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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托生人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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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里甸,老王村。
这是个不小的村落,河沟密布。
这里的人们跟外面的人侃大山时,总不忘自豪的说,咱家那五步一沟十步一渠,风水好着呢。
习惯逐水而居的人们,沿着河沟子安家落户。各家庭院规整的很,星罗棋布,鸡犬相闻。
这一年没有年三十。
腊月二十九的晚上,村东口老张家守岁的人,心里都不咋踏实。
今个,老张家快足月的大媳妇,忽然感觉到隐隐的阵痛,倒似乎要发动了。
这老张家是三十来年前逃荒来这里落户的。老张头已经死了,寡妇张秦氏带着老儿子张四九住在这里。
张四九生在四九寒天,为人沉默温和,是个专给人盖茅草屋子的耙将,在这村里,人人倒是要竖一竖大拇指的。
此刻他一边抽着旱烟,一边听着他娘张秦氏唠叨。
左不过是生在三十晚上大年初一的,不太吉利,不讨喜一类的话。
他心不在焉的听着,自个媳妇张王氏撩了门帘子,进了堂屋。张王氏娘家是这个庄子上的大户,方圆百十里都赫赫有名的王家。
刚这会,她出去这一晌,却是想去娘家借个马车,好让儿子赶着去西秦村接稳婆李秦氏来帮足月的大媳妇接生的。
门外还下着雪。四女儿张长慈忙拿着干毛巾上去给娘拍打身上的雪花。
“行了行了,这雪早化了。”张王氏推开小女儿的手,一屁股坐在三儿子让出来的条凳上,不耐烦的说,“老稳婆今年去了镇上三儿子家过年,许是要到初四五才能回来。你说怎么办吧?”
张四九楞了一晌,叹了口气:“这附近可还有其他的稳婆么?”
“这新年里外的,到哪里去请哦?”张秦氏就着灯火纳着小鞋底,这却不是给大孙媳妇肚子里那个的,而是给屋里睡着的明哥儿的。
明哥儿是嫡长重孙,张长宁的头生子。张顾氏进门喜,年初四结的婚,到九月底就生了娃。生的眉目又好,老太太偏心的很,恨不得含在嘴里的。
张长宁从西厢出来,看见娘已经回来了,开口想问稳婆来了没有,又看爹娘脸色不好,四妹长慈使了个眼色给他,他便嗫嚅了下,没问出口。
张四九唉声叹气。
这赶上新年了,稳婆不好找啊。外面又下着这么大的雪,谁又肯挣这个辛苦钱呢?
张秦氏又在絮絮的说,这发动的时辰不好啊,又赶上这么个天气,唉,这可不是好兆头啊。
张王氏不耐烦听这些,横眉冷眼的说:“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要不,娘你拿个主意,是去镇子上请还是怎么着?”
张王氏和张秦氏素来不对付,张秦氏在顾王氏面前也拿捏不起婆婆的架子,被噎了一下,也只得灭气消声的寻摸回了东厢。
张长宁叹了口气:“爹,娘,要不,还是我去镇子上请李婶子跑一趟,你看怎么样?”
张王氏不作声。
夜路本就难走,何况还下着雪,她去娘家也没借到车,便有些犹豫。
半晌,张王氏端了碗鸡蛋水进了西厢,大媳妇张顾氏正躺着,小声的抽气。
见到婆婆进来,张顾氏微微侧抬起身,小声的说:“娘,您这是......”
张王氏缓和了下面皮,走上前去撩开被子,缓缓摸摸了媳妇的肚子,感觉了下,尽量温和的问:“现在感觉怎么样?”
张顾氏羞涩的笑了笑,又呼了口气,才说:“娘,这会倒是好多了。我上次生明哥儿的时候,痛的可是厉害。许是这娃体贴呢,也不想生在年三十。”
张王氏扯了扯嘴角:“明哥儿是头胎,自然是不同的。”心里却叨咕,不生在年三十,生在年初一也不吉庆。
她又仔细瞧了瞧媳妇的面色,手下又在媳妇肚子上推拿了一番,斟酌着说:“确实不像要生的样子。你也别怕,你奶奶也是接生过的,真发动了,她也能帮得上忙。”
张顾氏也只得无奈何的低头应了声是。
张秦氏倒确实是替人接生过的,当年家里大洪水,不得已背井离乡去逃荒。逃荒的路上,大伯娘早产发动了,着急忙慌的找不见也请不起稳婆,她做婆婆的赶鸭子上架了。好在母女平安。
可是这年根岁底的,又能怎么办呢?
