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列传》风上西楼

2、第 一 章 孤囚

　　相传太上老君用盘古开天斧融合了干将莫邪等十八件上古神兵，观音用瑶池露点化了如来的佛咒，历三生三世淬炼始成。为九天九地诸神兵仙器之王，名：无兵。
　　于是武林中千年流传：得天下者，无兵；得无敌者，无兵；得民心者，无兵；得仙道者，无兵。据说观音怜悯世人多苦难，将无兵留在人间，欲觅有缘人济世。又恐误入奸邪之人手中，荼毒人间，故又在无兵上种下了九道符咒。九道符咒，既是祸也是福，福祸存于一心。把无兵的出处隐藏在一幅图画里。世人称之为藏宝图。据说是在善画神鬼佛道人物的吴道子的画里隐藏着。被苏轼誉为“盖古今一人而已”的画圣吴道子，真品是否留存，在何处都是谜。很多人穷其家财，耗尽一生，却依然找不到藏宝图。慢慢传说从南宋灭亡以后知道的人少了。只有武林中的人，对这类传说宁信其有，不以为笑谈而一直流传。
　　大江东去，转眼千年已下，到了民国四年。正是时局纷乱，民生艰难。清末连年割地赔款之事未远，国耻又添二十一条！天下将何去何从？谁人可主我中华大地？乱世出英雄，多少儿女为之抛头颅洒热血，满怀理想，欲拯民于水火，挽大厦之将倾。天同此心，是时无兵出世……

　　一

　　八百里湖山知是何年图画
　　千万家灯火尽归此处楼台
　　这联句出自明代徐文长，挂在江湖景观亭的亭柱上。
　　江湖景观亭在吴山顶，山在钱塘江和西湖之间，大江奔流西湖明镜尽在左顾右盼“景而观之”间。
　　一只沙鸥在西湖水波里急掠而过，于是几点灯火次第燃起在湖心亭。
　　风止雨收，夜色至。
　　瞬间杭城就在灯火汪洋中明了。
　　更远处没有了城市，只有灯火连接上了夜天里的闪烁星星。
　　星星在暴雨后的夜色应是难以看到，何况那几点闪烁星星疾如流星，刹那坠向西湖！
　　江湖景观亭亭中，一个年老的乞丐，一个落寞的少年。
　　一个寂寥的夜晚，一个被人遗忘的亭子。
　　却慢慢升腾起几声二胡的低唱。人生本是多少不如意，在繁华城市又有几处可以适意的高歌浅唱？何况是一个年老的乞丐，又能几回畅快？人总有爱好，悲伤的人总是在自己的爱好里排遣惆怅。
　　这世上有多少名贵的乐器，有多少大师的藏画，但又给我们带来过什么欢乐和慰藉呢？乞丐用过无数的二胡，每一把都是那么普通，却可以陪伴他在街头，当然也可以在必要的时候杀人。
　　乞丐有个香艳的名字：飘香。因为他另一个爱好就是女色。因为他认为音乐和女人密切联系，没有女人的音乐如同山没有水灵魂不在。
　　飘香习惯在杀人前悲伤的拉一曲良宵。每当这个时候，他的手总是先保持白净，用方巾搽拭。杀手有杀手的宗教，也有他们的信仰。飘香认为只有这样才能表达对被杀者的尊重，重视对手的杀手无疑会活的更长。
　　但今夜飘香却专注不起来，手在拉弦的颤音中越来越慢。
　　一缕淡香浮来。亭边丛草间就多了五、六个人，五、六个头发比丛草更乱的人，高高低低的乱站在亭边乱石中。他们看起来普通的就象小溪里的鹅卵石，平静的就象村边的池塘水。他们的目光象是在观赏夜色下的钱塘江，他们的表情象是在赞美西湖少女般的美丽。
　　他们为何而来？他们是谁？
　　飘香不知道。就算知道也不会影响他继续沉浸在《良宵》为将死的人送别声中。
　　在那五、六个人身后环绕的一圈密林里，飘香知道至少还埋伏着十二个人。再远处他还听到了人动林鸟徘徊……那又算的了什么！飘香轻蔑的叹息，这些都不是正主。他们无疑在听话的等候命令。
　　暗香还在漂浮。有时候觉得它就在身前几尺远，有时候却又觉得它远在不知处。闻的时候觉得气息已经消失了，不加理会的时候气息却浓的你没有办法不注意到！这暗香乱了，刺中了飘香的心。良宵的音韵散了，飘香觉得自己仿佛飞起来了，随着暗香浮动在天际起起浮浮无限畅快。飘香突然想大声的笑，太久没有笑了，而这个时候却传来一声悲怜的叹息，一下把飘香激醒！
　　香味袭人，多么让人畅快啊！
　　可若是暗香有意勾人魂魄让人神魂两忘而赴死，是否还是件畅快的事？
　　亭中石桌上。
　　一杯茶，云雾氲绕，淡香欢跃。
　　茶是狮峰明前的龙井，可惜凉了。杯是越瓷，青温玉色，然而主人早已远去。连同刚才还在飘香眼皮底下的落寞少年一起远去了。留下的，只是一声悲怜的叹息。
　　山野具静。钱塘江的夜潮也已退去。
　　飘香比任何时候更觉得了自己是一个乞丐。
　　一个别人连杀都懒得杀走的时候还留了同情的叹息的乞丐。
　　这一夜，飘香的须发白了。

