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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山鬼·中 ...

  •   这一回再醒来便是第二日清晨,天色大明。山鬼起身时旁边已没了少年的影子,少年不在山上了。不知为何,这习以为常的别离竟让山鬼惆怅许久,他拂掉衣上的松针,调琴勾弦,依旧在林中弹起昨日的曲调来,这乐声今朝听来却幽艳凄哀,格外动人心魄。少年昨日的态度十分含糊,他是否还会再来寻他?山鬼向想象中少年离去的方向眺望,朝雾尚未完全散去,遮蔽了下山的道路,他恍惚中仿佛还能看见少年分开丛生的荆棘灌木和杂草,决绝离去的样子,朝露沾湿了他的衣袖。山鬼不禁忧愁无比,以至于有些失了分寸,他想道:与其这样为离忧而痛苦,不若放弃此身,自甘坠入人寰,如那太华山上的弄箫人一般,下山降临浊世,求与少年长相厮守又如何呢?然而转念一想却觉不值得,这既不是天上指派的命定姻缘,那个人也不是生长宫阙的高贵公主。少年的青春不过再维持十数年,为这十数年的恩爱而抛弃高贵脱俗的身份,抛弃长生永寿的修为,到底是愚蠢可笑的。况且少年并不一定会领情。
      于是这位神明照样被罪孽深重的爱恋所煎熬,在深山之中等待着,等待着,满心盼望与他的重逢,日复一日,神思愈发不宁。然而故人长杳,再也没有见到那个薄情冷酷的身影了!朝暮之间,他无不仰颈而望,真是被相思折磨得可怜,可是幽篁之中哪有心上人的踪迹呢?直到秋意渐深,草木之上的露水重了起来,秋蝉彻底地没了声音,他才肯确认少年是完全地抛弃了他,一去而不复返了。但尽管明白此事,山鬼还是抑制不住地思念少年的音容笑貌,又责怪他心狠无情,不念旧日缱绻,一走了之。他这样忧思过度,哀伤淫滥,终是日渐沉沦,难以自拔,完全没有神明闲逸的模样了。他常常想,若是当时强行留下了那少年会如何呢?尽管这样做非常无礼荒唐,然而他对于没有这么干还是后悔万分。
      时光流逝,转眼冬日来临,大雪纷飞,天寒地冻。这时许多人趁着雪尚未封山,入林中砍柴以备冬日之需。每年都有不少这样的人,但山鬼观察到近些年他们的穿着神态较古时益发落魄,面黄肌瘦,柴禾背不出去多远就要停下来休息,气喘吁吁。山鬼从那些面容枯槁的采樵人的交谈中稍微得知了一些消息,人世间战火频繁,这个国家已然岌岌可危了。他忍不住又担心起那个无情人的安危来,他视若珠宝,珍惜无比的少年,弃置尘寰之中到底是不安全的。他希望能保护他远离烟尘和战场。
      在天气渐渐转暖,春日来临之时,这神明的愿望终于得以实现了,他们的缘分还并未尽呢。某个清晨,春雪未融,阴云密布,山鬼独自在雪地中缓步而行,只见山道旁数枝红梅盛开,这由严冬之中绽出的早春,那红梅开得很好,色泽华美,展瓣吐蕊,簇簇朵朵,覆压着白雪,对比鲜明,十分艳丽。山鬼忍不住凑近一些,想嗅嗅它那清冷的香气,顺便折下一枝来,就在此时,他发现梅树之下匍匐着一个人影,挽着髻,虽身量较矮,仍能看出是个男子。此人僵卧在雪中,身着红衣,灿烂好似一枝红梅。山鬼犹豫了一下,几个月不见,少年真是消瘦得厉害,以至于他竟未能立马辨认出来。他原本就身量纤细,山鬼将他抱起来的时候,发觉他真是瘦骨嶙峋了。
      少年傍晚就苏醒过来,十分虚弱,似乎是劳累忧心过度所致,然所幸呼吸尚稳,也没有发烧。山鬼幻化出桂木搭成的小庐,将他安置其中。又取山泉来供他洗濯饮用。只是因为神明餐风饮露,所以暂时不能给他提供食物,但少年看起来并不饿,对外界的一切刺激都没有反应。为他洗濯时解开过他的绛赤色曲裾,却见内里是一身雪白的粗布麻衣,多么奇怪的穿法。山鬼难抑心中疑惑,坐在榻边向他问话,别不过数月,少年却已变成这副呆滞冷漠模样。他一句也不答,只是默默地发抖,那样子像是吓坏了。不过即使清减得厉害,少年灵巫的容光反而益发俊逸清艳了,脸色苍白,衣衫血红,仿佛生来就是为了迷惑世人一般,真是美得令人叹息。但是他的态度实在太过漠然,山鬼把能够想到的话都同他说尽了,低声细语,款款深情,问他是不是受到了战火的波及,遭遇了什么可怕的情形,少年都一言不发,神情麻木,直到夜色降临,月上梢头,山风阵阵,夜鸟啼号,异常凄凉,少年开始愈发猛烈地颤抖起来,垂着头,神情异常哀伤,说不出话。这格外冷淡的表现,和之前刻薄尖锐的灵巫判若两人。
      到底是何种的经历,才能将他变成这副模样呢?真是可怜可叹。山鬼拿他没有办法,只得整夜守在少年榻边,看护着他。神明这时着一件狐白裘,腰间佩着雪一样的白梅,戴鹿皮冠,模样风流脱俗,却因为忧愁而显得憔悴。他守在榻边,竟同普通多情男子完全没有两样了。不管多么铁石心肠的人,看了他这苦情的形状,也会怜惜慨叹不已吧!山鬼的苦心没有被辜负。终于,在第二日黎明,雪光破窗而入的时候,少年忽地像是感知到什么一般,抬起头来茫然地环顾四周。这间桂木建成的小屋中充盈着苍白的晨光,照着他美丽的侧影,他的床榻由山石垒成,上铺柔韧的葛蔓,除此之外,其他器具也都洁净古朴。半透明的雾气缥缈地萦绕在周遭,使人生出不真实之感。晨起鸟雀的振翅之声从山中隐隐传来,屋内弥漫着一股馥郁的馨香,那是灵修的衣香,灵修佩戴着冬日不该有的,名为杜若的芳草,守在他榻边静待他开口。少年朝他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那目光空洞的双眸中,毫无预兆地流下两行清泪来。
