太医能有几个清白的。”成千里十分无奈,“这银子是我帮栖凤堂一个老伙计办事的谢礼,没见血光,倒也算干净。”
陆子灵自然明白成千里帮人办的事十有八九见不得光,当下不再细问,指点着他将病人抱到竹楼的客房内,自己洗净了手,坐在竹椅上凝神搭脉。
成千里不敢打扰他看诊,安静陪在一旁,看他眉头越皱越紧,心下也有些不安。
搭完脉,陆子灵又翻开病人眼睑看了看,起身示意成千里外面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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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子灵把成千里拉到客厅,老实不客气地问:“这真是你老婆?”一点风声没有,就带来个姑娘,半死不活不说,还毁容了……
“自然如假包换。”
“莫非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隐疾?”陆子灵狐疑地上下打量他,“床上的姑娘尚是处子之身。”
成千里白皙的面皮微微一红,双眸低垂,羞赧道:“我们是未婚夫妇,还没有拜天地,怎么好做那种……那种事情……”
陆子灵被他突如其来的羞涩恶心得不轻,隔了片刻才道:“你家……未婚妻叫什么名字?”
“叫她阿月就好。”
“阿月姑娘最近一年多来,每日拿‘冰凌花’泡水喝,身体里寒毒已深。又被下了极重的迷药,迷药从皮肤进入体内,与寒毒相佐,伤及经脉导致假死。两种毒都缠绵难解,只怕醒来以后会神志不清……”
成千里长叹口气。
陆子灵又道:“假死之人唤醒不当十分危险,偏偏有人用至阳至刚的真气灌入她体内,重伤心肺,恐怕她今后武功修为尽废,终身不可再习武,真是可惜。”他看了眼成千里,意有所指地问,“你那极霸道的‘武陵春’练到几重了?”
成千里沉痛的表情扭曲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道:“阿月那点三脚猫的微末功夫,也没什么可惜的。”
陆子灵浓眉一挑,接着道:“皮外伤虽不致命,但有几处灼伤实在厉害,恐怕要留疤。有一处在脸颊边,万幸没伤着眼睛,只是以后相貌怕要……”
“我成某岂是贪恋美色之人!”成千里斩钉截铁道,“阿月与我之间……那个,感情极深……无论如何我都会好好待她!”
陆子灵忍无可忍,一拍桌子厉声道:“你有一句实话没有?”
成千里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倒了杯茶,边喝边把昨夜的奇遇讲了个大概。
陆子灵听得眉毛都皱到一块儿去了:“就……就这样?”
“‘红尘梦’都出现了,你还不满意?”
陆子灵连连摇头:“这姑娘不知姓名,身中奇毒,又被人裸身放在木柜里,熏了大量迷药让她假死,来历一定很不简单……”
“怎么不知姓名,我都说她叫阿月。”成千里温柔一笑,竟是眉目生光,“她体内寒毒深入肺腑,应是身边有人长期下毒。裹着她的棉被内里潮湿,显然她被放入柜子之时皮肤上带着不少水。你又说“红尘梦”自皮肤进入体内——把迷药放在洗澡水是个不错的法子。下毒的人自然以为她真的死了,才会把她关在旧木柜中扔进杂物堆。近日天寒地冻,若不是遇上了贪小便宜的李三,只怕假死也要变真死了……”
陆子灵一脸木然地看着他。
成千里喝了口茶,慢悠悠地总结道:“能在茶壶里泡了一年‘冰凌花’,又能在阿月洗澡时自由进出房内的,大约只有她的贴身丫鬟了。一个小丫鬟可搬不动樟木柜子,此事定然还有同谋。”
“咳,听起来挺精彩……不过恕我直言,寒毒与迷药加起来,还没你那乱七八糟的真气伤人。”陆子灵叹口气,“你下次出手前,能不能认真动动脑子……”
成千里嘴角顿时垮下来,换上一副深沉自责的表情:“我既然看阿月的身子,废了她的武功,害得她毁容,无论如何都要照顾她一辈子。还好我们已是未婚夫妻,将来我必定会好好对她。”
“这么说来……阿月真是你的未婚妻?”
