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山鬼·下 ...

  •   然而山鬼丝毫不为他恶劣的态度所动摇,反而打定决心不肯放他走,他只是微微一笑,无比怜惜地朝他说道:“幼艾面上伤得这样严重,怎能独自归还?你先休息吧!一切不如等你伤好再议。”他说完,也不等少年再发难,就很快地迎着阳光,朝门口走出去了。少年欲图追上,却被守候在庐阶前的蛇精阻拦,连帘子也不许他撩开。少年不得前行,就默默地退回到屋内,直至日落西山,晚风拂拂,暮色浓重,他都保持一个姿势,坐着不动,既不肯洗漱,也不肯进食,一言不发,显见得非常痛苦。那蛇精拿他没有办法,唯有再去告诉山鬼。关于少年为何会忽然改变心意,山鬼还在百思不得其解,而今又听说他会用这种法子,只觉得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厌其烦。
      灵修在晚霞消退,暮色将隐,皎月东升之时前来探视,彼时正逢猿啼声声,百鸟归巢。他没有立即就进门去看望少年,而是在窗外偷偷地窥探他,见到少年穿着那件绣旋纹的绾色深衣,挽着髻,垂首坐在榻上,脖颈的弧度异常美好。山鬼在一片模糊的暮色中观其侧影,孤拔萧索,那痛苦的模样,姿容依稀不减当年,神灵的恻隐之心又无端发作了。这少年也怪可怜的……山鬼想道,他毕竟年纪还很幼小,高傲自负,不懂得考虑后果,做出荒唐的事情也是难免的,况且不难看出,他这么做,多半是忧心两人的情感依靠他的相貌来维系,得不到善终而已……那伤疤划在面上,一定疼得很,但这恋爱又怎么可能善终呢!真是徒劳了!想至此处,又怪自己太过无情,不知珍重。须臾之间,只觉得肝肠断绝,愁绪万千。连当面见他也不知道要如何是好了,未涉情爱之前,神明何曾有过此等窘迫的时候!此刻他只管在桂庐前徘徊,逡巡不前,最后决心隐遁起来,偷偷走到少年身边,不想现形让他见到。
      他悄悄潜至室内,不露形迹,然而天渐渐地黑了,满室夜色之中,那一缕缕白雾模糊缥缈,缭绕不散。少年垂头冥想,忽而闻到一股清甜的杜若之香,便敏锐地察觉是灵修来看视他了。灵修现在连面目也不愿给他见到!少年两眼望着空中,忍不住幽幽叹息了几声,接着十分淡然地自言自语道:“灵修一定非常心疼这张曾极口夸赞的脸吧?我真是罪过了。”山鬼听到这话,实在是悲痛难忍,忍不住心回意转,在他面前现出了形影,凄清的月光映在窗前,他的姿态高雅俊逸,尽管极力保持平和,那神情仍似有愁绪万斛:“我想了一日也想不明白,你是为何要这样作践自己呢?”他不能理解地再次问,欺身跪坐在少年榻边。旧情难灭,火也似地灼烧在灵修心头。少年平静地望他一眼,就要动手把一边的灯盏移过来放在榻上,但是山鬼阻止了,这窗前的月光通人性一般,堪堪避开了少年的脸,真是妙得要紧。他在幽暗里略略探出手去,想触碰少年的伤口,然而却不敢,只得喟叹不已,又反反复复地询问少年何必如此。这容颜的毁灭,连造物的天帝也要伤心吧!幼艾先前并未表露出此迹象,这一夜之间,心绪之转变,未免也太快了!终究发生了什么?少年不惊不痛,任山鬼百般盘诘,只是默默不言,后来实在被问得有些烦了,就淡然地答道:“毁去了这相貌,是不是灵修就要抛弃我了?我真是求之不得呢。”不仅如此,黄泉之下的少女也该安心了。
      灵修默然良久,方才回答道:“幼艾怎么会这么想呢?难道你今日暴躁不安,全是因为担心此事么?”他微笑着问,伸出手去想要抚摸一下少年乌黑的头发,然而少年骤然仰起头来,双目平静地注视着他,他那毁损得有些可怕的容貌便霍然浮现在月光之下了,山鬼乍一看清,感到很难为情似地,犹疑着将手收了回去。“幼艾还是珍重自己吧。”他娓娓劝诫了许久,对他立下很多誓言,还说:“我若是要抛弃你,就不会留你下来。你的忧心未免太过多余了,我是想同幼艾长久相守的啊。”这话说出来信誓旦旦,不过恐怕并不是真心情感的流露吧,山鬼自己也愧疚于讲出这种话一般,说完就借口夜色已深,起身要离开。