      “想不到我还是又回这里来了。”
      此人虽柔弱,却一向坚韧若蒹葭,临风不折,从不向他过度地表露自己的情感,因此让人觉得神秘难以捉摸。此番他略微哽咽着说出这话,神情忧伤,声音苦涩,非常无奈苍凉,听了真是格外叫人心碎。山鬼闻得此言,不禁回想起别离那些日子何等相思,如今虽重逢,不料又是这等光景,也哀伤无比。他望着少年,满心犹疑,欲再次向他询问在尘寰中的这段音信不通的日子,孰料少年先于他开口,把那过去,现在以及未来的忧患,无尽的凄凉,可怕的命运,残忍而无可奈何的事实,原原本本地叙述了出来。
      他撑起身子,跪坐在榻上,所讲的话十分简单,其中不含有一点隐秘模糊的成分。窗外的雪开始融化了,原本覆盖在层林之上的琼屑碎羽,此时簌簌落下,枯树秃枝又开始展露出它们本来的面貌,天地悲哀地安静着。炭炉吐出白雾,雪光清冷而柔和,笼遍少年周身。少年的话中时不时夹杂着哽咽,声如泪浸,偶尔又停下来,长久地沉默,可见其思绪纷乱如麻。“其实我并不是想要离开灵修,我早有察觉。唯恐将来年岁增长,容貌凋敝,灵修见弃,所以早作打算。”他缓缓地说,神色无比痛楚,极力隐忍的姿态,昔日如此惹人怜爱,而今朝看来却只有心痛了。山鬼没有说话,只是静默地看他,少年并不是第一次表露这样的担忧,往日他都不甚关注,现在不得不仔细思考,若是这美貌消退他会如何?凡人之喜怒哀乐本与他无关,过去他取悦少年,不过是为了少年更好地娱乐他罢了,灵巫之感受他本无意顾及。只是经过生别,爱慕思念得深了,他反而忽地怜惜起这个少年来,为了灵修一时之享乐而被卷入这场无端的、荒唐的情爱中的幼艾,然而现在这两人都已陷入危险的恋爱中,无法挣脱了。
      少年告诉山鬼昔年许多他不曾得知也并无兴趣之事,他与一位青梅竹马的少女一同长大,二人父母皆死于战乱,他和她同为灵巫,相依为命。他性情淡薄,只有少女能见证他曾在尘世中的艰辛孤苦,他们彼此格外信赖。那少女身为常扮湘夫人的女巫,爱慕上一位相貌优越的舞者。这样不容于世的恋爱危险而隐秘,少女时而痛苦时而欢喜,无处发泄,皆无一保留地倾诉给少年听,她只有这一个人可以信赖,依恋之情,自然可想而知。她做了许多应受到处罚的禁忌之事,瞒不过他,他都晓得,可也无意劝诫她。然而少女终于自食其果,被轻率地玩弄之后抛弃,接着发现自己已怀有身孕了。这注定是要受到讥讽与惩罚的,少女担惊受怕,忧心忡忡,瞒不了多久,就被少年敏锐地察觉了。随着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征兆愈加明显,她也无法再隐藏下去了,这件事一旦被发觉,她只得以死谢罪。少年狠狠地训斥了她,少女被他指责,觉得无地自容,数次尝试终结生命,但都遭到少年的阻止无法成功。少年建议她逃走,逃离此地。可是逃到什么地方去不会遭受侮辱和嘲弄呢?……如果她有一个丈夫的话,想必就无人会怪罪了。
      在此之前少年常常痛恨自己不能斩断灵修的羁绊,神明只是痴迷他的美貌,这一点他很早就知道,却不能抗拒神明的那种温柔多情的风度,自投罗网。少年恐惧自己愈陷愈深,浪费青春,至最后痛苦不能脱身。于是他在建议少女逃走之后,竟又荒唐地提出由自己来充当少女的伴侣,和她一起逃走,去往一个没人知晓他们身份的地方,接着迎娶她,保全她的名节,两人避世深居,安度余生。少女喜出望外,不禁感激涕零,泪湿双袖,“你既肯搭救我,那么我甘愿同你一起赴汤蹈火!”她哽咽地说,服从了少年的一切安排。于是这个有利于双方的计划得以顺利的实施,仲秋之时,少年上山同灵修告别,第二日清晨,晨雾未散之刻,就携着她匆匆启程了。
      少年如今说起此经历时,努力使神情保持冷漠,用满不在乎的平静口吻。然而说到伤情之处,却还是忍不住悲痛难忍,泪盈双睫,那样子楚楚可怜。“她很信任我:‘多年来我一直嫌你冷淡,非我知音。如今肯这样相待,真是死不足报。难道我竟是引得你倾心的那个幸运儿吗?’她那时惊疑地问我,神态温柔天真。‘可惜我的心还在那个绝情人身上,无法挽回啊!’她说。我用平常的语气告诉她,我对她太熟悉了,因此反而没有什么爱情。我不过是厌倦了这里的一切,我需要一个能帮扶我的人,同我一起逃离此处,来躲避某一段难以摆脱的痛苦。她的神色顿时黯淡下来了。‘你有什么痛苦呢,有我的更加令人伤心吗?你这样的人,谁会忍心抛弃呢。’她说的对,但我只是因为容貌所以才受到众人喜爱,即使得到灵修的眷顾,也如同朝露一样短暂。若是来日我容华凋谢,除了自幼相熟相知、危难之刻蒙我拯救,被迫与我结缡的她,又有谁会多看我一眼呢?如此想来,这皮相要着又有何用?图添烦恼而已!”少年灵巫断断续续地说出这些话,似乎伤怀无比,一度抽噎不能言,粗麻做的丧服前襟被泪水湿透了。“其实她不知道,我早有逃走的想法。我是多么自私的人啊!因为担忧自己的未来而这样打算,利用了危急关头的她,还自认为是为了她好。遥想昔年她总角之时,与我共采莲子,言笑晏晏,并未想到我们的因缘会以这样一个荒谬可悲的故事收场吧!我想利用她摆脱灵修,远遁他乡,结果反害得她客死在外,魂不得归。我一定会终身负疚了!这就是上天降予我的惩罚吗?”
