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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易水谣(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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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
秦王的宫殿比我想象中的更恢宏更奢侈。那个自称寡人的帝王,孤傲地坐在高高的清冷的王座之上。
扶苏引我一路小跑过殿前的水池上的浮桥。足尖带过溅起的水花,水滴一点一点,晶莹。落在我那身衣袖和裙边绣有梨花的素衣上,一圈一圈,幻化开来。
扶苏拉我跪倒在嬴政面前,“父王,孩儿该您请安了。这是孩儿……”很恭敬却又按捺不住自己兴奋的声音。我在三呼万岁后抬起头,隔着面纱看那个王座上的男人。他用鼻音打断了扶苏的话语。却又把目光转向我,“撩起面纱让寡人瞧瞧。”那副孤傲自负却苍老的声音。
“喏。”我应声撩起面纱,却未低头,双眼只直直地盯着他,那个坐在王作上的男人,明显地愣了一愣。复又低头看手边的竹简,头也没抬,对扶苏说“好了,没你的事了,退下吧。”于是,扶苏起身,拜别。然后来我准备离殿。
“慢着。你,留下。”那个男人猛地抬头,指着我说。
那么,正好。“喏。”我答道。我在身后做了个让扶苏先走的手势,扶苏会意,转身离殿。我则低头跪在一边候着。
不知何时,嬴政矗立在我面前,弯腰,抬手托起我的下巴,“寡人要封你作妃,赏你宫殿。”他说。我朝他躬身一拜,“谢王恩典。”“好极了。”那个男人自负的声音,“你唤作什么名字?”他转过身,问道。
“离落。”我直视他的眼睛,答道。
“好,还极了。离落,赐你的宫殿,就唤作离欢殿。”嬴政转过身来,伸手欲扶我起身。
“悲欢离合吗?王。”我把手搭在他手上。
“哈哈,不是悲欢离合。是谓取悦离落呢。哈哈哈哈……”偌大而空寂的的殿内,回荡着他的笑声,落寞而空灵。
从此,离欢殿夜夜笙歌。一夜,我奔着谄笑着回头对嬴政说“王,你来追我啊,追上了我就……”醉眼朦胧的嬴政在身后哀叹道“雨潇,雨潇,寡人一定不要让你离去……”我愣了愣,没料到嬴政却扑了上来。
“雨潇,雨潇,你可是回来了。”嬴政躺在我身旁,喃喃道。那么,很好。我闭上眼睛,脑里却浮现出那个在窗边吹着玉笛的华衣少年。
“淡装素裹晶莹雨,最似伊人薄泪嗔……”
笛声歌声,一遍一遍,萦绕耳边。
扶苏,对不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不得已,所以,我并不奢求你说“原谅你”。
回想起那日,他闯入离欢殿当着嬴政的面要拉我走,而我,却只能硬生生甩开他的手,退了一步,然后低头回礼说“公子逾越了。”于是,后来又传出说公子扶苏与大将蒙恬去边关督修长城的事。
扶苏,终究是迟了一步。
柒
南巡。
“寡人舍不得离开你,寡人要带着你。”嬴政说。
我跪倒在这孤傲自负却苍老的男人面前,“谢王恩。”我说。
帐篷外,天气酷热。夏天来了,梨花落了。那么,时机也该到了。娘,你在天之灵,会保佑离儿的吧?
