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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易水谣(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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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我坐在雕花梨木椅上盯着窗外的梨花出神。
一华衣男子款步而来,说,“嫁我可好?”把手中的梨花戴在我的发髻上。
我抬头与他相视一笑。“好,我答应你,扶苏。”我说。
扶苏显然很高兴,拉了我奔出门去。他牵了两匹马,说,走,我们去逛一趟,不比了,慢慢走。一路上,他总是笑着跟我讲还柳斋里又有哪些新菜色,闻赋楼中的乐器又如何如何。我微笑着看他的侧脸,他的睫毛很长,下巴尖尖,轮廓分明,嘴角总是向上扬着,一路上就那样雀跃,单纯地笑,衬着明媚春光的天真地笑。像一个大孩子。
扶苏,你知道吗?春天来了,梨花开了。于是,我也笑了。
还柳斋的梨花糕还不错,很清甜又不腻。闻赋楼的那柄竹箫也还可以,音色尤佳。我带着一身倦意回到扶苏偌大的府邸。
西厢阁,扶苏在我窗下抚玉笛,他悠悠地吹着那首我最喜爱的曲子。
一树梨花百里春,冰霜无力减缤纷。淡装素裹晶莹雨,最似伊人薄泪嗔。
淡装素裹、晶莹雨,最似伊人、薄泪嗔。最似伊人,薄、泪、嗔……”我在窗前,和着他的曲调,唱道。
一曲终,扶苏站起身,回握我的手。离落,我明日带你去见父王可好?我想让他老人家嫌见见未来的王子妃。
王子妃?我心中浅笑,终该了解了罢。好。我应声答道。
贰
我叫离落,殷离落。
小时候,我总爱数着院子里被风拂落得梨花,一朵,两朵,三朵……印象中院子里的那棵梨树总是在春天里盛一树的繁花,却总不见得有梨儿结出,偶尔会有一两个小小的果子,也总是涩涩的。到后来也就习惯了它的只是一树繁花。我常在满树的梨花下抚琴,我的琴是娘教的,娘弹琴得极好的,可是却很少看见她弹,有时知道我的时候也只是说说指法,并不手把手教。有时候娘捧着药过来给我喝的时候,我才能撒娇让她抚琴,那个药是极苦的,娘这时便哄我只要把药喝了,便做梨花糕给我吃。有时候也偎在她怀里,问她,我的爹呢?爹在哪里,长什么样……
娘总是笑着不回答,然后转过身,默自垂泪。我慌了,转身回抱娘,说离落不要爹了,离落只要娘,离落会保护娘一辈子的……
娘笑了,她说,孩子,对不起,或许,娘爱上你爹,本来就是个错误。孩子,真的对不起……
门前的梨树开了花,又落了。花开花落十六载。
在我十六岁那天,娘为我套上了一套衣服。像极了皇宫里那些漂亮的妃子穿的呢。我说。我们的离儿,出落成一个大姑娘了呢。娘笑着说,轻轻地搭着我的肩膀。我右肩锁骨边上,有一瓣梨花般的红印,那是我的胎记,娘说过。
我望着满树的梨花怔怔地出神,连娘什么时候站在我身后都不知道。我转过头,娘看着我的眼睛,淡淡地说,孩子,你的父亲,姓荆。
我一惊。
叫,荆轲。娘口中的那种平静。
什么?!
我的爹,是荆轲?
荆轲!
叁
咸阳城,繁华。
我穿着一身白衣,袖口和衣襟上,娘亲手绣上的梨花若隐若现。
街头叫卖的,大抵是女的,男人大多都被抓去劳役了罢。呵呵,嬴政的天下,果然是有民怨的。正想着,一阵马蹄声疾来,带过一阵风把我的面纱撩开。我躲闪不及,眼看马蹄就要落在我身上。
吁——有人勒住了马,尔后又有几个随从过了来,殷勤地说,殿下,奴才不好,让殿下受惊了。又有一个随从说,哪家的姑娘,如此没有教养。为首的身着华衣的年轻人下了马,伸手扶起我,对后面的人说,不得无礼。然后俯下身,柔声问,姑娘安好?在下鲁莽,还望姑娘海涵。元西,你过来,送姑娘回府。他身旁,策马除了一个人,在他面前下了马,拉着马来到我身边,做了个请的手势。我直直地望着那个华衣男子,说,我不会骑马,而且,我,我没有家。那个华衣男子笑了笑,说,那可否请姑娘赏脸到寒舍一聚?