      少年含糊而有些混乱的叙述,向灵修展示了这一悲剧的结局:少年和她逃到西北边陲一小县,因为这两人年纪幼小,除了求神祭鬼之外什么也不会做,只得靠过去一点微薄的积蓄勉强度日,正应了那句“贫贱夫妻百事哀”的谚语,他们的日子过得非常孤苦。少年私下偶尔会怀念过去那缥缈浪漫的奇遇:想那神明饮石泉、荫松柏,抚琴长歌,多么潇洒倜傥!对比而今,身陷尘寰,益发觉得世事都可憎恶了。而少女又不能理解他的心,只知自怜自艾,悲叹不断,叫人厌倦。她不知从哪里听闻近来要打仗,整日惊惶念念,愈发依赖仰仗少年,几乎每日都催着他早作准备,然而又能做什么准备呢!这家徒四壁,生活拮据,少年夜深人静,独对烛火,对比之下,焉能不思那位多情人哉!
      其实不能怪少女一听闻打仗,就如此害怕。也无怪少年一向都将自己看作少女的保护神。当年他们相识相伴,就是因为少年在战火中将她救了出来。他初见她时,两人不过都是总角之龄,那时也刚好爆发了一场大战,当世总是发生激烈的战争,真叫人怀疑这是人类的陌路了。那会儿烽火连天,民众恐慌,彻夜不眠。少年与少女所住的小城于黎明时分被攻破,大队军马涌入来,铁骑之声震撼了街道。虽有良将下令不得扰民,可是这气氛实在太恐怖,百姓纷纷拖家带口,仓皇逃离。少女的父母在攻城战时被调去作伙夫,双双战死。她没有亲人,只得在混乱之中,穿着破烂裙裳,勉强走出家门,带着那一点可怜的资产,一边沿街走一边哀哀哭泣。彼时她还梳着垂鬟,衣衫褴褛,清丽之相就已尽显,但是可悲啊!这所带来的不过是灾祸而已!在战乱的时候,普通的女子总是比普通的男子要痛苦得多!她一个人孤单落后,还没能走到城门,便被两个大胆犯禁的士兵盯住,动手捉住了她,要将她扯到阴暗偏僻之处去!少女那时还是儿童呢,她如同即将被屠宰的牲畜一般,只晓得哭叫哀嚎,挣扎不住,可是这顶什么用呢?逃离的人们唯有加快脚步,没人看她一眼!幸好将军驻扎的辕门离此不远,同样是逃荒的少年于人群中瞥见了这场景,一言未发,他神情不改地,转身沿与人群相反的方向狂奔而去。那一刻少年多么勇敢!他毫不畏惧刀光剑影,铁甲铮铮,抢在辕门前长跪,最终竟惊动了一个副将,真是可传为佳话了!虽然少女同那两人被找到时为时已晚,但至少副将喝退士兵,保住了她的性命,避免了被玩弄凌虐至死之灾。而那两名士兵也被斩首示众,虽然少女心中,那簇簇磷火始终幽然不灭,燃烧在心头,但少年也可谓是为她报仇雪恨了。
      然而大约是命运弄人吧,十数年后之今日,少年又将她重新拖入险境。少女所听到的消息毕竟没有错啊!他们藏身边镇,未过几天,少女所畏惧的战火就熊熊燃起,敌国的军队进攻了过来,那时他们盘缠已不够,不知能逃往何处,迷茫慌乱之中,敌军成功占领了这座城市,接着将军下令屠城。少女那时的行动已非常不便,只知道忧愁地哭泣。好在少年较为冷静,他背负着她,从城门一角仓皇逃走。两人幸运地跑了出来,但无处可住,夜晚只得露宿在草丛中,听寒鸟哀鸣,霜湿衣角,哀凉无比,少女流着泪感慨人生之不幸,与情郎花前月下之时,安知今日会如此落魄!少年看了她这种优柔之相,厌烦不已。时已岁末,全靠少年万般哀求,这两人方才搭上一辆过路的马车,也不计是开往何处的,只望能速速逃离此地。车主嫌少女身怀六甲,是个累赘,对他们的态度很不耐烦,她回想昔日,也只得低声啜泣,哀愁悔恨,表于形色。“这大概是神明对我放荡不贞的惩罚吧!”少女时常哀哭着这么说,这一路上颠簸艰辛,她的衣袖从未干过。
      颠沛流离之苦并不值得言说,只是有一朝,少女清晨起身,忽觉身体不适,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她不敢声张,只得默默地私自忍受,捱了一会,却更加难过,她幼时即失去父母,缺少教育,又是头一次经历怀胎生育之事,没什么经验,这会儿惊惶不已,便连连呼唤少年向他诉说,少年于酣睡之中被她唤醒,意识还很恍惚,只是冷漠地应了几声,便不大理会她。此时正是破晓,残月尚存,四周光线晦冥,哀寂凄凉,少女大约是实在痛苦难忍,便自行下车更衣。谁料到此一去竟再也不复返。直至日中,诸人都已起身,催促着准备继续开车赶路了,少年才不得不去寻找她。怎知最后居然在路旁荒芜的小坡上寻着到了少女,少年低头看视,一股浓郁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少女的姿态非常怪异,仰卧在高过人腰的蓬蒿之中,表情十分狰狞,叫人毛骨悚然。鲜血将她原本黛灰的下裙完全浸透,染成了一种诡异的殷红色,并流淌得很远,她周身的土地几乎都被血所渗染,生前似乎是在此匍匐爬行过。少女腹部高耸,一动不动,脸色发灰,四肢僵硬,身上爬满蚁虫,早就没了气息,想是因早产艰难,流血而死,已经亡去多时了!
      纵使是一向淡漠的少年,此时也不禁瞪大双目,惊恐不已,过往阵阵北风吹动,那青黄交杂的野草随之摇摆,簌簌作响,几乎能吞噬人的草浪起伏扩散,一望无垠。长天阴惨,四野寂静,这风声叶声听来分外凄凉可怖。他对着少女的尸身,茫然无措,觉得仿佛身在梦中,但无论怎样呼唤她的名字,少女却是再也无法醒来应答了!然而大道上的车中人急着动身,还在催促不已,遥呼少年快些,不要耽误了时机。他双腿颤抖,几乎走不动路,可是这荒郊野外,哪里还会有第二辆车来搭载他呢!少年竟连埋葬她、为她念悼词的机会也没有,只得匆匆扯了几把繁茂的植株,草草地用些灰黄蓬乱的茎叶将她掩埋了!他这一次终于没有救得他!少年重新登上车子,佯装镇定,还是不由得以手掩面,不忍回顾,接下来的路上少年都浑浑噩噩,像是魂已离体,他常常感觉少女惨死的情状仿佛还历历在目一般,令人寒毛倒竖,悲哀之下惧恨不已。倘使他没有唆使她逃到这个遥远的边镇来,倘使他那时对她稍微留意照顾……唉,已矣哉!斯人已逝,此刻再回想这些,又有何意义呢!少年曾经自诩为少女的保护神,但他的幼稚与轻率最终害死了她,也让他自己深陷痛苦内疚之中,永远得不到救赎了。这两人作为灵巫,不过是身涉情爱,与人私通,上天就要严厉地惩戒他们,以至于此么!罢了!执掌一切的命运是如此可怕,人的生死存亡,不过转瞬之间而已,荣辱离聚,无常难料,连遁世隐居,高高在上的山鬼也无法洞悉,更何况这无知幼小的少年与少女呢!可是这样地责罚他们,实在也是太过严苛了啊!
