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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如此了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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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允你便是!”
众人抬眼望去,竟是刚刚步出大堂的赵祯帝,此刻虽然面色苍白却终究未曾露出半分犹疑惶惑。
“当年孙节一案,侬智高大举进犯势不可挡,孙节枉顾军令擅自撤离,虽暂保了一时兵力,却置后方军民百姓于何地?南蛮与我汉地百姓久有不和,你可知,他孙节带兵撤离之时,我大宋援兵已临城口,他为何不再延撑个一时半刻?你又可曾算过,就在他孙节拱手让出的归仁铺中有多少无辜百姓被残杀戕害,又有多少将士为重夺阵地便再也回不得大宋?没错,朕是震怒之下抄杀了孙府,在这点上朕确有悔意。可他孙家的儿孙是人,城中百姓、城外将士就不是人了么?临阵将兵,不以恩惠动之,便以刑罚慑之。若他孙节临阵脱逃朕还宽宥于他,又凭得什么驱策广大将士为了大宋疆土抛洒热血?后此事尘埃落定,朕虽心中久有不安,然做何措施终究于事无补了,所以,朕不言,亦不容他人置喙,为的是以此为鉴、警示后人。为君者,享得起荣华就得担得起罪业。可朕不曾想过,孙节他还有后人存活于世,还要为这段旧事寻个说法……”
闻言柳景宏冷哼一声,森然道:“以皇上之意,若早知有此后人,难不成还要不惜一切代价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虽然背手而立,然懂些拳脚功夫的都能感应出柳景宏周身的冰寒气息,怕是只待对方吐露半个“是”字,此人会直接扑杀上去,再无回还。
可赵祯帝并不看他,只是原地自踱几步,叹了口气轻轻摇了摇头,淡声答道:“若无后人承担功过,朕确实不愿再论此事。孙节指战有失,朕决计不会放过他,但他府中众人却是无辜,朕不分青红皂白,只随自己一时心意却平白害了一百多口人,实为不该。朕早些以为,这桩糊涂事对众将士而言是种鞭策警戒,今日看来,却是叫广大将士寒了心的。”
微微顿了一下,随手一指黄金戈,心中似有不忍一般闭了闭眼,接着道:“就比方说黄金戈,若朕奖惩得当,以仁义为怀,又怎会让他活得这般惶惶不可终日,哪怕拼的身家性命也要强扛到底,终究是对朕失望了呀!人人皆有廉耻之心,但凡有些骨气的也断不能容忍祖宗先辈含恨九泉,因而,朕若早知孙节后人还存于世,必指人代养好好教习,但终究不会让他知晓这段陈年旧案,因为,朕不喜欢任何威胁!”
众人闻此,心中暗惊。包大人立身一旁暗自点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只不过帝王的过错流弊深远,于是就变的没那么容易被原谅了。
柳景宏闻此久久无言,面色沉静不辨喜怒,于是众人皆随他静默着,一时之间气氛透着那么几分捉摸不定。
半晌,抬头扫了一眼赵祯帝,此人虽明显提着一口气却不见多少仓惶敷衍之意,想来这话中应是带着那么几分诚意的。
“若我不反你,你可会如今天这般言说?若我不反你,你可会还孙家老小、受累将士一个公道?若我不反你,你可会主动去搜寻孙将军遗孤并好好抚养栽培成人?”
这话问的刁钻,又在这么个档口,赵祯皇帝还真的不敢轻易作答,一个不经意,也许就意味着另一轮厮杀。然而,仅为了自己那块不敢示人的心病便走到今日这般田地,难道还不够么?
嘴唇张了几张,终究还是照实回答了:“不会!”
一句话说的徐庆怒火中烧,心道,好你个皇帝老儿,事到如今你还不悔改!明明欠了人家,如今被找上门了却还不悔改,我们保你何用!正待发作,却被蒋平抢先一步压下。你个粗货,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哪是你能倒腾明白的?他若答上一句“会”那才要人命呢!
果不其然,柳景宏闻言,脸色缓和了许多,甚至还隐隐现出一丝笑意,虽然嘲讽的意味居多,却明显长出了一口气,喃喃自语道:“这是不是说明,我这二十年并非仅仅是一个笑话?”
展昭并白玉堂都离他不远,听得这话,难免唏嘘难过。为何这世间诸多的是非曲直一定要衍生出那么多的不可挽回方肯罢手?在这一场场血流争斗中,每个人都背负着宿命的无奈,苦心劳力的算计着、奔走着、厮杀着,哪怕是头破血流也百折不挠九死不悔,不知不觉的岁月光阴辗转逝去,到头来却蓦然发现自己放弃的已然太多,挣得的又偏偏太少,这场困局中谁对谁错又有什么意义?到头来,力乏心竭了,却又小心翼翼的印证着以往的那些年并非单单是梦一场,何苦来哉?
“柳景宏还要问一问皇上,若我伏诛,朝廷将如何处理谲云宫旧部,又将怎生对待孙氏母子并那柳文野?”不知是不是展昭错觉,他总觉得眼前此人虽仍然冷静平和,而面色却越发苍白,心中荡起阵阵不安,却又说不清到底为何……
皇上不由自主的望向包拯,包拯却敛了目光低头不语,心道,这事因您而起,也当由您亲自终结,是好是坏各自承受,做臣子的妄下断言,事后您思量思量,难免将今日“屈辱”算到我头上。为免您日后转言变卦,还是圣口亲开的好。
皇上无奈,眯了眯眼睛,沉声应道:“倘若谲云宫的这般杀手不再参与朝廷争斗,也不助益西夏蚕食我大宋江山,朕允其不死。但为驱其残暴嗜杀的江湖血性,朕打算暂将其归于包卿府中,严加管理,代行衙役之职,包卿教化有道,识人又明,若他观得人品无碍自当为其安排妥当去处,这点,你可放心?”
