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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倾诉2:残忍的事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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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的爸爸辞职下海经商了。起初,我还一厢情愿地以为,爸爸做生意之后会变得忙碌起来,就没有空带我和哥哥去杨爷爷家了。事实却是,每周末雷打不动的聚会我们从未缺席,而且爸爸对杨爷爷的态度愈发地恭敬和讨好,一进门,他便小声对哥哥说‘快去找你外公,陪他聊天。’,哥哥那时候已经长高了,不能坐在杨爷爷膝盖上了,但是杨爷爷仍然亲昵地把他抱在怀里。我隐约地了解到了,虽然杨爷爷当时已经退休,但是很多本地的当权者都是他一手提拔的下属,还是会卖杨爷爷三分面子,这对于我爸爸刚刚起步的生意来说是至关重要的。而我的哥哥,是爸爸恳求杨爷爷以获得支持的最有力的依靠,那是血脉的联系,斩不断的。也许我哥哥的一声恳求,杨爷爷便会心软,我的爸爸就又能接到一笔生意。于是,我的哥哥成为了爸爸事业发展的一个至关重要的保证,他在我们家的地位也微妙地发生了变化。哥哥开始无缘无故地乱发脾气,挑剔妈妈菜做的不合胃口,爸爸没有满足他的一些要求。我的爸爸对待孩子一向严厉,但是他面对哥哥时,逐渐没了脾气,他只是无力的摆摆手说都依你总行了吧。妈妈更不必说,她对哥哥一向是不会说半个不字的,当时更是低声下气地向哥哥道歉。看到妈妈小心翼翼地陪着笑脸的样子,只能懦弱地低下头,像鸵鸟一样去逃避这些我不想去面对的现实。
我上初中后,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住校,这样可以让我最大限度地躲开家里那让我觉得窒息的环境,拥有属于我自己的生活,我最好的一群朋友们就是在当时认识的,我们的友谊一直保持到了现在,他们带给我了我家庭以外的温暖。爸爸的生意越做越大,而杨爷爷的余威在逐渐散去,爸爸依仗杨爷爷的程度越来越小了。爸爸开始寻找理由,只是让哥哥自己周末去杨爷爷家,而他自己则推脱生意忙没空去。哥哥又在家里大发脾气,指责爸爸不孝。这次爸爸没有像往常一样顺从哥哥的意思,而是拍了桌子,声色俱厉地说:你的脾气也应该发够了。你有对你外公孝顺的义务,你愿意去陪他那是你自己的事情。我这个当女婿的,现在只负责给你外公提供物质上他需要的一切,我的时间要用在更重要的东西上面。你不要觉得你有你的外公做靠山,就能在家里没大没小地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
哥哥顿时蔫了很多,他平日的气焰消失了大半。过了不久,他开始老老实实地跟着爸爸做生意了。那时候考大学还很难,我的哥哥平日成绩平平,他就没有选择去复读再考。平心而论,我的哥哥人很机灵,鬼点子也很多,头脑灵活,我爸爸发现他是做生意的好苗子便把他一直带着身边。他们开始变得很忙,早出晚归。哥哥也没有什么心思去为难我了,我终于开始重新觉得家是一个值得留恋的地方。妈妈的气色看起来也好了很多,她不用时时刻刻都在隐忍地埋头干活了。
爸爸在很多事情上对待妈妈很冷漠,甚至有些残忍的成分在里面。妈妈从外地嫁过来,好几年也不能回一趟家。妈妈想过年的时候带我回娘家,爸爸却说哥哥需要人照顾,坚决不同意。而且后来我才知道,妈妈给家里寄钱也不敢告诉爸爸,只能偷偷地攒下来自己的一部分奖金和津贴寄给家境不太好的外公外婆。等哥哥成年跟爸爸一起做事之后,妈妈才终于有机会,抽空趁我暑假的时候带我回家。虽然妈妈家里那边的亲戚都没怎么见过我,可是他们对我却格外热情,把家里最好的东西拿出来硬塞到我的手上让我吃,吃饭时给我的碗里加满了菜。我受宠若惊,这种待遇跟我在杨爷爷家里坐小板凳相比,简直天差地别。
日子似乎在一天一天地变得好起来。在我上高中的某一天,忽然得到一个消息:杨爷爷去世了。我直到现在还能清晰地回忆起来追悼会的许多场景,我的哥哥哭的一塌糊涂,他几乎跪倒在杨爷爷的遗像前,连嗓子都快要哭哑了。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么悲伤过。我甚至觉得他的伤心远远甚于他的阿姨舅舅,也就是杨爷爷的儿子女儿们。我相信这种伤心不是装出来的,也许在我哥哥小时候失去母亲之后,杨爷爷的这份亲情在很大程度上弥补了哥哥缺失的母爱。我有些欣慰,在这一点上,我比哥哥更幸运,我的妈妈一直在我身边。
我向你坦白当时我内心的阴暗面,虽然我的脸上以竭力挤出一副伤心欲绝的表情,但是我的内心深处忽然有一个声音开始欢呼:太好了。仿佛一个囚禁着我的枷锁被打开了,附加在哥哥身上一种让我恐惧但又无法捉摸的东西离开了他,而且那种东西似乎再也无法回来了。我终于不再用卑微的眼光去仰视我的哥哥,反而能够更加用平起平坐的目光来切身地在此时此刻同情他的遭遇。杨爷爷的死似乎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力量,它让潜藏在我身体的怯懦顿时消失了大半。
追悼会结束后,我打车敢去学校上下午的课。那天不知怎的,乌云遮天蔽日,转眼间下起了倾盆大雨。出租车被堵在十字路口动弹不得。我估摸着等我赶到学校也下课了,再加上我有点感冒,就让司机掉头开回家。
家里空荡荡的,可能父母他们还有一些追悼会的事情没有处理完吧。我就回自己的房间睡着了。忽然,我迷迷糊糊地被一个人的声音吵醒了,仔细一听,居然是哥哥在对妈妈说话。他似乎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高声对妈妈吼着‘你和你儿子现在高兴了吧,那个你们一直在诅咒的人终于死了。你现在是不是很轻松,觉得可以随心所欲了?’