      或许是天意弄人,那辆车子辗转漂泊,最终居然将少年重新带回了他们的故乡,可惜物是人已非,少年灵巫玩忽职守,私自逃亡,这里也再没有他的安身之处了。面对熟悉的街头巷尾,他心下惶惶,全无面目见人。只得躲入山中,希望能再度遇见那位慷慨痴情的神明。过去他害怕年岁老大,遭到抛弃,故作姿态,不肯安心侍奉神明,逃脱躲避,如今真是叫他连再见山鬼一面的勇气都没有了!但他心中又忍不住地思念,回想过去,虽并不融洽,却也颇为餍足。如今追忆山鬼往昔种种,更是满心不舍,情爱之折磨人处,想来就在于此吧!这真是令人可笑可叹了!当初他为了断绝自己与灵修的念想而随少女一同远走他乡,如今困顿回还,却还是不得不去见他!
      少年遁入深山内,时逢大雪,天寒地冻,满山遍野皆是一片白皑皑,他举步维艰,可哪有那个多情灵修的踪影?少年疲倦哀苦,索性连随身的行李和干粮也抛到山崖之下,念此身本已罪孽深重,不应苟活,若是山鬼怨恨他的离去,不愿相见,那么就让他永诀人世,冻饿死于这深山之中,追随少女于黄泉之下吧!孰料他这孑然一身,满心厌烦,最后竟还是幸免于难,上天要继续让他在这世间忍受煎熬:他得救了,山鬼救了他。
      少年实在痛苦不堪,因此吞吞吐吐,讲述得很不连贯,当他把事情的原委悉尽吐露完毕,已是午后。红日高升,从窗外漏进异常灿烂刺眼的太阳光线,少年止住啜泣,眯起眼迎光远望,那姿容虽哀愁,但很是俊雅。只见日光照遍山树原野,丝丝缕缕,落在林间白雪上,浑如白裘面上刺绣的金线一般。旭日之下,山中的雪开始渐渐地融化,寒鸦飞上枝头,鸣叫拍翅,处处传来水滴泠泠的声响,春日的生机悄然萌发了。山鬼坐在榻边,静默不语,他听完了少年这番夹杂着低泣的叙述,心里很是后怕,这倒并不能是他能够理解少年的情绪,他其实不明白,少年为何会因那名少女之死而留下如此深重的、愧疚的阴影,凡人性命,不过蝼蚁耳,何足挂齿?山鬼只将少年视若珍宝,根据他的话语,回想起他在人世间经历的种种艰难困苦之事,其中有屡次险些丧命,心中便惊惧无比,尘世是多么薄凉,多么无常呵!生离已然无法忍受,若是一旦死别,那又该多么愁痛!山鬼凝望着少年,久久不能开口。这少年跪坐在窗边,低着头,鬓发稍稍垂落下一些来,掩在他玉色的肌肤上,非常乌黑浓艳。他身着血一样鲜明的曲裾,内里是雪白的麻衣和长衬袍,双眼微阖,似乎困倦不能忍受,映着午后的阳光,那侧影分外美丽。
      这就更加决定了山鬼要将少年长久留在身边的想法,这位倾城的幼艾时刻牵动着他的心绪,尤其是方才他在叙述中向他表白爱意,真是让山鬼不禁狂喜,紧紧握住他的手,久久不愿松开。他完全无意追究少年逃避而去之果断,不辞而别之绝情,而少年对少女之死的忧惧和抱歉,他也差不多是全然无所觉了。幼艾于他的恋慕之情这样浓烈,又因为猜疑他的真心做出了这般荒唐危险的事情,山鬼感到这世间真是没有什么宝贵之物,比少年的爱情更值得珍惜的了。经历了诸多折磨,终于重新获得,如今哪怕是试想少年不在身边,也会惶恐不安,害怕再度失去,不管山鬼是不是只爱他的容貌,都认为不应再将他弃置尘寰中了。
      少年讲述完自己所经历的一切之后,长长地叹息,泪湿襟袖。他垂头丧气,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样子非常虚弱疲惫,还原成了过去那种冷漠的表情。山鬼看了,觉得颇可怜爱,便起身走出门去,只见穹庐清朗,天地寂寂,雪光一片,有几处已然消融,露出原本枯黄草木的样子来,江南的春雪照例是化得很快的。他左右环顾,这深山老林里珍奇的灵兽颇多,有些活得年头长了,经历过风霜劫难而不死,长年累月地汲取日月光华,就渐渐化为精怪,能通人意,山鬼常择其中略有修为的,作为仆役来驱使,然而从不肯让少年接触,怕惊吓了他。如今既然打算让少年在山中长住,便不再顾及,从袖中取出一只青碧的湘妃竹短笛来,呜呜吹了几声,随着早春的东风,其音清越可听。就连沮丧不已的少年,闻声也忍不住在庐内向外张望。只听得风声飒飒,积雪飘摇,那灵修身旁,攀满枯藤的一株合抱粗的大树上,不过片时,忽地倒攀下一条五尺长,粗如儿臂的花蛇来,黑碧相间,吐着信子,睁着那黄金色的眼,模样十分可怖。那花蛇将蛇头凑向山鬼,好似通人性一般,摇首摆尾,仿若滑稽的臣下在给殿下出主意,这样俏皮,倒是有损其外表的华丽威严了。然而山鬼只是微笑,仰着首低声朝那条花蛇说了几句,接着姿态优雅地一挥袂,白雾缭绕间,那蛇竟然化为一年轻女子,立于树下,笑意盈盈地朝山鬼拜个别,便径自下山去了。