“当然!”
“那你知不知道她是谁?”
“这不重要,”成千里断然道,“无论她是谁,我都要娶她。”
“你怎么知道那个……阿月姑娘一定愿意嫁给你?”陆子灵哼唧。
“这就要劳烦‘见死不救’陆神医了。等你先医好她,再问问她是否愿意嫁给我。”成千里一杯清茶饮尽,把玩着竹杯子,嘴角含笑道,“这个答案,其实我也挺好奇的。”
“万一她是什么大魔头的女儿呢?”陆子灵谈完正事,不禁浮想联翩,“或者她的仇家是个大魔头,到时候会有整个魔教的人来追杀你吧?”
成千里顿时眼睛一亮:“早年我志愿加入魔教,被乌衣使嫌弃心肠太软……如今倒是个不错的机会,他必定会对我刮目相看吧!”
“喂……”陆子灵虚弱地问,“你认真的?”
成千里笑眯眯地看着他,抿着唇不说话。
陆子灵顿时觉得自己吃饱了撑的才会瞎操心——成千里几时怕过麻烦,他从来只怕麻烦不够大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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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陆子灵煎好药,调制好外用的药膏之后,遇上了个大问题——病人是个货真价实的妙龄女子,这喂药敷药的事,要怎么解决?
成千里接过药膏,漫不经心地点化他:“你以为阿月身上的草药是谁帮她敷上的,难道我马车里还藏着个小丫鬟?”说完便笑眯眯地回客房去。
陆子灵深觉不妥,一路跟着。
到了门口,成千里突然问:“这擦拭换药的粗活,不让我做,你是要亲自动手?”
陆子灵沉吟道:“虽说男女授受不亲,但医者父母心,我自然……”
成千里斜了他一眼:“啧啧,陆子灵你居然有心偷窥好友的未婚妻。枉我认识你这么些年,真没想到你如此——不、要、脸!”
“我……呸!”陆子灵差点砸了手上的药碗,“你对人家清清白白的大姑娘又摸又抱,还要睡一间房,怎么好意思说别人不要脸?”
成千里眼明手快,抢过药碗闪身进了客房:“放心,我跟阿月是要拜堂成亲的,她不会介意。”
门外陆子灵嚷嚷了一堆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不妥当的废话之后,终于回房了。
成千里这才开门打了盆热水,兑上消炎生肌的药粉,用棉布占了药水,一点一点帮阿月擦拭身上的伤,再抹上陆子灵新配的药膏。他动作细致轻柔,指尖带一点真气拂过渗血的伤口,让药膏迅速渗入皮肤。
阿月毫无知觉,汤药无法吞咽。成千里端起药碗,含了口放凉的汤药,俯身吻上她冰凉的嘴唇,唇舌稍稍用力打开她的嘴,将药哺喂进去,左手在她咽喉一拂,随着他的动作,阿月喉头轻轻滚动,将药咽了下去。
足足用了一盏茶的功夫,成千里才把一碗药喂完。
他行走江湖多年,生得俊俏讨喜,自然有过几个红粉知己,也曾经与酒桌上的莺莺燕燕逢场作戏,却从来都是心静如水,纵使美女在怀,也能谈笑自若。
如今明明是在喂药,他却控制不住地再三回味她唇齿间的甘甜,在料峭春寒中,出了一身薄汗。
成千里不由暗笑自己禽兽不如,对着重伤在身的病人也能升起旖念。
放下药碗,他从柜子里拿出一副铺盖铺在地上,又寻了本书当枕头,吹灭了蜡烛,舒舒服服地躺了下来。
黑暗中,他侧着身子躺着,注视着床上昏睡的女子,目光深邃缠绵,久久不曾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