半夜,张长宁听着细碎的呻吟声,格铮铮的险些咬碎了一口牙齿。
“你真没用,张长宁!”张长宁在心里狠狠的扇了自己几个巴掌。
连个稳婆都请不来。老婆生孩子,那是鬼门关走一遭啊。你个没用的。
幸好到了后半夜,倒是不疼了。张顾氏沉沉的睡去。
第二天,年初一,继续大雪。
张顾氏的肚子反而没了动静,张长宁的没成家的弟妹们挤挤挨挨的,都一窝蜂的涌进了大哥的房间,进来拜年,说些吉祥如意的喜气的话。
张长宁的长子,虚岁三岁的张宏明,被老太张秦氏打扮的分外的喜气,乐呵呵的被二叔抱进来了。
“爹,娘,大吉大利。”这吉祥话也是二叔教的,张宏明边说还边拱手,衣服穿的太厚实,裹的圆滚滚的,两只手愣是搭不到一起。也就是虚做个样子罢了。
只明哥儿样子讨喜,姑姑叔叔们都稀罕他的紧,一个个嘻嘻哈哈的过来逗他,小五叔张长庆才5岁多,愣是把自己冰冰凉的小拳头往小侄儿脖子里塞。冰的明哥儿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一叠声的喊:“五叔叔坏,五叔叔坏。太奶奶打五叔叔。”
张秦氏闻声进来,作势在小孙子身上拍了两下,就把重孙抱进怀里,亲香个没完,把明哥儿乐的很,咯咯的笑。
张长庆瘪了瘪嘴。奶奶以前也是这么对他的呢,现在都不亲他了。奶奶最偏心了。
四姐张长慈偷偷的刮鼻子羞他。
只张长宁忧心着媳妇儿,脸上虽笑着,眼睛里没半丝笑意。他一贯虽是有书生气,但是人确是严肃的,弟弟妹妹们面前,也颇有威严。张长庆明见着小四姐奚落他,他却也不敢在兄长面前闹腾。
张顾氏倒是被儿子逗乐了,她是个白净微胖的妇人,本就慈眉善目,这一笑,母爱压抑不住的透出来。明哥儿瞅见了,在太奶奶怀里挣来挣去的下了地,三两步扑到床边,眼巴巴的瞅着娘亲:“娘,你要给我生弟弟了么?”
“这会还没生呢。”张长宁被儿子吓了一跳,生怕他惊到媳妇,巴巴的扶持着儿子的胳膊。
张顾氏摸了摸儿子的小手,不凉,这才从枕头下拿了个五彩丝线手链子出来,拴在儿子手上。又摸了几个红包出来,儿子一个,弟弟妹妹们一人一个。
张长庆早就跟哥哥姐姐们眼巴巴的等着了,这会得了红包,也就一哄而散了。
只有老二张长安没要红包,羞涩的说:“大嫂,我都十六了,哪里还能要压岁钱。这个就给明哥儿吧。”
他也不等兄嫂发话,径自把红包塞进小侄儿怀里,然后飞奔了出去。
说来他已是半大小子,跟弟妹们玩不到一起去。左右无事,寻思着大嫂快生了,听娘叨咕着家里没个下奶的吃食,听说鱼汤是很补的,他就寻摸着想法子去弄两条鱼回来。
当然上午是不成的,亲戚朋友的,上午都要互相窜门拜年。大哥今个是没空子应酬的,他想着自己该跟三妹长玉一起照应着家里。
张长安在堂屋应付着一波波的拜年的小孩子。自家的四弟五弟也回来了两三趟,却是兜兜里早塞满了花生、瓜子和糖果,回来腾口袋呢。
这个村子里每一个人,都是打小这么过来的。
新年这一天,小孩子们,那是一个庄子都要跑一遍的,成群结队的去拜年,讨来的果子,就是这一个正月娃娃们的零食了。
有那等小娃娃,吃食到手就到肚,有那等小娃娃,舍不得吃,要攒着慢慢吃,还有那等小娃娃,自己舍不得吃,还记得留给家里弟弟妹妹吃。
张长安一边笑着,一边回忆小时候,大姐大哥每次拜年回来,都会把果子用个小罐子藏起来,一次给弟弟妹妹吃一点点。他们自己是舍不得吃的。但是每次弟弟妹妹吃的开心,他们笑的也开心。
只是哪次都没有能痛痛快快的吃。到底是不尽兴。姥姥家吃的倒是好,可是舅娘们都不是好相与的,娘也要脸面,从来不肯让他们在姥娘家放肆的吃喝。
爹曾经是姥娘家的放牛娃,这是娘一辈子的心头痛。因为这,她对子女管束的分外严厉,再不肯让他们丢她的人的。
张顾氏的肚子依然没有动静。