      少年从窗中目睹,任他平日里生性再怎样淡薄,此时也不禁觉得诡异离奇,不能接受,那女子的相貌虽看得并不清晰,却觉得非常可怕,仔细回思往日所听闻的志怪传说,真是不寒而栗。山鬼复又走进来,在他身边坐下,殷殷地同他说了一大篇话,大意就是劝他留下,长住山中,以伴朝暮。他措辞高深,风度温雅,少年不胜其烦,只是神色漠然地听着,又恢复了那种凉薄的姿态。“如今世间战火迭起,官府与百姓皆自顾不暇,哪里还需要你这样的灵巫呢?”他缓缓地说,态度可亲:“不若永居山中,再也不要返回人世了吧!此处这样安乐,无忧无愁,一切物品我都会吩咐人帮你置办好,幼艾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少年平静地看着他,心如死灰,毫无波澜地答道:“此身酿下大错,本不欲苟存世间,岂料为灵修所救,承蒙不弃,自当奉献所有,以赎往日之罪。我自幼徒有虚名,被人夸赞恋慕,已是习以为常,以前常常害怕容华逝去,遭众人遗弃,遂生遁世之想,然而经此一事,犯下滔天大错,追悔莫及,方知凡事不可随性。从此愿听凭灵修处置。”他的声音清朗,说这话时,语调平稳,没有方才那种波澜,神情异常凄艳。灵修看了,怜惜之感油然而生。他抚着少年的脸庞,柔声道:“幼艾此般年纪,妄谈老去,自暴自弃,实不应当。你真是过分担心了,我对幼艾之心,天地可鉴;幼艾对我之意,有我一人明知足矣。如今世间纷乱,我愿倾尽所有,给幼艾一个安定之所。日后即使年深岁久,你容颜凋谢,我也定会守你无忧。”他的态度亲切真挚,见少年默然不答,料是完全同意,不会变心了,便又絮絮地说了许多话来抚慰他,大抵是些温存的爱语吧,无需过多冗述。
      日暮时分,天光昏暗,星子隐现,山间一带未融尽的白雪,此时折射着天际即将没去的晚霞,灼灼生辉。那种瑰美的霞光,在山巅与山麓上皆柔和地铺了一层,十分艳丽,仿若提前开放的春花。夜鸟鸣啭,晚风习习,山中景象清幽,山鬼再度走出那简陋的小庐时,整理衣裾,不禁喜形于色。他以为经历过许多波折磨难,如今终于同少年相与剖白心计,互通心意,虽无法恩爱白头,也是能够长久相守的了,因而喜不自胜,觉得夙愿得偿,以后举案齐眉,再也不会分离了。岂不知这个时候少年虽面目平和,神色淡泊,心中却正如一团乱麻,狼狈不堪呢。他和衣而卧,预备就寝,反反复复地在榻上思索过去未来之事务,既觉得能够受神明青眼相加,山盟海誓,情真意切,是平生之殊荣,带罪之身,断无拒绝之理;然而又想起惨死在蓬蒿丛中的少女来,觉得颇为对她不起,她被抛弃在那样荒凉的地方,死不瞑目,而自己却超脱尘寰,在此逍遥自在,真是岂有此理!个中差异,几乎全是由于相貌,本不过是一个优越的皮囊,居然能起到这样大的作用!果是可叹可悲了。接着却又想到自己身无所长,已不见容于尘世,凭借美貌,妄图攀附神明,身介仙府。人神毕竟殊途,若此身遭到厌倦,大概下场也不会比少女好多少吧!可是灵修信誓旦旦,情比金坚,又怎会辜负,如此云云,真是方寸缭乱,不知不觉,便陷入沉眠。
      其实少年的担忧不无道理,然而想想却觉得,他的命运未免也太过荒唐了。他一介凡人,生来便蒙红尘,庸庸碌碌,既非品德高尚、思想幽邃之圣人,更非能言善辩、怀瑾握瑜之贤者,出身并不高贵,才能也不显著,但相貌堂皇,风华倾世,人间难得,因而虽然生性冷酷无情,身边诸人都还是敬佩爱慕不已。论其命运,本来只能沉沦俗世,终了此生,谁料此后身为灵巫,竟连山中神明也被其迷惑,不嫌其见识浅薄,语言粗陋,与他时时欢会,一往情深。由此可见,人的容貌是多么重要!就算是那早已不问世事,洞悉人情,清逸潇洒的神灵,也会不由自主地爱恋美貌之人。即使他一时铸下大错,最终还是得到原谅,居然还能与灵修长相厮守,修成正果,那仅在梦中有过一面之缘的怀王和神女,怕是要羡煞他们了吧!
      且说那灵修与少年娓娓道尽了情话,订下海枯石烂之盟约,随后满心欢喜地暂时离开他的桂庐,让他安心歇息。孰料夜半时分,天色晦冥,云潮翻涌,遮蔽了月色,狂风忽起,庐门骤然被刮开,门帘翻卷,其兆甚是不祥。少年于此时顿然惊醒,起身坐于榻上,感到周身寒冷,便微微探出身子,抬起眼向外看去。这幼艾灵巫身着红衣,发绾乌髻,姿态之端丽与神色之高华,在这黑夜之中如同和璧隋珠一般,光彩焕然,真是世无其匹,即使说他是同山鬼一般的神明,也丝毫不为过了。只见那山鬼端着一方不知哪里来的乌木案,上面放着些食物,满面微笑,摸着黑从门外闪身进来,这室间白雾萦绕,霎时环佩铮响,满室幽香。少年见是他,就又重新坐正了,忽地闻到案中熟悉的饭菜香味,便顿觉腹中饥饿起来:他其实有近两日没吃东西了,只是之前心绪紊乱,并不觉得而已。山鬼将饭食端至他面前,几个玉制食盒里盛着新鲜的蔬肉,杯盏清洁,碗箸精致,甚是可喜。然而少年感觉敏锐,并未急于进食,仅是攒眉看着山鬼,灵修不点灯烛,只在一片幽黑中静立,其神色与方才大有不同了,虽然依旧是笑着,可那表情微妙而陌生,在夜色中显得诡异非常。但山鬼催促他快些进餐:“你不饿么?”他轻柔地说,态度很是温和殷切。少年也只得提起筷子,夹了一箸,觉得味道异常鲜美,胜似人间,不料饭菜尚未下咽,那山鬼注视着他,脸色一变,忽然冷笑一声,身旁半透明的雾气遽尔浓烈起来,少年愣了愣,手中的筷子也掉在地上了,他猛地立起身,站在榻上,未及反应,眼前便一阵模糊,他莫名其妙,瞪大双目,却恍惚间见到山鬼的容颜服饰,渐渐变化,最终消失不见,那本该死去的少女,正穆然肃立在缥缈的白色雾气之中,神色凄哀,双目直直地看着他!他见到她眉目如生,姿颜光艳,身着过去参与祭祀时常穿的礼服,不禁又是困惑,又是痛苦,这大概是少女的阴魂,不甘身处荒凉之地下,故意变成山鬼的模样,前来作祟了!只听少女的魂魄开言朝他说道:“真叫我伤心啊!”她模样哀愁,似乎是要流下泪来:“看这情形,你居然打算就这样把我忘了,岂不是叫我在地府都不得安生!”少年与她对视,只感到阴气逼人,不寒而栗,但依旧强作镇定,神色漠然地道:“你是恨我害死你,找我来索命的么。”他冷静地向她说,“那么这条贱命你且拿去好了,反正我活在此世间,也是痛苦负疚,觉得毫无意义呢。”