　　二

　　淡青色的天际下，一湾芦苇。风起，白絮飞了。
　　“吱噜”摇出一叶孤舟。于是天水蓝了。
　　正是天色微熹时分，水气迷茫。隐约可以看到舟上梨木几上横过一古筝。一双玉色白皙少女的手，“仙咚，仙咚”优雅的在弦上起舞……如白鹤立秋波上梳羽，如欲放莲花在碧叶上亭亭玉立。湖上风生水起，古筝声音送的这叶孤舟飘向湖心而去。
　　舟上坐起一个青年男子，长叹一声将几上的杯中酒一饮而尽。
　　山色如黛环聚湖周，耳听高山流水，身傍清丽佳人，却为什么还要叹息？
　　这神情萧索的男子，将被囚在这湖心小岛上。
　　湖是清澈冷彻的湖。湖的名字：冷月天池。
　　湖心的小岛几乎和湖水平了，若不是有绿树标识，只怕难以觉察。但这树也未免太少了，少到只有半棵，根在岛边，树干却横着长出去十多米，把枝条和不多的叶子都探入湖水中去了。姿态不雅，却象美人俯水梳洗秀发。
　　树如此，岛却更小。
　　小到上面只有一间房子，中间还隔开了一半。上的岛来，人站在房子里，左行五步就到了岛的左边缘，退右三步就碰到了岛右尽头。房屋墙壁沿着岛边缘砌，左右围拢过来。岛是圆形，墙壁也是圆形，连房顶也是向上拱起圆如盖，偏偏面向水的一面没有墙，更无门窗，倒是有那半颗探入水中的树。
　　小岛象小到这样，却也有一个名字：如意岛。
　　“如意岛，如意居。”这岛上格局还不如说是白色没有墓碑的坟墓更贴切。青年愤恨的想。于是冲上去把中间隔墙上“如意居”3个字挖去，还是不解气，对着白墙一阵乱踢乱捶，直想把这个圆冢似的的房子拆了。白粉泥块剥落而下，直到手上捶出了血脚上肿起淤青方歇。往剥落的墙壁上一看，居然是条石。条石的缝隙中隐约可以看到条石外还有一层铸铁——铸铁打磨的滑不溜手，就是想从房顶爬到另一面去也做不到。不觉气绥，往外看去，除了水还是水。这个唯一的半棵树或许真成了风景了。
　　男子一阵苦笑，以后自己改称号做“看树主人”倒也贴切。
　　舟上搬下来一袋米和一袋土豆。不过少女还特意把几案和笔墨留下。意思很明白，什么时候受不了这份清苦孤绝，那就写出秘密，或可自由。少女荡舟而去的时候，水波送来她演奏的《禅院钟声》，也不知道是抚慰还是取笑，终归是做了囚犯。
　　少女很美。有的人活到了一百岁，却没有缘分见到这么美丽的少女。有的人幸运的见到了，却不幸从此食不知味染上相思而终老。少女的筝声更美。可惜很冷漠，冷漠到了无论多么美的声音，她都是无法动容。因为她的耳朵已经三年听不到任何声音了。虽然恬淡的笑容一直浮现。