按他过去对少年的留恋,神明本该留宿在这里的。少年虽然表面上缄口沉默,不为所感,听之任之。但其实对他的话,也并非全然无动于衷。或许少女所说的不完全对,他在心内思忖,灵修这样恳切地要将他留下来,可见不全是爱慕他的容貌呢。这少年毕竟还太幼小,分不清什么是真心,什么是哄骗!又或许是灵修的搪塞太过高超巧妙了吧!神明临去之时,少年忍不住开口追问他所说过的是否当真,那语气中已有几分犹豫的信任,像是全然忘却神明日间是怎样刻薄地羞辱他的了。多么可悲啊,他曾欲永久同神明断绝,然而到底是断绝不能,愈陷愈深了!山鬼唯笑而不答。白雾弥散,环佩铮鸣,皎洁的月色之下,少年正襟危坐,目送山鬼渐行渐远,最终消融了形迹,他心旌飘摇,突地想起了那一日初次邂逅时的情形,可惜的是,目前不管怎样,都无法回复至过去时分了。少年到底还是太年幼,太痴心吧。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受到诱骗,却依旧深信不疑!此后,他开始洗漱进食了。
      然而容貌毁损后的相处,比想象中的要艰难得多。山鬼这次许诺完毕,却好像完全遗忘了他似地,自月下一别之后,一直到荼靡开遍,春日将终,他很久都没有再来。虽说山神原本就飘忽不定,踪影难寻,但把少年一个人孤零零地搁置在这桂庐里,这行径不免叫人怀疑。那少年本人呢,大概是笃信颇深,抑或是懒得考虑,知道自己除了呆在此处外别无选择,倒是不甚焦急,只不过无事可做,如同往常一般郁郁寡欢,终日不言而已。原本他就是没有焦虑和惦念山鬼的资格的。少年仅知道神明像是在寻访些什么东西,把往日的誓言统统丢开了,即使连蛇精也不能常常见到他,她原本是很受宠爱,生长在神明膝下的,这一次十分不满,不由得抱怨连篇呢。少年的生活依旧由蛇精十分仔细地照料着,从人间弄来的衣服与吃食,没有一样不称心如意,妥帖精致。山上的灵兽几乎都知道这里来了一位很受尊敬的凡人。少年常常觉得这样不妥,尴尬得很,希望神明能放他回人间生活,但是山鬼坚持要如此,也无可奈何。只不过随着枝繁叶茂的夏天来到又过去,霜浓露重,枫叶渐红,秋季那萧飒的衰败荒凉之感,终究是无可避免地降临了。连少年的意志也开始动摇起来,他开始怀疑神明的目的了,蛇精则愈加确定少年已被抛弃,她在往复之间常常吐着那冰冷的信子,作出一副得意洋洋的神态,似乎在宣扬自己预感的正确似地,这样益发令人感到可恶。但少年仅是漠然处之,也不去拆穿神明的种种借口,这令她感到非常无趣。
      其实山鬼也并没有长久地对少年不管不顾,在此期间,他还来看望过他十数次,只是怎样也不能同初相逢时那一刻也不能分离的态度相提并论了。起先山鬼来得还算勤,他盛装华服,同少年对坐清谈,殷切地讨论些人间的占卜巫蛊之术。但是少年本来就不喜多言,现在仍然说话甚少,冷冰冰的,不大理会他,过去这是灵修可以忍受的事情,如今却感到颇为不满了。山鬼觉得他即使没有了那引以为傲的容貌,还是不肯放下骨子里的清高,依旧拿出过往的那副架子,实在过分得很,就时常抱怨他的冷漠。这导致了他们之间微妙的不快。加之这位山鬼身为神明,见识广博,语言高超,非俗世之人能比,关于星相五行诸事,很有见地,简直连当世的圣人也无法匹敌。每每当他同幼艾谈论此道,讲至高深玄微之处,少年就不耐地蹙起眉头,仿佛很难理解他的话似地。这种姿态使得他原本伤痕交错的面庞更难看了。山鬼总爱笑着对他说:“你虽然没有了引以为傲的资本,这幅高傲的脾气却还是不肯改一改呢。”他就渐渐地不怎么再来了。后来山鬼还同少年见过几面,也不过是在谈话里表明绝不会弃他而去之志而已。然而少年只是神色凛然,并不把他的话当真,“我不需要灵修将我养在这里,以礼相待,灵修怎么不明白?”他冷笑道,那模样显然是连最后一分信任也损耗殆尽了。灵修所找寻的东西似乎十分要紧,事关重大,以至于他总是腾云驾雾,匆匆地来,匆匆地走,绝不长待,更遑论留宿。将少年长久地冷落,又将他禁锢在此,少年不由得推翻了自己过去的猜测,更为确定山鬼所爱的只是他的容貌了。其实那照料少年的蛇精天性疏忽,若是他要逃走,又怎会没有机会呢?不过是心中恋恋,情热尚存罢了!即使得知神明的誓言根本就不值得相信,也要把那点希望当做冰天雪地里的篝火似地,被这样的一副枷锁笼闭在这里!少年注定得不到山鬼的爱情,此身更无法自由,由此而心生怨怼,痛苦难堪,也是理所当然。