      少女的鬼魂仅是摇头,她答道:“我本福薄,生来注定寿命不长,遭人遗弃,君已仁至义尽,何过之有?况且君与神明结缘,真是命格殊异,我又怎害得了你?”她说到此处,忍不住伤心垂泪,状如生时:“可是如今我怎么能甘心寂寞地守于黄泉之下呢!你还不明白么?我与你自幼交好,相依为命,你相貌昳丽,气度不凡,令我爱慕不已,只是你为人一向太过冷酷无情,对待世间女子,无论多么优越,也从不正眼相看,故尔心灰意懒,不敢作非分之想罢了。此后我虽然行为不端,受了那个薄幸人的引诱,但朝暮之间,始终觉得他不如你,免不了憎恨叹息。最后这负心人将我抛弃,为我招来大祸,承蒙你主动照拂,方才逃得生天,在这世间多捱过了一阵子,虽然当时口称对你毫无念想,但不过是自欺欺人。现在魂归地下,思恋之情却反而更加深刻,人鬼道殊,然而终是摆脱不了了!”少女的阴魂说着,语气格外凄切,加之夜半露重天寒,死寂无声,室内黑暗,真是令听者寒彻心扉。“你的面影常在我心间萦绕,容光秀美清雅,世无其匹,怎能割舍呢!虽并无肌肤之亲,我们好歹也有过露水姻缘,然而你对我全不在意,只一心一意把爱情付与神明——我好恨呐!”
      少年闻言,真不禁毛骨悚然。人定将过,屋外风声萧萧,野兽嚎叫,叶影摇曳,月亮又重新从云层后出来了,凉光泠泠,青白的月色投这室内来,幽静恐怖。他默默注视少女,觉得月光下她的脸色也阴森可怕起来。少女的话令他感到厌烦,这番表白,他曾从无数个女子口中听过无数遍相似的说辞,原本味如嚼蜡,叫人兴趣索然,但如今却从一个幽魂嘴里说出,不得不谨慎对待。少年便开口答道:“我并未忘却你,是我的疏忽害你得你年少暴毙,这种过失,让我至今都无法原谅自己,想起你来,自责得忍不住要流下泪水,我现在仍为你在里面穿着丧服呢。自你我人鬼两隔之后,我心内不安,常常做些噩梦——我怀疑我们今天的相遇也是这噩梦之一了。”少年立于月色之下缓声诉说,因为久睡,他曲裾的衣带稍稍松散了,那姿态另有一种孤傲的风流。“说起恋慕一事来,真是我所未曾想到的,儿时我因他人爱夸我相貌出众,洋洋得意,沾沾自喜。然而最近却常常思及:你们总说爱慕我已久,那么我想知道,除了容貌之外,我还有什么可爱呢?若这皮囊毁弃,你们还会这般珍视我么?答案恐怕不言而喻吧。”他说这话时态度异常清冷,又抬起袖子掩住脸,语气十分冷淡地说道:“相交多年,你就当那个相貌美丽的人已经随你而去了吧!如今活在这世上的,不过是一个普通丑陋的我罢了。你能不计较我的过失,实在很感激,我对自己的恨意,也可以稍减了。昔时我对你,并不算热络,你也不必恋恋不忘,作祟吓人,还是安心地归于黄泉吧!”
      少女的魂魄愣了愣,想是未料到他会这样回答,却还是犹豫彷徨,泣道:“蒙你好意!虽然这么说,又怎么能忘记你呢!容貌也是你身的一部分,爱你的相貌怎么不等于爱你?你的姿颜俊美无匹,只要是有过一面之缘的人都难以忘怀,何况我曾与你朝夕相处,情谊深厚!我一面盼望你长命百岁,逍遥自在,一面却又痛恨你有着超脱尘寰的爱侣,巴不得你早日寿终,相随我于地下呢!这样摇摆不定,实甚可憎,阴府之亲人,也为我惋惜!”这声音空灵怨怼,恐怖异常。她一面说着,如同在世时那样,一把扑上来想抓住少年赤色的袖子,但却落了空,意识到他们之间的隔阂,不由得更加哀伤地痛哭起来。“若不是恋慕你相貌美丽,你这般冷淡,谁又愿意陪伴你这么多年呢!”少年听着她的哭泣哀诉,顿然长长地叹息。
      “你们其实是不屑我这个人的吧。”他望着少女,忽地这样说道,其声音冷冽,其神色更是漠然。“你们痛恨我冷酷古板,我早已略有耳闻。想来相貌真是改变一切的东西,即使无心之人,也能令他人一味孤慕,心甘情愿。可惜你们不知道,多年以来,我早已厌烦,反而将其视为累赘呢。”这不过是气话,少年的表情却极为肃穆,说得义正言辞,几乎令人信以为真:“这幅皮相令我命运多舛,身经忧恼,并未给我带来一点好处——除了如今得幸于灵修之外,然而我自己也不知道这是好处还是坏处了。”
      这话令人很不能理解,少女的芳魂两眼注目着他。此时月已西沉,光线清丽,照得满室明净,少年的姿容,在月色之下益发艳丽,居然恍若神袛,她不由回思过去之种种,自己认识的那位薄幸人,和他比起来真是粗陋不堪!便益发觉得不能割舍,哽咽答道:“观看人的相貌,揣度人的风度,如果这两样果然十分高雅,自然就会倾心相慕,情不能自己。爱慕一人,必是因为此人身上有可爱之处。仿若那弄玉,若是教其生作普通女子,且不善弄笙,太华山上的仙人又怎肯下这凡尘浊世来,与其缔结良缘哉!”她的话说得格外露骨,即使引用典故也要牵强地扯到山鬼身上去,那挑拨之意真个非常明显了。可惜此话正中少年心事,使他听后更加不快,良久悒悒不答,半晌方才垂下眼道:“原来是这样,你的意思是,我除了容貌外,就毫无可爱之处了么?”这声音很低,但夜色里却听得格外清晰,不禁教人觉得可怜。他又仰头望着窗外云中的月亮,自言自语地答道:“是了,如今历过的诸多世事,想起来真是如同一梦。