　　三

　　云青青兮欲雨
　　水澹澹兮生烟
　　天雨。这场雨下了三天，三天其实不长。若是恋人久别重聚，若是苦囚一年只有三天假期，那三天都太短暂了。但是被困在方寸小岛任雨打风吹，天天看着自己的影子在日月交替中长长短短，寂寞就开始变的可怕了。被囚的男子，现在已经开始趴在树干上，和蚂蚁说话了：“喂，土豆煮粥怎么样？煎土豆？土豆丝？土豆泥？土豆饼？土豆洗澡，土豆刷牙，土豆洗发？”
　　吐了。男子一说到这些就感到胃水直翻，趴在岛边的泥地上一阵呕吐。湖水冷，湖上风更大。没门窗的房子生火做饭都是困难的事,能吃夹生的糊焦饭都是不错的了。晚上冷风吹的彻骨，只好几番起身望月。三天下来，已是困顿形容。什么时候能逃出去，看来遥遥无期。想到这里，男子反而泰然了。左右无事练练书法也不错。于是振作起精神，坐在几案前，拿起笔来：“清净为天下正”。
　　字体臃肿，细看却是如山岳峙，浩浩然不可休止。又落款：止雨。
　　止雨没有姓，他的父母被洪水带走前把他猛力抛向了危险的岸边枝丛……有个道士路过拣起了这个三岁的孤儿，孤儿的头上系着条青丝带，上面有他父母血写的字：止雨。过了两年，道士正想教他本领，他却独自下山去寻找父母了。
　　世人多半用厌恶的眼光避开他这个邋遢的小乞丐。没有人关心也罢了，有的青年却故意在半夜踢醒街头露宿的止雨，甚至扒下他的裤子戏耍取乐。到了九江的时，他已饿了三天了，一动不动的睡在街头垃圾堆边。他以为他要死了，死并不难过，难过的是从此见不到父母了。
　　突然一个肉包子跌落他身上，止雨赶紧抓到手里，却听到“啪”的一声，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被边上抓着他的大人打了一个耳光：“老子把你卖了也才几个钱？你还把肉包子糟蹋了做好人？”那孩子被打的眼泪甩出来，头晕晕，却没有哭。止雨忽然来了力气，猛的从地上爬起来：“干嘛打小孩？包子是他不小心掉的，你凭啥打人？！”那个大人猛的抡起一脚，“多管闲事的臭要饭！”踢得止雨飞起来又重重的摔在地上，满眼金星。挣扎了几下还是爬不起来。
　　那大人又转手甩了那小孩一巴掌：“老子打死你，你妈妈的糟蹋我的钱！”骂声凶恶，那孩子脸上血痕浮起却弱弱的说：“他快饿死了，我……我……”象个姑娘似的的终于说不下去了。耳听得那边止雨吼道：“你个该死的人贩子，我和你……拼了！”一块砖头砸到那人贩子的头上，人贩子顿时血流扑地。止雨猛地拉起那孩子的手逃去。
　　跑到一处山腰，止雨再没力气跑了。那个孩子扶起他的头，慢慢的把肉包子喂止雨。止雨吃一点却吐了大半出来。原来止雨在烈日下饿倒，早已中暑，只是想报答那孩子济他以包子的恩德才硬撑到现在。这会对着孩子说：“别管我，你快跑！别让人贩子再……再……”终于昏了过去。那孩子感激止雨从人贩子手里救下了他，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此时舍止雨而去。
　　眼见山下有溪水，孩子想拖止雨过去，可是五岁的孩子哪里有那么多力气。正想哭的时候，猛的有了主意。脱下自己的衣服包在止雨的头上，然后卧倒，紧紧抱住止雨顺着山势往山下滚去。哪知道从高处往低处滚，越来越快，碰碰撞撞飞快的向溪边的大石滚去，孩子一声惊呼喊不出来，身子腾空越过了大石落到了溪水中。所幸溪水甚浅，水底细沙厚积，虽然水浸划伤的伤口很痛，但总算性命保住了。止雨被溪水猛的一激，醒了过来，和孩子相互扶持着爬上溪岸。寻了间破庙歇息。
