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染繁露》浅歌溪谣

36、前路不知

　　第二年雪初尽的一天，澹台明翼负着手出现我面前问我是否想家，我怎么看怎么觉得他神色诡谲，就反其道作答：不想。还没等我仔细琢磨他脸色是如何尴尬起来的，睨着一双凤眼的兰曦就突然进来一把拿来他身后的东西，同样嫌弃地睨了他一眼，又接着幸灾乐祸地对我道：“不就是一时好奇看了她的‘家’信吗，也值得这样诚惶诚恐？那种架势就是摆明了要人家看嘛，这下可好，既然她不想家就别给她看，让她日后哭去！”
　　我怒，这两人还有没有节操了？偷看我的信还敢在我面前一个扮白脸一个扮红脸地互相袒护秀恩爱！还不就是为了报复我“不小心”听到澹台明翼私下里深情款款信誓旦旦地保证他流连青楼却从未失过身且“不小心”笑了出来吗？
　　她敢睨我我就睁圆大眼瞪回去，一把夺过她手里的信函，对着已损的火漆翻了个白眼，待翻到正面来也不免有些疑惑了：繁露亲启。我在大元几乎没有朋友，五哥总是唤我露丫头，而且他的信从来都是派专人送的，秦葶苈他们都是称我作公主，连朝臻表面上都是叫我九皇姐的，那么……
　　我刚因自己的猜想感到脸热，就在看到自己迫不及待抽出的信件时“腾”得烧红了脸——
　　亲亲露儿
　　见字如面
　　是他！他竟然用这样的口吻！怪不得澹台明翼神色那么古怪了……我有些无措地抬头瞄兰曦一眼，她看到我的脸微微讶异了一下，随即恢复了神色戏谑道：“哟，没想到我们豪气干云的繁露公主竟然也会脸红啊。啧啧，原来公主早已有了倾心之人，难怪看不上咱家翼王殿下。”
　　我嘴角一抽，兰曦这丫算是跟我学得越来越恶劣了，换是往日我早就兴致勃勃喷她一脸口水了，可是如今的情状……我只有乖乖缴械投降的份。
　　就在我头越垂越低，脸越来越热，就差找个地缝钻下去的时候，兰曦总算找回了点良心，丢下一句“算了，穷寇莫追”就得意扬扬地挽着她的亲亲夫君出去了，还异常体贴地为我带上了门，临了还飞来一个富有深意的眼神。
　　我紧紧捏着手中的信件，又怕将它捏皱了，纠结半晌终是忍无可忍地举起信来看。
　　这两日略感寒意才惊觉已至岁末想北齐处北如今怕已冰雪冻顶不知初至能否适应亦或以卿畏热之性反而欢喜邪不知何时余竟起屯酒之心近日相看盖已盈室
　　余与卿一别已四月有余然举目眺望仍不知归期至此搁笔望卿珍重
　　染字
　　张扬暧昧的开头下，竟只有寥寥百字，那前头确实是刻意写给别人看的！我皱皱鼻子对他这种小心眼的行为表示不屑，却忽然酸了整颗的心。寥寥百字。寥寥百字？清如水的言语却像最是醇厚的好酒，经年窖藏之下尽管只是稍稍撩起塞，不经意间泄漏的酒香亦轻易醉人身心。
　　这种感觉我是懂的，一情陷心，既不知何时能得到解脱，索性就不去多想。可以讲风，可以讲月，就是避而不谈风月，算是放过自己。可是有些事，不是不讲就会过去，有些情，不是不想就不会存在。
　　他这封字如其人一般清雅板正的“情信”，怎么可以写得这么……这么干净利落而余韵悠长，我几乎无法招架！
　　在我泫然欲泣之时，忽觉手感有异，一看才知竟是两张信纸用独特的手法叠在一块了。
　　“秦君莫染……”在不明所以地读了四个字以后倏然醒悟过来，难怪觉得字迹如此熟悉，原来就是我的字！他竟把我当初写给他的“承诺书”也附来了，他他他是什么意思嘛？！
　　竟然敢不相信我！刚才的感动顿时消弭，我气恼地把信狠狠摔在了桌案上。一摔完我立马暗暗叫苦，为了卸去力道，倒是叫自己的手全部承了痛处。手一疼，就更怒了，临近将它再真真切切地摔一次的关口，两封信不易察觉的字迹相似之处还是让我矮了气焰，终是仔仔细细将它叠进信封收好。
　　看在他这么珍重我的手迹还费心临摹的份上，这次我就不和他计较了！
　　以我二人如今的身份频繁通信确是不妥，就想着回赠一物聊表心意，可思来想去，我又不曾有什么传家之宝，也没有什么足以象征身份的贴身之物，如叫我剪段青丝寄情丝……且不管他有没被恶心死我先被想象中他收到可能还粘着头皮屑的头发的场景给恶心死了。打了一激灵，我坚决地摇了摇头。
　　那不如作罢吧，形式上的东西省了也好。
　　有了他这封信，我以为我的想念与牵挂就可以消停下来，安安心心地过完剩下的日子了，可不曾料到，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寄来的信就没个完了。
　　寒潮来急，父皇微恙。
　　太医调理月余，父皇病情依旧反复。
　　镇南将军幺儿逃婚，京兆尹之子与平留王之侄为城外百亩良田火并，禁军首领错手杀死得力忠仆……
　　听闻这些，不可以说是不惊讶。早年为了襄助五哥，对朝野上下都有了一定的了解。镇南将军尹戒最疼爱的幺儿尹宗与户部侍郎之女的婚约是由皇上钦赐，多年前皇上曾金口玉言京兆尹刘茵办事得力赏赐西郊良田，只因刘茵另有一事惹得皇上龙颜不悦这才暂且扣着，而这禁军首领林奇峰，五哥曾说他身边安插着皇上的人……这样看来，这些好似无关紧要的小事就明明白白地传递了一个信息——京中势力已蠢蠢欲动。
　　脑中闪过一道细光，这镇南将军、平留王和禁军首领可都是丞相暗中的势力，难道丞相想要造反？不禁皱眉，以丞相的谨慎他就是真要造反也不会这么沉不住气在这时候迫不及待地试探吧！五哥告诉我这些是何用意，我远在他乡明明什么也做不了——还是他已经决定不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那么这些消息，是关心，是提醒，更是警告了！
　　我只道皇上治理有方又身处壮年，起码这几年局势总归是稳的，况且出了什么事还有五哥顶着，所以并不过于担心，却不曾想变化如山倒，且一旦争斗浮出水面，我的个人利益将被切切实实地卷入其中甚至是置于风口浪尖。
　　要是真有那么一天。阿染，你说我该如何选择？
　　忽觉胸中有股浊气难出，我揉了揉太阳穴，轻叹一声。为什么还是到了这个境地？这些年骄纵跋扈其实是装疯卖傻一路走来，还不就是处心积虑想要明哲保身尽量少与权势扯上关系而使自己身不由己地做出什么决定背离初衷？每一步都慎而又慎地计算着，原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已与自认为顺利完成任务的结果产生了偏差？呵，阿染，你可是我避无可避的劫？
　　不久又收到皇上病情稍缓的消息，我也随之稍松了一口气。也罢，趁着形势尚未明朗，我还有时间可以好好想想。虽然离那一天不会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