过去我以为你不甚在意我无情冷酷,长久地热心相待,是可以共老之人,如今你的话令我幡然醒悟,再度回思,真是大错特错。曾有多少女子同你一样,抛弃矜持,朝我吟咏作态,我年少心高,熟视无睹。现尔思及,念我身如此平庸,性格又这般无趣,若是没了这容貌,管它如何高洁清傲,自是没人会多加留意吧。”说着说着,不由得心灰意冷,突而冷笑一声,竟像是着了魇一般,一把将头上的簪子拔下来。那簪子为象牙制成,名贵异常,雕琢精细,末端颇为尖利,如针如锥。少年气血上涌,似乎是下了某种自我毁灭的决心,将它握在手中,当成凶器,一点也不犹豫,便狠狠地往脸上划去,霎时间血肉横飞。“我却不信没了这姿颜,我便不能好好地活了!”他说着便做出发狠的样子,完全不怜惜自己,原本腕力就不小,下手又颇重,肌肉撕裂之声,骇然可闻。他脸上一下就多出四五道深深的伤口,有些居然深可见骨,血流如注,瞬间淌了满面。这手不住,也不知是划了多少下,直到少年疼得毫无力气了,才肯停下来,少女的幽魂被震慑住,不敢有任何动作了,这个倾城绝世的无情之人,居然决心这样毁掉自己的容颜!他痛苦得双肩颤抖,血滴沾襟,口内还犹自不住地说:“你如此迷恋这相貌,即使身死,冤魂也恋恋不忘,真是情深意重。我俩自幼为总角之交,我自觉颇对不起你,既然如此,就拿它来为你殉葬吧!”少年仰头,勉强冷笑起来,满脸的伤痕开裂,带着剧痛,喑哑不成人声,仿若树间寒鸦啼叫,格外可怕,月光之下,他的形影如同山中幽浮的鬼魅也似。少女的阴魂不由得惊声尖叫,这多么荒唐啊!哪怕是姿色十分一般之人,尚且不愿让自己的面部受到损害,何况是相貌自幼就受到赞誉的少年呢!一时冲动而毁去容颜,可见此人是何等地疯狂了!
      少女的魂魄本只是心中念念,不甘放开少年独自赴死,方才说出那一席话,想挑拨他们,叫他矛盾,可怎料到少年之品性居然如此爆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么做毫无意义,未免也太极端了!少年此刻满眼是血,只能勉强听见少女嘶声痛哭,她惊惶失措,花容也遽然失色,朝他猛地扑过来,然而那幽魂终于到了该要回归地府的时候,便如同云雾一般,在倒在少年身上的那一霎,骤然消逝,毫无芳踪了。只有夜色无边,东风渐紧,证明此乃人间,并非梦境。然而这一场自秋季以来意外横生的,如梦似幻的夸张的滑稽戏,少年的疑虑与少女的愁恐,终于是遽然结束,落得两败俱伤了。
      时为夜半,风清景明,那一室月光,照着少年的头面,这美丽的容颜已经全毁,一道道伤口纵横,诡异血腥,哪怕是此刻山鬼降临,恐怕也要认不出他来了。少年手握牙簪,独自站在蟾光之下,回想起那少女与他许多的过往之事,忍不住在夜色里信口吟唱起祭大司命时女巫的唱词来:“固人命兮可当,孰离合兮可为!”声音嘶哑微弱,血液随着歌声汩汩而下,唱了这两句就唱不下去了。少女当初身着盛装,吟诵这唱辞时,姿态何其优美!已矣哉!毁去这皮相,不仅大家安心,对她也有好处,少年自知已害过她一次,既然不幸产生了此种孽缘,与其让她在黄泉之下也惦念不安,阴魂不宁,不如自毁,已绝其望,也绝神明之望吧!他恍恍惚惚,像是死了一般,独自倒在榻边,面上裂痕交错,皮肉外翻,恐怖无比,令人不敢直观。然而他毕竟是没有死的,血液淅淅沥沥地淌到他的衣裳上去,由于疼痛,他的意识起初还很清明,但渐渐地,这疼痛没有如同他所期望的一样慢慢平复,反而愈发加深,他仰卧榻上,痛苦忧惧不已,又很疲倦,最后不知是昏死还是睡过去,慢慢地竟被那无边的黑暗吞没了。
      这一夜黑甜无梦,再醒来时已是天色大明,鸟雀啁啾,四野光亮。那一轮金乌悬挂于东面的天空,草木的颜色又重新显露出来,在阳光之下,叶片与茎干的细枝末节都能够看得很清楚,窗外的积雪已快要融尽了。少年在痛苦与饥饿之中,恢复了他的意识,他静躺在榻上,满目光明,神智清晰,少女已全无踪影,他心里怨怒全无,明白她恐怕是永远不会再还魂归阳了。这总角之交死于他面前,后来又化作鬼魂向他告白,毕竟太过突兀荒唐,想来也会是生死相隔,有缘无分。少年的寿命长于少女的,神明的寿命又长于他的,这宿命让他们连圆满的机会也不能有。少年坐起身环顾四周,天色很是明亮,今日是个晴朗的天气,阳光投入室内,照得人身上和暖。他冥想了一会儿,在片刻的呆滞内,那刚刚过去的夜间里所有的愤怒与失落似乎完全散尽,倒像是摔碎了一个杯盏。少年这时冷静无比,回思昨夜之种种,真是怅然若失,其实何必这样做呢?他细想反而有点后悔了,还有许多方案能够解决,真是幼稚而愚蠢啊!既然只有这一点可爱之处,为何不将其好好珍惜,与神明一同渡过这烂漫的青春呢?他自毁容貌,其实并不完全是为了少女,但是一旦想起,也觉得自己私心的那部分太冲动了。贸然连最后一点吸引人的东西都毁掉,岂能再长留于灵修身边?那牙簪掉在榻下,少年俯身去看时见到斑斑血迹,想起那时,竟有恍若隔世之感,他伸手触摸自己脸庞,却因疼痛而颤抖不已,追忆昨夜,少女所说的,原本能够引起自己悲愤的话,她所表露的,能够使自己哀悯的神态,而今再一句句一幕幕想来,却心头平和无波,做这件极端而激烈之事的,真个仿佛是另一人了。