我颔首。
呵呵,好一座“寒舍”。那座官邸,华丽得像座宫殿。聪明如我,我知道他的名字。扶苏!
公子扶苏。
嬴政的长子,扶苏!
上苍啊,你总就是眷顾我了。
扶苏让我住在西厢阁,那里的环境很清幽,推开窗户便可望见后山满树的梨花。
一树梨花百里春,
冰霜无力减缤纷。
淡装素裹晶莹雨,
最似伊人薄泪嗔。
……
是娘教我的词。娘说,伊人薄泪,但求琴瑟。
但求琴瑟,求琴瑟……我站起身,看见窗边有一古琴,坐了过去,忍不住轻拨琴弦,果然琴音古朴。好琴,好琴。我惊叹。姑娘好雅致。扶苏推门踱步而进,我抬眼望他,他腼腆地笑了笑,风撩起他月白色的长袍,夹杂着幽幽的梨花香,我与他对视,他黑色的眸,闪烁的灵光。姑娘也是识琴之人,可否请姑娘赏脸弹奏一曲?我复低头,拙技不值一提,是免辱了公子尊耳。扶苏笑了,从身后取出一支玉笛,先自吹了一曲,听起来像是“琴瑟”,曲到情深处,忽又停了下来。“可否请姑娘与我合奏一曲?”“公子见笑了。”我抬起头,对他微微地笑。
他深邃的眸雨我对视,我顿了顿,开始与他合奏。他的笛音,很悠扬,却不憔怆。很明媚,却不张扬。很安静很闲适。一曲毕,扶苏说,姑娘是知音呐。我笑了,多谢公子抬爱。在下扶苏。他说,敢问姑娘尊名?殿下有礼,字号离落。我起身鞠腰。幸会公子了。然后门外有侍从唤他殿下,殿下……扶苏伸手扶我起身,姑娘不必多礼。打扰姑娘清修,他日再来拜会。
我起身送他离去。
那么,很好。
肆
次日,晨。
我打开门,见扶苏立于门边,惊。
走,我带姑娘去城中最有名的还柳斋。扶苏说,请姑娘务必赏脸。我抬头看见门外不远的马车,不敢辜负公子美意。我说。尔后跟在他身后,他转身,牵了我上了马车。
还柳斋。
老板娘是个芊芊女子,徐娘半老却风韵犹存,似乎知道一身便服的扶苏是位贵客,不敢慢待,亲自过来为我们点菜。扶苏点的都是听起来很清润的小菜。“苏堤杨柳”、“天街小雨”、“千里莺啼”……
席间我胃口大开。很久没有那样无所顾忌了吧。和扶苏在一起,总是可以那样舒心地欢畅地笑,或许是被他内心的那份真挚感染了吧?我回过神来,扶苏已离席而去,不多时又折回,手中多了那管玉笛。
他横握玉笛,吹的正是那日在西厢阁中合奏的“琴瑟”。悠扬的笛音浑然天成。抑或是说,他本来就是那样一个心地善良的人?
