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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楼兰城 ...

  •   “空信!”一个熟悉的声音,才把他从《诗经》的意境中唤回。
      “来了!”他急忙应声。几乎刚一转过芦苇丛,就看到三位大师都站在岸边,正在向他这里张望。
      法显也看到了他,笑着喊:“别去得太远,当心水深。”
      空信连忙向岸边走来,也来不及解释,急急忙忙就问:“三位大师可曾看见蜃楼?”
      一边说着,一边回头看向湖心。转过头去却又是一呆。湖面上依旧是浅蓝色的一片澄澈,既没有凋敝的城楼,更没有艳艳的紫衣。
      法显却笑着点头:“看见了,我们三个都看见了。”
      空信却连连摇头:“可曾看见蜃楼中的姑娘?”
      道整奇怪了:“蜃楼中的是楼兰城啊,哪来的什么姑娘?”。
      “不对啊!”空信叫起来,“蜃楼里明明还有个穿紫衣服的姑娘!一开始就站在我身旁!”
      慧景一怔,可随即又哈哈笑起来:“什么蜃楼那么古怪?空信,莫不是心魔生蜃景吧?”
      “不是!不是!”空信被他说的急了,连忙把刚才的事说了一遍。
      三个人听了却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句话也说不出。
      空信看看这三个人的神情,更骇异地说不出话来,难道三位大师都没有看到这一幕?难道只有自己看到了那姑娘?
      难道真是自己起了心魔,故而外炽生出这等幻像?
      他的脸一红,忽然就为自己羞愧起来。
      纵然无人窥见,可他不能自欺,方才有一刻,他真的对那蜃楼中的少女有些动心。
      不知她姓名身份,不知她人在哪里,甚至不知这世上是不是真有她这个人,可是第一眼看到那双蓝色的眼睛时,他分明听见自己的心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平心而论,他自认不是好色之徒,此前就算见过无数美人,也从未为她们动过心。可这一回,却是自己也没想到,看着湖中少女双眼里那种诀别般的惨痛,他的心竟也跟着暗暗酸痛起来,甚至痛得难以自制。即使到现在,一想到那踏着水面远去的背影,他的心中更是充满了怅惘、不舍。
      他约略听人说过,这种感觉就是动心的开始。
      他不是已经立意出家修行了么?不是已看淡了那些红尘琐事了么?怎么竟还会对一个陌生的少女动心呢?
      他一阵茫然,一双眼睛无意识地乱晃,忽然,撞上了法显的眼睛。
      法显正看着他,唇角微扬,淡笑不语。那双眼睛却像是比他自己还先洞悉了那心中隐蔽的一切。
      空信却在这样的眼神中一凛,蓦然间醍醐灌顶,灵台一片清明。
      今时不同往日!他在心中再一次这么告诫自己:他已非昔日的那个俗家少年!既已落了发、既已发愿跟随法显大师前往天竺钻研佛法,那些红尘情愫便应如前尘往事一般全部抛去脑后。
      他渐渐止住那些纷乱的思绪,默念了声“罪过”,收敛心神。。
      三位大师看他自己在那里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青一阵,一会儿嘴唇轻抿一会儿眉头紧蹙,却都只是默不作声地看着,一句话也不说。
      法显自己是三岁出家,一生从未有红尘牵绊,可他明白,眼前的空信却不同,这个半路修行的少年人,尘缘不是说断就能断的,还需慢慢修炼。
      眼看空难的眉头渐渐展开,再抬眼时,眼神恢复了明澈,三位高僧相互看看,各自都挂上一层若有若无的笑。慧景故意问道整:“你看清了么,那城楼上的字真是‘楼兰’?”。
      道整也疑惑的皱眉:“或许……楼兰最近遭了什么天灾?”
      慧景却摇头:“就算最近遭了天灾,好端端的一个城市也不会说破败就立刻破败成那样!”。
      空信也被他们说的惊疑起来,抬眼看向法显。法显的神色平静,淡淡一笑道:“是真还是幻,到楼兰不就看见了?”。

      九月的孔雀河,潮平岸阔,来来往往游弋着许多商船。法显等人搭了条船去往楼兰。船上客商人很和善,一口佉卢话却十分生硬,只好拿出些瓜果请他们享用就微笑着退入内舱。
      慧景在西域各国游走了大半年,知道佉卢文如今盛行西域,却没想这客商的佉卢话却这么蹩脚。细看这客商穿着及膝的短袍,袍子上织着一对不知名的鸟,旁边装饰着各种圆形和椭圆形的连珠纹,这些图案也很眼生,不禁奇怪地问旁边的侍卫:“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侍卫的佉卢话却无比纯正:“他是萨珊王朝来的客商。我们是楼兰的武士,奉国师之命专门保护萨珊客商。”
      空信听了道整的翻译,十分好奇:“萨珊王朝在哪里?”