      话说昨日傍晚,山鬼用竹笛唤出了那条乌蛇,将其化为少女一般的人形,山鬼原是意图叫她执行自己的命令的,这精怪往日的表现很可堪使唤。山鬼命她去照料少年今后一切的饮食起居,种种将来可能之事务,皆交由她办理。因为他自己清净高洁,行踪不定,既不沾尘寰烟火,也是不尝五谷蔬肉的。这头蛇精不知在人世几多年,能为人言,对人性分外通晓,个性极为伶俐聪敏,非常懂得为山鬼考虑。其认为让一介凡人长久居住在这荒野深山中,毕竟不祥,于两者都不利,但是又不能抗拒山鬼的威严,因此便不愿周至地照料那少年。这天直至日上三竿,这蛇精其方才粗粗备好饮食,顶在自己的蛇头上,与那庐中的少年送去,然而谁料却发现了少年满面伤痕,坐在床榻中央,无声地看着她!他脸上的血干了,散发出淡淡的血腥气味,这何其惨烈!她眼见少年手握血迹斑驳的簪子,大约是自己伤的了,料这精怪多么聪明,居然也难以理解,这行为真是可怕!人类自我毁灭的意志实在是太惊人了!她匆匆地逃走。待神明得到消息,赶忙前来时,少年正尝试着艰难地吃着蛇精送来的食物,他衣襟上满是鲜血,可是毫不在乎,面上的伤口已经发黑,并开始结痂了。少年皱着那两道秀气的眉毛,咀嚼让他感到很是痛苦,忽地听闻环佩之声,见山鬼冲进来,即挣扎着起身要同他见礼,山鬼站在他面前,看着他长拜至地,忍不住握住他的双手,十指微颤,惊骇难已,但是少年默然垂首,不动声色,只有片刻,他便不着痕迹地将手从山鬼掌中轻轻抽开了。
      待到少年略用完饮食,山鬼方才在他身边脱履落座,他是不敢打扰他的,这气氛无缘无故凝重得很。少年打起精神,从容地注视着灵修:“请灵修赐我一件衣服吧。”他故作姿态地高傲道:“即使是用荷叶裁成,兰草为带,梅花做佩,我也觉得风雅无匹呢。我的这件衣服被血污了。”少年就连说话也由于脸上的伤而变得异常艰难,因而口齿不清了。山鬼仔细注视他面貌的损伤,天气晴明,阳光照射进来,那脸上的创痕愈发明显,灵修心头悲哀万状,只觉得呼吸都很困难,然而他强忍苦痛,依旧温雅地答道:“幼艾的面容为何受了何损伤?看起来很严重得很。”他说着说着,自己也感到茫茫然了,即是心痛,又格外惋惜。只听那少年说道:“是我自己毁掉的。我过去一直靠这容貌来博得众人的恋慕——包括神明的,其实神明同那些女人有什么区别呢?大概是没有的吧。而今我容貌毁去,倒要看看谁还会眷恋我?”他心绪纷乱,尽说些漫无边际的话!后来又道:“抱歉,太失礼了,我竟拿灵修和世间凡俗女子相比!灵修请饶恕我吧!我真的早就厌倦了,世上诸多以貌取人之人,往昔编出千百种理由来夸赞我,如今都会弃我如敝履了!过去我生活在他们制造出的光芒里,似乎除了容貌一无可取,我将这张脸毁掉,他们该多么伤心呐!也好,我便像一个外乡人一样活着吧——请灵修恕罪,我要下山去了。”少年神态漠然,磕磕绊绊地说出这话来,简直是无理取闹!山鬼注目着他,阳光不尽人意,残忍地透过窗子,照亮少年的脸,以及那血迹斑斑的衣裳。灵修感到对这位恋人完全无法理解。这是下了何种决心,才能做出这样狠毒的事呢!明明才立过山盟海誓,要长久相守,不过一夜之间,便毁去相貌,意图逃走,心头想法的差异居然如此之大吗?“干嘛在这种时候说这样绝情的话?”山鬼耐心十足地问,纠缠不休,不肯放过他:“但是究竟为何要伤害自己,幼艾还并未告诉我呢。”
      少年拿袖子撑住额头,表露出一点不耐烦来,然而还是非常矜持地答道:“因为我做了一个梦,从去年一直梦到今日,美梦消散之前有人告诉我我生来就是为了顶着这张面孔而活的,她说我性格糟糕,一无是处,不是这张脸不会有人爱我,多么可笑。”少年顿了顿,裂痕遍布的面上浮现出一点笑容来:“但是她说的是对的。那些爱我容貌的人,常常让我感到痛苦,他们异口同声地说我除了面目美丽之外,毫无可取之处,连我最重视之人也是如此。我一旦惊醒,思悟良久,便将这张脸,毁掉了。”他说这话的时候抬眼望着山鬼,分明是要说给他听,然而山鬼只是顿足,装作并不能理解少年话中的深意:“仅仅为了这件事么?幼艾也太儿戏了”他一面苦笑,一面立起身道,他身上的环佩琅然,异常高雅。“容貌怎么不算你的可取之处呢?仅是这一点,便足以令许多人艳慕。幼艾常说,人人都只留意你的相貌,但是你又还有什么可取之处呢?”山鬼和蔼地俯视着少年说,语气非常残忍:“即是得上天垂怜,生就了一副好相貌用来弥补平庸,就应趁着青春年少,多加珍惜,干嘛连最后一点优势也要摒弃?除了这相貌,若是幼艾认为还有什么值得人欣赏,却并未被留意之处,不妨现在就展露出来,给我看看吧。”这么说并非毫无道理,但也未免过分刻薄了,竟不像是胸襟广大的神明会说出来的话,可见山鬼有多么痴迷少年的美貌了。少年听完这番言语,默然良久,竟无法辩驳,他愈加心寒了,冷笑起来,神色凛冽地直视山鬼,满面疮痍,那从一条条伤痕内露出的两只眼睛,目光异常凶狠:“我确实无甚才干,不过现在说这种话已经晚了!”他厉声道,“我心内悲愤得很,实在是不愿意继续同神明纠缠下去了,昨日的话,我未加思考,随意应承,今容貌已毁,料灵修也不会再继续垂怜,还请灵修赐我还归人间,做一个凡俗夫子,安渡余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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