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长里短》千秋家国梦

1、前世今生

　　张可颐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和别的孩子不一样。
　　因为这份不一样，她一直跟她爹妈同床睡到15岁上高中。
　　也因此村子里很多人都嘻嘻哈哈的嘲笑她，说张家的囡囡是个娇气娃，被爹妈惯的很。
　　尽管她很勤劳，从不懈怠家务活，但是娇气的名气还是传出去了。
　　家里长辈也不十分喜欢她。
　　虽然大多数长辈，也只是因为受了她奶奶的影响，莫名的有点讨厌这个不受宠的丫头吧。他们也说不出这个丫头哪里不妥当，长的秀气，成绩又好，但是，奶奶就是讨厌她，不待见她，不让其他的孙子孙女带她一起玩。在张可颐的小叔叔的记忆里，他曾经也喜欢过这个丫头，把她架在肩膀上去村部看电影。但是回来后，张可颐就生了场病，然后，满嘴胡话，虽然后来好了，这个小叔叔还是被奶奶锤了一顿。
　　从那天起，这个不满5岁的女娃子，就在家里被孤立被透明了。她奶奶不让大家亲近她。除了她爸妈。
　　哪怕后来很多年里，她一直是这个家里唯一的女娃子。她的爸爸，弟兄几个，生的都是男娃。
　　然而这个讨人嫌的丫头还是一点点长大了。
　　每次家庭聚餐，她的奶奶都很少让她上桌吃饭，每次有亲戚邻居夸赞她，她奶奶都要狠狠的挖她两眼。
　　有些长辈邻居看不过去，私下里想说和她奶奶几句，她奶奶就满脸阴云，一言不答的转开身去。
　　有人私下议论她奶奶不慈和，孤拐的很。
　　她妈妈每次只能背地里抹眼泪，别人问起时，也只能含糊过去。却是很少抱怨她奶奶。
　　村子里的人都知道，张可颐的妈妈可怜的很。当然，那个张可颐，也是可怜的很。
　　张可颐考上县中时，一时间村子里很是沸腾了一番。
　　那个县中，附近几个村子，十来年也就考上了2个。
　　人人都说张可颐这娃从小就透着不一般。也有人上门跟她奶奶说嘴，故意问她，这么出息的女娃子，怎个就不待见呢？
　　她奶奶什么也没说。只是也没往日那么阴沉着脸。
　　出嫁的姑姑们都回来了，大家都说，难得的喜事，要热闹热闹。叔叔们也喜兴。连村老都说，这娃子有出息，没准能考上大学呢。
　　那个年头，别说大学了，考上中专，都是了不起的事。
　　老张家世代泥腿子，憨厚的很，都不是念书的料子。张可颐怎么看，都是鸡窝里飞出了个金凤凰。
　　她妈妈蹲在西山墙脚，无声的大哭。
　　她奶奶冷冰冰的站着，看着媳妇说：“哭什么？那是她造化。”
　　她妈妈哽咽着说：“我娃子要是半夜再看见脏东西，吓着了可咋办？”
　　她妈妈怎么放心的下？她的女儿，即使睡在她旁边，她每夜都提心吊胆。
　　除了她两口子和她婆婆，没人知道，张可颐跟普通人不一样。
　　张可颐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脏东西。
　　她常常半夜把她自己吓醒，告诉她妈妈，她看见了谁谁在做什么。
　　那不像是做梦，在她4岁多的时候，这个口齿伶俐的小女孩，已经能够组织语言跟她亲人描述她夜里看到的一切。
　　她说她梦里有爹娘，有很多兄弟姐妹，有很多叔伯姑姑。
　　她能数出很多人，每个人有名有姓的，每个人都有故事。她是那个故事里的一员。
　　她半夜里经常叽里咕噜的说梦话，又急又快，手脚乱舞。
　　问她怎么了，她说，要下雨了，要抢场。不然麦子都淋着了。
　　有时她冷汗淋漓，一个劲的哭喊。
　　她妈妈摇醒她问她怎么了，她说，奶奶在打她。她浑身疼。
　　然后一直就发热，高烧不退。
　　医生说，有些孩子被吓着了，是会这样的。
　　她把自己身上都挠破了，一道道血棱子。
　　她妈妈含泪让她别挠。她模模糊糊的说，那些伤疤痒的很，她要把疤子撕了。
　　她的梦里还经常有其他人出现。
　　没人认为5岁的娃子能编出那么多活灵活现的故事。那些人名儿，就是大人，乍乍然想记住都困难。
　　她是撞见邪了。
　　她奶奶是这样认为的。为此她奶奶把她小叔叔恶狠狠揍了一顿。
　　她奶奶认为是她小叔叔带她去看电影时撞见的。
　　附近三十里远的地方有个庙。她奶奶带着媳妇孙女儿去拜访过那里的僧人。
　　那个僧人瞅了张可颐半天，又是看八字又是看手相，最后，惋惜的说，这个娃子养不家。那不是病，没法治，就这么养着吧。
　　她奶奶从此就冷落了这个孙女。
　　张可颐的妈妈知道，她奶奶是嫌弃这个孙女了，怕她把不干净的东西往家招。
　　她妈妈不让张可颐再跟任何人描述那些梦，不再让她跟任何人说那些胡话。也不敢告诉其他人张可颐的异常。
　　为此，她胖揍了女儿很多次。每次打完，就抱着女儿大哭。
　　她怕别人把张可颐当疯子，更怕别人把张可颐当异类。