此言一落,满场皆惊。包大人瞪着皇上,本就青黑的面上更见阴沉,难不成就因我未发一言,您就这般待我,还真是……英明!想那鬼面做衙役使唤,以冷厉杀手压小偷小摸,我这开封还有好日子过?然见皇上那不可再言的架势也只得作罢……只是,我包拯怕是要提前衰个老十年八载了……
“自然放心……”扪心自问,说柳景宏心甘情愿自然不大可能,把自己苦心培养起来的杀手送与朝廷做嫁衣还真是讽刺,只是开封有包拯、有展昭,也算是安排他们的好所在了,既然自己早已心灰意懒,还平白无故的拖着他们做什么?他了解鬼面,也了解包拯与展昭,假以时日,他们没有一个会真的为赵宋王朝所驱使,呵,赵祯的巧算盘算是错打了……
皇上稍稍沉吟复又言道:“至于柳文野,朕虽感念高若讷功德,奈何他行事乖戾,做事太欺,若不加惩治恐于国法不符,这一点朕不言明你自该知晓。挑拨离间杀人放火,几次三番戏耍于朕,还曾囚禁戕害朝廷命官!今日在开封大堂之上,朕念他被蒙蔽才行差踏错,本欲活他一命,奈何此子不知珍惜任意胡为,朕饶他不得!无论今日,你是否与朕善罢甘休,待此事一了,朕自当命人全力缉拿此人,这一点,朕不想骗你!”
“至于孙府上下,朕当颁布罪己诏,向天下百姓明言当日曲折,还其清白,修葺宗祠,并重整归仁铺孙家院府,如孙夫人有意,可带小公子重回故地,以慰天下将士之心。但孙节当年确有过失,这一点,朕不能视而不见。所以朕不会恢复其将军之名,只能以普通将士的身份供其牌位。而你……重冠上官姓氏归葬孙节侧旁,成全你兄弟情义。如你所言,如果你不反朕,也许朕永远也意识不到帝王的过错,罢了,朕虽不能允你活命,却能网开一面以原任官职风光入葬……”
柳景宏惨淡一笑,重冠上官姓,官复原职,当真就光宗耀祖了么?都是假的,都是骗人的,今日以后尘归尘土归土,想自己奔波劳碌一辈子,到头来却连个念想也没有……如若不曾见过玉儿,自己不曾觉得岁月亏欠了自己什么,一心一意的替朋友复仇,一心一意的要攀附权贵,并为此努力九死不悔。可那丫头的出现,却让自己刹那间觉得那么充盈饱满,然后失去之后的空洞却塞给了自己深切的悔恨,空余绝望。那一刻,自己多想掐死那个不知好歹的女人,却倏然发现自己根本下不了手。呵,多可笑,杀了大哥,虽然悲痛却觉得解脱,但若杀了孙夫人,那自己这些年来又算什么?
脸色越发的苍白惨淡,待看清了自他腹部绵延而下的血渍,展昭不忍闭上双眼。要有多深厚的情感才能让一个父亲做到这步?死守着女儿留下的伤口苦苦支撑,难道这样便叫救赎么?
“不,我死之后,仍唤作柳景宏,不冠任何官职,圣上若有心,请允我葬入柳庄,不入柳家宗祠,只择柳氏祖坟外侧安置我父女,草民不胜感激……望圣上记得今日所允,万勿反复。”言罢冷然一笑,颇多狡黠“至于谲云宫与西夏的交易,恕草民并非什么大度之人,我一个字也不会告诉你,圣上可要当心了……”
皇上闻言面色一凛,暗自咬牙,怎生连这点事都忘记提了。侧头望了望包拯并那公孙策,此二人却似故意的一般装聋作哑,怎么,是要给朕个下马威么?
其实,皇上确是错估了他二人,以他们的聪敏机智,怎会揣度不透柳景宏的为人,若不是玉儿姑娘对展昭的一腔情谊,若不是展昭拼死相抗,他纵然知晓自己已然败露,怕也要拼得个玉石俱焚鱼死网破。这会儿与你和解就已出人意表,还能期待他和盘托出?二十年的不郁,不给朝廷添点麻烦却又怎么可能,所以,知止则止,还是省省力气的好。
柳景宏缓步走向身后的鬼面,虽步履虚浮身姿却挺拔依旧,倒也听不清他说了些什么,就见身后鬼面噗通通跪倒一地。起身冲展昭邪肆一笑,慢悠悠摸出匕首向胸口刺去,身后鬼面竟无一人上前阻拦。展昭连忙上前,却并未接住他,只是慢慢的蹲下身子,明知道,这是他最好的结果,却仍免不了心中难抑的痛楚,就仿佛眼前这个生命正慢慢流走的人,与玉儿那苍白透明的容颜逐渐重叠,扯的人透不过气来,终究是心疼愧疚,如今却连这么点事也无法替她办到……
缓慢的伸出颤抖的双手,紧紧揪住展昭衣领拉到耳边,慢言低语,只轻轻的道了一句,便再无了声息。
街道上方悬挂的日头渐渐西斜,洒在这开封城上与往日并无二至,落在展昭眸中却是那般的猩红刺眼……
伸手抚阖他微睁的双眼,一滴泪砸在对方手臂上继而无声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