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长里短》千秋家国梦

3、张长云

　　因春丫生在年初四，倒是个替大人省事的娃。年节里外，吃食总是要比寻常丰盛些。当然，这礼，多多少少也厚一些。
　　礼最可心意的是大姑娘长云的。
　　出嫁的大姑娘张长云，因嫁在了镇子上，夫家姓朱，算是数得上的殷实人家。家大业大，这规矩自然也多的很。年初二，夫家姑娘们回门，长云作为长媳，愣是被婆婆留在家里打点吃食，半句不敢提回娘家的事。连着几日殷勤伺候着合家老小，心里却嘀咕着大弟妹的日子早该到了，怎么就没个动静。也不知是男是女，私下把自家大女儿和小儿子打小的旧衣物，各包了一包，寻思着三朝酒时带给小娃子穿。
　　娘家日子不宽裕，她太知道自己娘了，想必不会扯新料子给小娃子做新衣裳。
　　还是长宁去镇子上置办些三朝酒的吃食，才特特上门告诉姐姐，自己家添了个女儿。
　　长云这才回禀了婆婆，自个带了儿女，在年初六回了娘家。
　　临出门子，婆婆阴着脸，冷冷的说：“初七可一定要回来。”
　　这地方的习俗，七不出，八不归，初九一十往家飞。
　　如果初七那天不赶回去，就得等初九。
　　长云抿了抿唇，低声应了，闷闷不乐的回了娘家。
　　张王氏当年是看不上朱大鹏的。朱家因在外做官的朱四老爷得罪了某个大官，很是落魄了一阵子。
　　朱大鹏是长房的嫡孙，六七岁就赶上家里落魄，亲娘又在生弟弟时没休息好，坐了一身月子病，心气儿不顺，舍不得拿小儿子撒气，朱大鹏又顽皮的紧，三天两头被打骂上身。导致朱大鹏万分不爱呆在家里，整日出去闲晃，撩鸡斗狗，到了十四五岁时，已是镇子上有名的小霸王，名声很是不好。
　　合该是孽缘。
　　张四九在宋家庄的宋大户家寻了活计，说是家里要养牲口，要盖十来间猪舍。请了几个熟手耙将帮忙。
　　不想当时正是六月天，张四九许是中了暑，在屋顶上铺瓦时不当心摔了下来，正正摔在了地上一堆铁家什上，生生把腿给摔折了。
　　当时长宁也才十三岁，正在镇子上的私塾读书。家里没个撑门立户的男人，张王氏央了娘家三弟赶了马车，把张四九从宋大户家接到镇子上寻了专治跌打损伤的崔大夫，摸了一通骨，秦大夫惋惜的说，大骨头摔裂了，小腿骨也骨折，要贴十四剂膏药，静养百天做不得活儿。
　　一剂膏药就得三十文，还得好生养着，好吃好喝的伺候着。这得多少钱啊？
　　时运不济，张四九恼的只拿脑袋撞墙。他是很清醒的，意识到自己这一伤，家里没个劳力，也没多少余钱，恐怕长宁的书是念不下去了。
　　自己耽误了儿子的前程啊。长宁多乖巧聪明的娃，一道川的人都夸他灵性嘞，他还指望这个长子读出个锦绣前程，光宗耀祖嘞。
　　一时伤心，眼泪模糊。
　　张王氏也是眼泪汪汪，没人比她更清楚家里的境况。出嫁时娘私下贴补的银项圈银簪子都已经典当了贴补家用。两口子下死力气垦荒加上买了点中等地，一家子就地里刨食挣营生。张四九得闲就去帮人盖房子，好歹能贴补家里几个。现在家里唯一的壮劳力躺床上了，这日子可怎么过哟？
　　张王氏毕竟是比寻常妇人多了些见识，是个有决断的。总得先把日子过下去。这富贵前程，也得有命活下去才能享得不是？
　　一咬牙，眼泪一抹，就去私塾里把长宁叫了出来，自己带着长宁去地里干活，一家子老小，包括张四九的滋补吃食，都是长云照应。
　　这个十四岁的姑娘，长的温柔美丽，秀气可亲。因隔三差五的去镇子上猪肉铺子买大骨头炖汤，就被一群小瘪三给瞄上了。
　　可巧给了路过的朱大鹏英雄救美的机会。
　　朱大鹏虽然常年在街上耍横，但是绝不欺辱老弱妇孺，因此还是有点侠义名声。
　　长云在村子里长大，何曾见过这么英气（其实是匪气）的人物？倒是情窦初开，动了心。
　　那朱大鹏也是瞧着长云脸盘儿齐整，身段儿也美，一时也瞧上了眼。他是个不管不顾的性子，看上眼了，就死缠烂打，打听到她家境况不如意，正是缺劳力的时候，竟厚着脸皮上门毛遂自荐，说要帮着长宁一道去地里干活儿。
　　然而他早已名声在外。所过之处，人人侧目的人物。
　　于是，毫不意外的，长云的名声，算是毁了。
　　一道川的人都在背后指指戳戳，说长云整日介抛头露面，还去镇子上勾搭了个做流氓的野汉子回来。
　　长宁也气恨不已，跟朱大鹏很是打过几架，虽然朱大鹏碍着长云，没下狠手，到底还是把长宁揍的鼻青脸肿。然而朱大鹏还不以为意，见天在张家晃悠，跟牛皮糖一样，在老张家做下了窝，死赖着不走，什么活儿都抢着干，却又什么活儿都收拾不齐整。也就仗着有把子力气，甩了膀子蛮干。吃饭就随便对付，张家是绝对不肯管他饭的，但是架不住长云心软，私下里总不能饿着他的。为这，长云很是被张王氏教训了几次。女生外向啊。张王氏瞧着自家大姑娘，愁的肠子打了结却又没法子。