曲终,扶苏与我对坐,含笑望我,“聊表心意。”
然后我定定地回望他,他黑色的眸,闪熠着明媚的光,纯洁而和善。“离落意领。”我说。复低头尝菜。
尔后,扶苏又带我到了城西的闻赋楼。他总是扬起嘴角跟我讲闻赋楼中哟怎样的玉笛,箫又如何如何。又说了可喜他相中的一把古琴,楼主却不肯割爱……我只是一直看着他的侧脸他的睫毛很长,下巴尖尖,轮廓分明,嘴角总是向上扬着,一路上就那样雀跃,单纯地笑,衬着明媚春光的天真地笑。像一个大孩子。
闻赋楼。
一座古色古香却不大的小阁楼,我拾级而上,踩在老木梯上,吱呀吱呀的响声回荡在阁楼中。楼中客人甚少,取下挂在墙边的一把古朴之至的琴,抚弄,不经意弹出那首我最爱的曲子。扶苏站在我身后,待一曲终,一脸歉意地对我说,离落好眼力,可惜这酒是那把楼主一直不肯割爱的古琴。这是,门边挑帘走出了一人,年近古稀却神采奕奕的老翁。他接过扶苏的话,说“不错,天下乐器皆有灵,这把古琴一直并未觅得知己,所以不将此琴出售。知是此琴近日觅得知音,老夫赠予姑娘。然后又转身对我说,尤是姑娘不嫌弃才好。我微笑回礼,却之不恭。
扶苏携我回府的时候,仍是一脸的兴奋,就像一个顽皮的孩子得到了梦寐的玩物一般。他说,离落,改天我们去寻一把古琴来。小胡亥喜欢得紧呢。好。我说,抬头望星空,璀璨,繁星明灭。扶苏拉我坐下,这后山的草地,甚是松软。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山有乔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扶苏唱罢,“这是母妃最爱的曲子罢。”然后握起我的手,指着星空,说,离落,母妃说过,人死后会变成一颗星星,永远守候着在地上她最爱的人。你说,哪一颗星星才是我的母妃呢?山风飘起他的白衣玦玦,我听到他的笑。那样儒雅温文却单纯和煦的笑,一遍一遍,回荡耳边。
扶苏夜夜到我窗下吹吟,夜夜只吹那日我在闻赋楼中弹奏之曲。有时,我亦会坐于窗前与他合奏,不时亦唱“一树梨花百里春,冰霜无力减缤纷。淡装素裹晶莹雨,最似伊人薄泪嗔。”的诗词。
淡装素裹晶莹雨,最似伊人薄泪嗔。
扶苏,若我爱上了你,终究是迟了一步麽?
我低头看右肩锁骨边上的一瓣梨花般的红印,那是我的胎记,娘说过。鲜红而绝美。
伍
立春时分,扶苏携了我到郊外踏青。我与他共乘一骥。扶苏说,离落,我教你马术可好?我点头应允。
每每黄昏时分,扶苏便在河边草地上教我骑马。半月下来,进展颇快。扶苏笑着说可以与他媲美。我总爱唤他与我比骑一场,却总是落输。扶苏说,离落的马术是我教的,怎么能胜过我去了呢。然后又策马狂奔,我在后面奋力追他。看他催着的马,扬起细细的尘。他的马是极快的,扶苏唤它逐日,满是刚阳之气,与我的轻尘是极不同的。扶苏总说,离落的马儿用不着太快了,一切有扶苏护你周全。
他策马飞奔时,风撩起他的月白色长袍,夕阳很不经意地镀了一层金边。恰逢他累了的时候,便很随意地往草地上一坐,任夕阳将他修长的背影延伸,很惬意的一幅景象。
扶苏时常邀我赛马,从郊外奔到城中的还柳斋去瞧瞧有没有什么新菜色或是奔到闻赋楼中看看新搜罗回来的乐器。有时候,气喘吁吁地策马赶到那,也只是单纯地为了喝一壶清茶,或是和老楼主聊聊天。可惜的是,每次赛马总也比不赢扶苏。扶苏也总是笑,说,离落的马术是我教的呢。
一次,老楼主说,老翁甚是想在有生之年听见公子姑娘共奏一曲琴瑟和鸣呢。扶苏却是脸红地低头笑笑。
那日在还柳斋品尝老板娘作的千层糕,我失手打碎了一只瓷碗。我俯身欲捡,不料却被碎片割伤。扶苏走近,拉过我的手,放在嘴边要帮我吸去溢出的血。我一惊,慌忙抽离,对他笑笑说,小伤,不碍事的。
扶苏,我轻抚右肩锁骨边上的一瓣梨花般的红印,那是我的胎记,娘说过。我爱上了你,终究是迟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