      道整笑着回答:“就是安息,原先的波斯。”
      一听这话,旁边的侍卫笑起来:“安息两百年前便已亡国,波斯亡国更早。你们汉人怎么还沿用这旧称?”
      空信被他说得不服气了:“汉朝不也亡了快两百年了?你们不也照样称我们为汉人?”
      那侍卫被他说的一怔,挠挠头看看身边的同伴,似乎才发现自己对他们的称呼也很有问题。
      那同伴也不服气,想了想,终于找到理由反诘:“不叫你们汉人叫什么?听说中原分裂成十几国,我们又怎么知道你们是从哪国来的?”
      空信冷笑:“一百年前呢?你们可曾称呼客商‘晋人’?不一样是汉人?”
      两个侍卫互相看看,都哑口无言了,两人的脸上也都浮起了困惑。两人原先都只觉汉人对西域充满了偏见和误会,竟一直没发现自己对汉人的误会也那么得多。
      法显等看他们三个斗嘴,各自莞尔。他们虽觉出家人不必在意那些口舌闲气,可空信毕竟年少,气盛些也是常理,倒也不阻拦,听到后来,三人更是听出了些禅意。
      空信见两个侍卫都不吭声了,倒也没有得意洋洋,反倒转换话题又问:“楼兰国师为何要你们保护萨珊客商?”
      那侍卫立刻收敛了方才的懊丧,突然充满了崇敬之色,笑道:“我们楼兰素来礼佛,与我们往来的诸国中,只有萨珊不是佛国。萨珊人尊崇圣火,在楼兰人看来行事十分诡异,所以以前常人有故意危害萨珊客商,还自以为是在维护佛法。国师却告诫大家,佛法讲究的就是众生平等,在佛门弟子的眼中,三千世界原都是一样的。当年佛陀能点化外道门徒皈依佛门,如今的楼兰若是连容人的度量都没有,那就枉称佛国了!故此专门派人保护萨珊客商。”
      法显听得肃然起敬:“楼兰竟有这样的国师?倒要请教名号!”。
      那侍卫自豪地一挺胸:“我们国师名叫广额。”。
      另外几个侍卫也跟着一挺胸,神情都振奋起来,显然也很为他们国师骄傲。
      慧景也笑着点头:“楼兰有广额这样的大德高僧,还真要请教了。”
      一个侍卫一听就笑了:“国师最喜与高僧论法,若是知道几位是来自中原的高僧,也一定会与你们好好参详的。
      几个人都笑了起来。空信在一旁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也笑了。刚才那番话道整来不及给他翻译,他基本没听懂,可是不管怎样,此刻看来楼兰并非蜃楼中那座死寂的空城。仅凭这一点,也值得一笑。

      楼兰果然不是空城。
      岂止不空,还没进城,就已经看到熙熙攘攘的人流与驼队,一派兴旺的景象。
      抬头看去,干爽的烈日下,两排武士屹立在高大的城楼上,衣甲鲜亮,俯视着城下五颜六色的人流。
      空信松了口气,自言自语:“果然不是楼兰!”。
      身旁的法显却听见了,回看他一眼。
      空信不好意思地笑笑,解释说:“我原先还担心楼兰真的是蜃楼中那个样子呢!现在总算松了口气。”
      法显却微笑着凝视着他:“你又怎知这不是蜃楼中的地方?”
      空信开心地一指那城楼:“蜃楼中的堞口稀稀落落,这里的却整整齐齐,一点毁坏也没有。怎么会是同一处?”
      法显淡淡一笑,道:“又有哪座城墙永远不倒?此刻的繁华不过是幻像。”
      楼兰明明如此繁华,难道都是假象?空信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可是看看法显,他神情平静,连步子都不紧不慢,也是那么淡淡的。
      空信有些无奈地看着他的背影,莫非高僧的眼中连这大千世界都是幻像么?