帐篷内,灯影摇曳,我回头对身后追着我的嬴政说“王,你追我啊,追上了,我就……”那个老男人忽地一跃,从身后环腰抱住我。“就怎么样?”他气喘吁吁。“妾身就让王,饮一杯酒。”说着伸手从发髻上取下一只钗,划破了左手手腕,看见血汩汩而出,用杯子接下,递给他。他接过杯子,确实诧异。我笑着回望他,说“妾身愿得王时时惦记。”然后看他仰头喝尽。擦着残留在嘴边的血。“落儿敬的酒,寡人怎能不饮呢?”说着要站起身来抱我。殊不知,尚未站稳,却一个趔趄倒在地上。“这,这,血里有毒……”我听得出,他声音里的惶恐。“是的,”我转身踱步离去,“王,‘毒娘子’殷雨潇正是家母。” “你……”却猛地听见身后有剑锋出鞘的清脆响声,我回过头,发现嬴政勉强站了起来,,而且双手握剑,朝我的方向奔来。“寡人说过,寡人舍不得离开你,寡人要带着你。寡人时时惦记着你。”
那样尖利的剑锋,摩擦着空气凌厉地叫嚣着。完结了罢……
我闭上双眼,那个瞬间,许多片段潮涌而至。那个紧勒马绳后翻身下马,问我姑娘安好的华衣男子,那个横握玉笛在我窗下唱吟的华衣男子,那个环腰抱我坐在马背上的华衣男子,那个牵着我奔去还柳斋,待我尝梨花糕的华衣男子。那个把梨花戴在我髻上的华衣男子。
那么,别了。扶苏,那个我深爱的华衣男子。
然后,我睁开眼睛,一颗泪珠悄然滑下,剑锋将要直抵我的眉间。忽然,一道黑影从旁闪出,挡住了剑锋。
“元西,元西,你醒醒。”我扑过去摇那个黑衣男子,他缓缓睁开眼。“主子说让我来护你。不论何事,终须护你周全。”然后,闭上了眼睛。
帐篷内,尸横二人。
扶苏!你为何,为何总是这样,这样,这样傻。
捌
这时,胡亥在帐外恭声叫,请父王圣安。我卷帘而出,胡亥从罅隙中看入帐内,惊呆。
于是,他的一行卫士将我拦住。刀锋架于我项边,寒光烁烁。胡亥转身离去,不多时又返身回来,手中多了一条马缰绳。他走到我面前,把缰绳交到我手中,望我。“姐姐,你走吧。”我愕然,胡亥接着说“扶苏哥哥有恩于我。”
然后我策马,绝尘离去。
扶苏,你等我,你等我。
我本来想要回来找你的。我并不奢求你说你原谅我,只是,请你等等我。见了你,我便可了无牵挂与爹娘相伴。
扶苏。殊不知,你不等我。
半路,茶寮,两个茶客,说,“公子扶苏,自刎而亡。”
于是,我掉转马头,向南而行。
扶苏,扶苏,你怎么就不等我了呢?或是,我不值得你等罢。
你或许从来也不知道,你吹的笛子,那个忧伤的调子,其实还配着有另外一曲词,那个词,唤作易水谣。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扶苏,我的马术是你教的,骑得再好却赶不上你。扶苏,终究是迟了一步。
玖
我一直骑着,漫无目的地扬尘。见有一河,停了下来,牵了马儿饮水。自己则靠着一棵岸边的树歇息。不知不觉,靠了一夜,睡着了。一觉醒来,发现下了雪,初冬的第一场雪。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娘,冬天了,下雪了。梨树也抽新芽了。你和爹,恩爱地在一起吧?在合奏“琴瑟”么?超脱了凡尘,宛如神仙眷侣么?
我十六岁那天,满树的梨花纷纷而下,娘说,我的血里,有毒,剧毒,比爹当年刺秦王用的那把匕首上淬的毒害要强得多,只要一滴,中毒人便肝肠寸断。离落,你要用你的血,去让嬴政给你爹陪葬。
离儿,你长得很像娘。见到嬴政的时候,他定会误以为我的离儿就是娘。只有那样,你的那滴血,才能更容易地进入他的咽喉。娘说,离儿,请你原谅娘,娘本意不是要剥夺你的幸福……我打断她,娘,离落知道该怎样做了。
离儿,离儿,是娘注定要离儿么。娘幽幽叹了口气,离儿,离儿,其实娘本名,唤作殷雨潇,就是那个江湖中传说的“毒娘子”你日日喝下的黑黑的汤药,唤作“百毒汤”。而你的外公,则是朝廷中人,他想要把你娘送入宫呢。可是娘却爱上你爹,于是娘从皇宫中逃了出来,和你爹私奔去了。“呵呵……”娘轻轻地笑了几声,我抬头,惊觉娘的嘴角边,有血丝渗出。我慌了,伸手要将血丝擦去。娘对着我笑了,静静的。娘说,没用了,这个毒,是娘自己下的,唤作“相随”,十六年了,你长大了,毒也发作了。你知道娘为什么唤你离落吗?离落,梨落。“余生不过两三事,且在梨边和雨潇”这是你爹说过的。娘想你爹了。别了,离儿。
然后,娘闭上了眼睛。满树梨花,潇潇落。
十六岁的我含泪把娘葬在梨树下,发誓要坚守对娘的承诺。殊不知却是命运弄人,荆轲的女儿,荆离落,却偏与嬴政的长子扶苏相爱。造化弄人,造化弄人啊。
拾
我挪步过去牵马,马身上也有一层密密的雪花,我把它们拍落,低头却发现岸边有座石牌,上面覆雪。我把雪抚落,上面刻着的二字清晰可见:易河。
重临易水之边,我仿佛在隐约中听到一个女子在唱歌,她幽幽唱道: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