　　那朱大鹏又是个浪里白条，这一道川的河沟子他熟的很，三不五时打几条鱼，摸点虾子，献完殷勤后还能余点去镇子上卖俩钱糊口。过的滋润的很。
　　他娘老子是早就不想管他的，他的亲事也没有长辈想沾手。如今他自个瞧上了，模样儿还出挑。做他爹娘的，虽然瞧不上长云家世，又觉得性子不稳重，不然能跟朱大鹏歪缠？然而这世道也就这样，坏锅配烂盖，他们也就寻思着给朱大鹏把这一房媳妇娶了，也就对得起列祖列宗了。
　　最后朱家没儿子的朱三老爷出了面，帮朱大鹏提了亲，又给他拾掇两间破茅草屋，这就算把长云娶回了家。
　　倒是长云，没嫁人前在娘家很吃了苦头，奶奶张秦氏天天磋磨她，怪她坏了家风名声，拖累弟妹。张四九被气的厥过去好几次，张王氏更是操起笤帚恶狠狠打过了几顿。
　　多少实诚的庄家小伙看不上，咋就眼睛瘸了，偏偏看上个小流氓？
　　然而她是个痴心认命的，觉得这就是自己的命。好赖话听不进，终是把自己折腾进了朱家门。出门子那天，长宁背着自家姐姐出了门，爹在身后撒了一把米，娘在身后泼了一盆水，长云的眼泪裹着伤心浸透了长宁的后背。
　　别人家嫁出去的女儿，泼出门的水，但是好歹还有个娘家依仗。长云心知肚明，自己这是伤了爹娘的心，绝了和娘家的情谊了。
　　要说她运道还真不坏。刚嫁进去一年，朱四老爷就被起复了。
　　因为朱四老爷落魄时，几房人都觉得受了他家牵连，家产才被抄没的，于是很没给这位四老爷好脸色。经常打上门去骂他一家老小。
　　只朱大鹏，每每打了鱼卖了俩钱，或者帮人做私活攒了两个，就打几角酒，去寻上门找朱四老爷喝两盅。
　　他是个心野的，贪的不过是朱四老爷口中，那绚丽浮华的外面的世界，那锦绣江山风土人情。他固然不爱学问上进不贪富贵银钱，但是自小爱听说书人说天下事，心中早有股做大侠的豪气，总想着有一天，能走出这十里甸镇子，出去闯一闯。
　　朱四老爷，给朱大鹏心里开了一扇窗。
　　叔侄两个就成了忘年交。
　　长云嫁过去后，因着朱大鹏的关系，和朱四老爷关系也好的很。当亲家翁一般伺候。
　　于是，朱四老爷重新发达后，朱大鹏是头一个跟着水涨船高的。
　　朱家的家产，县丞老爷点头哈腰的如数捧了回来。朱家，重新衣着光鲜的，成了十里甸的望族富户。
　　朱大鹏，一下子炙手可热起来。
　　朱大老爷和朱大夫人，笑眯眯的亲自上门关心儿子媳妇，又以儿媳妇怀孕需要照顾为由，把两人带回了老宅。
　　长云个性绵软，家世又不显，被婆婆跟捏田螺似的，一捏一个准。朱大鹏虽然瞧了着急，然而到底没能把长云的性子扭过来。没奈何，竟是前院后院一肩挑，跟亲娘杠上也在所不惜，凭着一身悍气，到底帮长云在内院站稳了脚跟。
　　人人都知道长云是好拿捏的，但是人人也都知道朱大鹏是个不好惹的。打狗还得看主人，有朱大鹏在，长云好歹吃不了大亏。
　　朱大鹏也是个坐不住的，一等朱四老爷在外面站稳了脚跟，就跟着去闯荡去了。
　　那时长云长女巧杏还不满周岁，肚子里还揣着儿子朱闻达。
　　长云就带着儿女在公婆手下讨生活。
　　好在朱大鹏是个有能为的，在外面风生水起，他又早早给自己爹娘说了狠话，长云娘儿三个有个三长两短，他绝不手软。朱大老爷和朱大夫人也便不敢十分刻薄长云，只是在孝道规矩上管制的长云死死的。
　　长云逆来顺受，竟是从没有想过反抗。在她眼里，朱家长辈对她固然凶了些，然而她自己出身低，本就是高攀了。又是坏了名声的，万万不敢说个不字的。
　　她甚至日日还惶恐着，生怕被休回娘家去呢。
　　苦日子过惯的人，就算现在是别人眼里的富贵少奶奶，又何尝拿捏得起架子来？
　　她手里的私房钱，是朱大鹏偷偷塞给她应急的，万万不敢拿来随便用了。因这，娘家侄女儿的三朝酒，和新年回娘家的伴手礼，她都是一切从简的。面子上过的去罢了。
　　然而张顾氏还是很开心的。因为大姑子私下给的那一包裹小衣服和尿布，才是真正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庄户人家过日子，图的是实惠。
　　这些一到三岁的小衣服小鞋袜，能给自家省多少铜子儿，张顾氏不得不感激大姑子的贴心。
　　虚头巴脑的东西，她也看不上。
　　比如，二姑娘张长兰带回来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