年初二一家子本该去姥娘家吃饭的,结果也只有四姑娘张长慈和老四张长福老五张长庆去吃了顿午饭,下午又急急的赶了回来。
大家似乎都不肯错过小娃娃的出生。
时间就在张秦氏的碎碎念中又过了一天。
张秦氏一边庆幸孙媳妇没生在年初一,一边又担心这娃不好,因着年三十就发动的,这会又没了动静,大家心里倒是惶惶的。
张顾氏的娘家离着也就里把多路。她寡母顾连氏每天都打发老姑娘顾百合来瞧瞧姐姐的动静。这会顾连氏也是忧心如焚坐卧不宁,索性来了张家一起等着,还是大媳妇小连氏拿了主张,打发了张顾氏的三哥顾小楼去镇上连大夫带稳婆一起请了回来。
说来也是这孩子的造化。
张顾氏恰恰在年初三下晌发动了。请来的老大夫把了脉,摸了摸山羊胡,开了催产药,稳婆倒是不急,她经验丰富的很,见产道连两指都没开,知道离生还早着呢。
张家早把稻草灰和热水、剪刀什么的都备好了。
到了后半夜,张顾氏一阵阵疼的慌,惨叫的声音,惊动的四邻都睡不好。
大夫和稳婆都是稳重的,交四更时,孩子大半个身子终于生出来了,没等大家松口气,稳婆一声惊呼:“不好了不好了,脐带断了。”
大夫的冷汗刷的就下来了。
脐带断了,莫不是大人小孩都不好了?
张长宁血房外听见了,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地,磕了个满头青,又挣扎着爬起来就冲大夫磕头:“林大夫,求您救救我媳妇孩子,求您了。”
张四九和张秦氏张王氏也都冷汗涔涔,面色青白,希冀的看着林大夫。顾连氏已是跌跌撞撞的进了血房,泪眼婆娑。
这边大夫还没张口,那边老稳婆一阵大笑:“哎呀,老娘接生这么多年,这状况倒是头一遭见啊。”
却原来,小人儿右脚把亲娘的脐带夹得紧紧的,勾出了娘胎。想必是生孩子时,孩子自己夹断了脐带。能把孩子生下来,还真是福大命大。
而小人儿自己肚皮上,脐带断头还在呢。面皮有些紫涨,这个倒是见过多的,稳婆手稳稳的,小心把脚趾头缝里的脐带掰出来,把小人的脐带打了疙瘩,然后倒提了孩子,啪啪啪三巴掌下去,孩子娃娃大哭,哭声嘹亮的很。
顾连氏松了口气,跌坐在地上,庆幸不已。
张顾氏力竭,也已是昏阙过去了。
稳婆快手快脚的收拾好张顾氏后,又拿现成的襁褓把孩子包好了,先抱出来给堂屋守着的人瞧。
虽是个女娃娃,但到底是张四九这房第一个女娃子,张王氏也没摆脸色,拿了一小串钱塞给了稳婆。
一家子心才放了下来。
老大夫和老稳婆都啧啧称奇,说张大娘子是个有福气的,这个女娃子,也是个不凡的。
老稳婆歇了口气,瞧那当爹的一个劲抱着闺女傻乐,便又上前张长宁逗趣说,你家这闺女,背娘生,充小子呢。
张长宁如今子女双全,心气好的很,傻呵呵的,最爱听人家夸他闺女好,笑的见牙不见眼,生生把一身斯文气变成了傻气。
又怜惜媳妇儿辛苦,没等天亮,就进灶间收拾鱼,准备一会儿炖汤了给媳妇儿好好儿补补。
张王氏一贯最看不得他对媳妇好,不过到底这次没给他脸色,反倒跟着进了灶间,闷了一锅稠稠的米粥。
年初四早上,大家集体围观了这个刚出生的女娃子,张宏明倒是一点不嫌弃妹妹丑,乐乐呵呵的把一个装了两文钱的红包塞进妹妹的襁褓里,并且大声跟自己的爹说:“爹,这是压岁钱,你可不许抢妹妹的。”
他是极怨念的,每次他的压岁钱,过了年初一,都是要被没收的。这次这个漏网之鱼,却是年初三二爷爷家一起过来时,堂叔张长鑫塞给他的。因着他娘生产,家里乱糟糟的,忘了收缴了。
童言稚语最是可人疼,惹得一家子大笑。
张长宁在私塾里念过几年书,是个有学问的,因着女儿这一番际遇,给女儿取了个大名叫张可颐,又因这一天是农历打春,家里就取了个小名春丫。
这就是医院里那个张可颐,托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