      一进入楼兰,空信连眼睛都不够用了。宽阔街道两旁门挨着门、檐顶着檐,家家户户还在门口郑重摆放了各种鲜花和吃食。空信知道这是专门斋僧用的。这些寻常人家拿出来的斋饭瓜果都十分精致,可见得楼兰果然十分富庶。
      又走了会儿,日头略高,各寺院僧人也做完早课,结队出现在街道上,纷纷来到自己的供养人的门口。沿途有居民听到声音,打开门亲自捧上精心准备的饭食,僧人们口宣佛号,合什敬谢,一片祥和模样。见法显等人经过,便有些富庶的楼兰人也虔诚地捧斋饭给他们。
      法显等人在中原修行时素无托钵的习惯,可是既然出来游方,自然也不会拒绝这种善行,也都一一谢了。楼兰国人个个凸鼻凹目,皮肤白皙,一看他们四个模样,知道是从中原来的,也都好奇地向他们打听中原的风土人情。当他们听到说中原僧人很少托钵,而是自己下田耕作供养自身时,都惊得说不出话来。很快,“中原来了四个会种地的和尚”的消息就在楼兰僧俗间流传开来。以至于当他们晚些时候来到一个僻静小庙敲门求宿时,应门的小沙弥一见他们就惊喜地问:“你们就是中原来的和尚?”
      虽然习惯不同,这小庙待他们却也很客气,专门打扫了一间僧房给一行四人居住。空信放下了行囊,伸直了腿脚,由衷赞叹:“想不到这楼兰竟这么富!大师可曾看到?有几座寺庙的庙顶是真金的!”
      的确,那金灿灿的颜色在太阳下晃得人睁不开眼睛,路过那几座寺庙时,纵然是见多识广的空信也好好吃了一惊。。
      法显却淡淡一笑:“出家人的眼中,黄金顶与茅草顶也没什么不同。”
      空信在心底笑了笑,这是大师的境界,他只能说说,却真修不到无差别心。
      法显也微笑着看着眼前这个小沙弥。他看见空信的脸上写满了困惑,眼神里还有一丝不甘心。法显淡淡一笑,有些道理一定要自己想透,听别人说出来的,总入不了心——可惜,不经过几番摔跟头、撞南墙,又总也不能真的自己想透。
      门口响起了一阵敲门声,空信连忙去开门,见一个高瘦僧人站在门外,一见他就合什微笑,问:“师父可是从中原来的?法显大师在不在?”
      他说的是佉卢话,空信仍然只听个半懂不懂,好在僧房不大,法显已经走过来施礼:“贫僧法显。”
      那高瘦僧人脸上脸上绽出了笑意,又向法显合什一礼:“真是有幸能见到法显大师。贫僧广额。”
      空信一怔,这就是楼兰国师?竟这样年轻!
      楼兰的国师,只有三十多岁的年纪,如其他楼兰人一般高鼻深目,只是比一般楼兰人略黑了点,一双眼睛也与中原人相似,是深黑色的。
      不管是蜃楼里里的蓝眼睛少女,还是船上的客商与武士,楼兰人的眼睛大多是各种深深浅浅的蓝灰色,所以,此刻看到国师的黑眼睛空信反倒有些惊讶,不禁又细细看了几眼。仔细一看,却发现这国师竟是个挺俊朗的人,身材挺拔,五官如刻,眉目间还有一种说不出的英武之气,若是挎剑持戈穿戴起来,简直就是个武士甚至是将军。
      这样的人怎么竟出了家?空信有些奇怪。但也不好总直勾勾地瞪着他细看,忙侧身请他进来。好在国师没在意他的失礼,平和地笑道:“贫僧想请大师一行前往敝寺休息,也好早晚请教。”
      法显淡淡一笑:“多谢国师美意,我们歇一宿就走,不必了。”
      在法显的心中,窄小的僧房与宽大的居室原本就是一样的。
      广额依旧客客气气地说:“这实在是楼兰王的意思!贫僧是代陛下前来恭请大师的。大师一行闻名西域各国已久,敦煌世子早已修书告诉楼兰王陛下,有中原高僧欲往天竺求法。我们楼兰僧众早已翘首企盼着大师呢。”
      这话把空信说的都是一愣,他们竟已这么有名了么?连楼兰王都在恭候他们的到来!
      慧景哈哈一笑,用汉语对法显说道:“人家国师亲自登门来请,再推脱反倒是执着了。”一句话把道整都说得都笑起来。好在广额明显不通汉语,虽然看他们笑也跟着笑,但脸上神色极为茫然。
      法显也觉得再推脱实在无趣,点头道:“那就叨扰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楼兰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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