　　她舍不得这个女儿。打小就贴心，聪明伶俐，爱哭爱笑，嘴巴子利索的很。还勤力，5岁的时候就知道背着小篮子跟着爸妈去地里拾棉花。大人忙不过来，她就知道每天早晚去棉花苗蓬放风关风。
　　她怎么能舍得亏待自己的好闺女哟。
　　她的女儿，一直跟着爸妈睡了15年，平平安安长到15岁。
　　现在她出息了，要去外面念书了，她怎么舍得？半夜里又看见那些人那些事了，吓到了怎么办？吓着了同学怎么办？会不会被老师和同学歧视？
　　张可颐的妈妈，哭的肝肠寸断。
　　别人只以为她是苦尽甘来，把十几年的苦水一股脑哭出来。
　　没人去劝她。哭哭好，哭完了心里就舒坦了。日子一天天过，有这么出息的女儿，好日子且在后头呢。
　　张可颐默默的坐在小马扎上。听着长辈平辈们兴奋的聊天。听着妈妈隐约的呜咽声。似乎，那都是别人的故事一般。
　　然而她的心情怎么可能平静？
　　她老实憨厚的爸爸，一个劲的给人让烟。细细的看，能看到他的手一直在抖。
　　这个老实人，心里喜忧参半，说不出的滋味。
　　她听到爸妈私下商议，要不，去县城租个房子，妈妈去陪读。虽然那年月，大家都不宽裕，在庄户人家，那简直是太破费太奢侈，要被人家戳着脊梁骨指指点点的。张可颐娇气的名声在外，他们要是真这么做了，恐怕张可颐要被人数叨几十年。
　　然而张可颐已经下定决心，要坚强起来，不再让自己的父母操心。
　　不同于她的奶奶和妈妈的恐惧，张可颐不觉得自己看见鬼了。
　　她只是隐约的觉得，她看到的一切，是真实发生过的。
　　也许，那就是她的前世。
　　因为那个漫长的绵延了十几年的梦里，她也叫张可颐。
　　她早已经学会克制恐惧，每个夜晚，她都告诉自己，张可颐，别怕，别怕。
　　没什么好怕的。
　　她爸爸收拾了行囊，把她送到了七十里外的县中。每半个月，她可以回家一次。她的爸爸给她买了辆凤凰的脚踏车。
　　当第一次回家时，远远的，她能看到路口，她的奶奶翘首以盼的身影。
　　当她赶紧踩着车想赶过去时，她的奶奶，迅速的背转身，走了。
　　就好像，她从来没有在路口等了两个小时一样。
　　张可颐的心抽搐的疼。
　　回到家，妈妈一边烧晚饭一边抹眼泪。看到她时，手都拿不稳勺子。急急的脱了围裙，拉着她上上下下的瞅，好像她倒不是去念书，是去了战场似的。难道出去念书半个月，能缺条胳膊少条腿？
　　她的哥哥从地里回来，扛在肩上的锄柄上，晃悠悠的，吊着两条草鱼。
　　看见她，乐呵呵的笑：“妹子赶的早不如赶的巧，今个三叔四叔去河里电鱼，有多的，奶奶让带两条回来。”
　　电鱼电到的一般也就巴掌大。这两条鱼怎么瞧着都有4,5斤重。
　　她爸爸一边抽烟一边小心的看着她说：“这鱼，许是你奶奶买的。”
　　她埋头吃饭，眼泪啪啪的往碗里掉。
　　她知道爸爸不想她恨奶奶。
　　她早已经不恨。
　　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她的异常。
　　而况，比起梦中的人，现在的她，幸福的太多太多。
　　她很珍惜那些幸福。
　　三年后，她顺利的考上一个不错的大学，四年后大学毕业，她在离家千里的一个大城市生活，又过了三年，她和大学同学结婚。
　　当她怀孕时，她的妈妈不远千里赶来。
　　当她看见母亲时，有一瞬的恍惚。
　　她以为她会看到一个微胖的头发斑白的妇人。然而实际上，她的妈妈虽然年过五十，却并不苍老。
　　当她跟妈妈撒娇，想为她梳头时，她确凿看见了妈妈的发茬根部，焗油掩饰不住的微微斑白。
　　然而，她的妈妈，眼角眉梢掩饰不住的开心。没有什么，比看到儿女幸福，更能让父母开心的了。
　　她的妈妈，打开了一个手帕裹成的小布卷——早些年，她的奶奶就是这样，用一条条小手帕，把看重的值钱的小物件裹起来，塞在只有她自己知道的角落。
　　小手帕里，静静的裹着两只小手镯，一只脚镯子。这是乡下人习惯的三角钳，给婴儿戴的，避邪保平安。还有银锁，沉甸甸的。
　　她知道，这些是奶奶私藏了几十年的老物件。二姑姑一直想要，都没要到手。
　　她以为奶奶会留给长孙的。
　　不在价值多少，在乎的是心意。
　　孩子出生的一瞬，她筋疲力尽的沉沉睡去。
　　甚至没有来得及看看孩子的性别。
　　她太累了。
　　她的丈夫，正在向医生打听，她什么时候能醒过来吃东西。她的公婆，围着孩子，眉开眼笑。她的妈妈，为她擦拭额头的汗水。
　　她在沉睡中微微弯起了嘴角。
　　她以为，她有的是时间，去看着她的孩子长大。
　　她以为，她还有很长的时间，可以去享受家人给予的幸福。
　　她当时并不知道，她以为的这些，都已经不可能。
　　当她意识到这些时，她已经重新成为一个婴儿，在襁褓里，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