　　“我叫止雨，你呢？”
　　“山川明。”
　　两个孩子对视着笑了，总算是平安了。分食了包子，心情都是很畅快，当下指着溪水，就着青山，结拜为兄弟。山川明将随身带着的一片乳白色的石片送给止雨，止雨接过来，珍惜的捧在手心里。却不知以何物相赠，摸到随身带着的那条青丝，便拿了出来对山川明道：“这条青丝上有我的名字，让他长相陪伴哥哥。如同我一般。”山川明郑重的接过来，放入贴身衣内藏好。
　　夜晚山气冷侵，止雨连日来寒热交替，食不果腹，终于发高烧了：“水！大水来了！娘快跑……爹，不要松手！不要！不……”声音里满是惊恐和凄楚。山川明紧紧抱着止雨，眼泪流到了止雨的脸上，喊着止雨的名字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就这样几番迷糊中醒来又劳累中睡去，天亮了。
　　山川明挣扎着起来，但觉浑身酸痛。把衣服盖在止雨身上，看他咬着牙关直颤，心里一阵慌乱。想想自己是结义兄长，不能再姑娘似的哭哭啼啼才是。当下就决定去市集看看。街上的早点摊贩原是小本生意，早早的就辛苦起来了。川明站在摊前嗫喏不知所措，脸胀的通红却又不肯离去。
　　摊主是个背微驼的花甲老人。起了怜悯之心，拣了几个肉包子送到川明手上道：“哎哟，这是谁家的娃子哟！长的姑娘似的，怎么流落街头了？哎……”川明感激却不知道怎么回答，当下给老人跪下磕头，却谢绝了包子。川明想，这个老人为了生计如此起早贪黑的辛苦，自己怎么可以白拿他的包子呢？
　　“爷爷，可以让我帮忙做点下手活，来换取你的包子吗？”
　　花甲老人微微一愣，心下赞许：“好，好。帮我收拾碗筷照顾客人去吧。”
　　待的早点忙完，山川明早已饥肠辘辘。拿着花甲老人给他的肉包子，赶紧往破庙跑。转过一家大院落，猛的扑出条狼狗，紧追着川明不放。川明哪里逃的掉？瞬间被狼狗扑到在地，一阵剧痛痛的川明昏了过去。迷糊中听的有人骂骂咧咧：该死的小叫花子！咬死你就算是给我家阿虎磨牙！那阿虎又在川明身旁撒了泡尿，得意的跟着主人走了。
　　川明想扑上去却想自己怎么斗的过一个青年人，何况还有条恶狗。所幸包子还在，于是勉强站了起来，拖着左腿一拐一拐的走，支撑到了溪边终于昏倒了。
　　不知道隔了多久，川明在耳边听得几声琴音。又仿佛没有琴音，是自己回到父母身边……接着自己就从一个山谷掉下去了。
　　“啊！”川明跳了起来，满头汗水，才发现刚才是在梦中。琴声还在响起，忽然惊奇的发现自己居然是睡在床上。川明往窗外望去，一个花甲老人对着山谷的云气抚琴。川明的脚上包扎敷着草药，已经不那么疼痛了。原来正是卖早点的花甲老人救了他。山川明磕拜谢过老人，转头去破庙寻止雨。却哪里还有止雨的影子？怔怔的看着地上自己盖止雨身上的衣服，心里一阵阵的难过。
　　山上风景，卧看云卷云舒，看的神我两忘。溪水源头很清冽，在石上细细的淌。花甲老人名叫汲茶，他说只有这样的水才可以媲美天下第二的惠山石泉水。汲茶老人会在流水上行步，也能在浮云上来去。
　　很多年后，山川明下山了。
　　没多久，武林中又盛传无兵出世，出处就藏在吴道子的真品《释迦降生图》中。此画为一无名少年所见，各路豪杰闻风而动。山川明奉命调查。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这无名的少年现在被关在冷月岛上。冷月天池。
　　而武林中的世外高人都在来冷月岛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