妈妈不断地在可怜兮兮地辩解;‘我没有这么想,你的外公去世了,我也很难过。’
哥哥却发出一声冷笑;‘难过?我呸!你以为你在骗三岁小孩吗?你有什么资格难过?我外公不在了,你是不是觉得当年给你定下那三条规矩的人没有了,你就可以扬眉吐气了?错,大错特错!你不要妄想你可以替代我妈在家里的位置,你在我心里,永远就只是一个照顾我的高级保姆罢了。’
妈妈在语无伦次地辩解;‘江立行,我没有,我真的没有。我没有想着替代谁,我就想我们一家人和和美美地过日子。
听到这里,我愤怒地捏紧了拳头,指关节在吱吱作响,我恨不得冲出去一拳挥在那个人的脸上。但是我不断提醒自己:冷静,冷静。哥哥一定以为家里只有他和妈妈两个人才口吐真言的,我不能冲动。
我小心翼翼地躺着床上,尽力不弄出一丝声响,继续听着他们两人的对话。
哥哥马上打断了妈妈的话;‘和和美美?你话说的怎么这么漂亮?我告诉你,自从我妈走了的那天起,这个家在我的心里就已经散了,什么狗屁和和美美,这个词在我心里永远都不存在了。你以为你就能和你的那个蠢儿子过的和和美美?做梦。你别忘了,现在我和我爸在做事情,以后这份家业都是我的,到时候你们都要看我的脸色。你要是把我哄得高兴了,我兴许给你儿子一口饭吃,给你妈母子一个地方住。你要是让我看你不顺眼,早晚我要让你们滚蛋。’
妈妈的声音开始变得哆嗦;‘你别这样,你怎么看我无所谓。可是江守言,他毕竟是你的亲弟弟。’
‘亲弟弟,哼!你别往你儿子的脸上贴金了。我跟他只有一半血缘相通而已。我也是看在这一半血缘的面子上,才没有怎么为难他。要不你儿子能傻乎乎地顺顺利利到现在?我已经给足他面子了。我走了,我还要去送我外公最后一程。记住,你和你儿子不要嚣张,不要天真地以为我的靠山倒了你们就能拿我怎么样。我跟爸爸一起打拼,我的靠山就是我自己。’
随后,我听见了“砰”的一声关门的声音。我呆滞地裹着被子,脑子一片混乱。我曾经一厢情愿地在上午的追悼会上抱着一丝幻想:那个仿佛阴影一般笼罩我们家的人消失了,我们家的生活也许会走入新的轨迹。原来情况并没有改变,甚至变得更加糟糕。我的哥哥当着我的面还披着一丝名为‘兄弟’的面纱,但他背着我的时候,便毫不犹豫地撕下这层面纱,露出他狰狞的嘴脸,真实的触目惊心。
我辗转反侧地在心里反反复复重放着刚才的对话,每想一次,便心凉一分。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听到了门开的声音,我慌忙转向一侧装睡,那人却不说话,只是慢慢地走到了床头,坐了下来。紧接着,一双熟悉的手抚摸着我的脸,我知道那是妈妈,却不敢睁开眼睛说话。直到几滴冰冷的液体落在我的脸上,我才慌忙起来,黑暗中我看不清妈妈的脸,我问她:‘妈,你怎么哭了?’
妈妈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没哭,就是被风眯了眼。你怎么在家。’
‘我有些感冒,下午就没去学校,一直在睡觉。’
‘我去给你拿药。刚才有没有声音吵醒你?’
‘不用了,我现在已经好了很多,不用吃药。我睡的很沉,什么声音都没听见。’
我们母子俩第一次各怀心思地彼此欺骗,却只是为了让对方的感觉不那么糟糕,多么讽刺。那天晚上我辗转反侧。我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弱小,虽然我已经快成年了,但是却还天真地沉浸在孩子的世界中。真实的成年人的残酷,我还没有真正地去面对过。
我妈妈掉在我脸上的眼泪,我一辈子都会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