      却说这一日午后,空气格外清新凉爽,天色阴沉仿佛要落雨,彤云密集,山风飒飒。那山上的重重林海,摇曳波动,黛浪起伏,树顶枝叶纤毫毕现。山泉泠泠,随水飘来些杂叶落花,彼时灵修终于寻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物事,重新回归山里。他闲坐泉边,心情愉悦,偶思旧年情形,觉得世事颇可感悟,便取来那张松木琴,调弦而弄,一波三折,音调婉转美好。山风与山泉相和,飞鸟同飞絮共赏,这琴声异常动人,凄艳可听,一曲未毕,就有鹤唳隐隐,似从九霄传来,又听猿啼哀哀,悲怆凄惨。此种满怀哀愁的曲调,却恰巧传至少年耳边。他独自坐在桂庐当中,凝视窗外林间的风景,感到很是无趣,正不知要怎样消遣这叫人厌倦的生涯,忽然依稀闻得山鬼抚琴之声,随着山风,阵阵拂来。于是便拿出竹笛,随其琴声之节拍,呜呜吹奏,他过去当惯了灵巫,这种古早的调子居然也能吹得十分高明,真是叫人始料未及。山鬼在抚琴之间,听闻有竹笛之音,不绝如缕,隐约与自己相和,不禁惊喜,倾耳细听,似是从少年那边传来的,便不顾多时的冷落,放下琴,很快地走到他房中去,果然见到少年披散头发,穿着白色丝质里袍,外面罩着菱纹的深衣,姿态清高地端坐在榻上,手中拿着一支笛子,尚未放下,见是他来了,如同往常一般起身行礼,神色异常冷漠。
      原本山鬼是不愿再面对少年的冷漠,也是不忍再看见少年损毁了的容貌的,那满脸纵横的疤痕不止是丑陋可怕,而且看着很容易会想起过去俊逸的模样,那些昔年旧事,令人感到伤心,所以近日他即使还在山中,也很少来看望他了。但这一回听见笛音,情不自禁,径直上前扯住了少年的袖子,言辞十分恳切地请求他与他再合奏一曲。少年原本就性情乖张,多日未见,此时重逢却并不激动,他的反应很迟缓,面无表情地看着灵修,毫无缘由地拒绝了,不肯再奏,这真是败坏人的雅兴。此时天色惨灰,死气沉沉,如一匹光泽晦暗的绸缎。东风渐紧,庐前木阶上生长出的灰绿的羊齿植物,随着这风声左右摇摆,样子柔弱可怜。这正是适宜缓叙闲情的雨前时节,若这样作罢,山鬼感到非常可惜,便索性脱了履,坐在少年对面,仔细同他谈论过去之事,如往常一般,把许多柔情的话来劝说他,硬是要少年与他合奏一曲不可。然而少年表现得不耐烦得很,把笛子直藏进自己袖中去了。山鬼便含着笑携了他的手,要他把那乐器拿出来吹奏,这两人拉扯之间,却让山鬼偶然发现了异常:那支笛子竟是自己往日惯用的一支湘妃竹笛,他顿时来了兴趣,就仔细诘问少年这笛子的来历,少年平静地推说是他某日遗漏在这里的,其实则是过去他偷偷从山鬼衣间摸来的,不过是害怕他再继续追问而已。
      山鬼果然不再细问,仍然还是劝说少年与自己合奏。少年的过去清俊端丽的容貌尽已毁弃,可是山鬼的姿态还是这样高雅风流,潇洒逸致,相处之时,让少年感到十分痛苦。“我上山来并不是为了和灵修合奏的。”他冷淡地说,为了避免撕动脸上的伤口,连嘴唇也不好张得太开,话语含糊不清,那模样分外笨拙,即使已经比初受伤时好了许多,蜈蚣似的红痕却仍是消褪不去,叫人看了可怜。山鬼忍不住叹息一声,微笑着对他说:“山中生活太过寂寞,原本是期盼幼艾能同我一起消磨度过,也可以排解些寂寥之情。今日天气凉爽,松风与水声都格外动听,幼艾本不是不解风情之人,为何要枯坐此处,一动不动,像桃木偶那样,捱过这一段岁月呢!你的性情真是太乖僻了。”他的语气极为温柔。山鬼身着琵琶袖的曲裾,青红相间,名为杜若的芳草编织成碧绿的丝绦,宽大而长的衣带上绣着柿蒂纹,这打扮毫不逊于当时任何一位显达的贵族,但那侧影真是风度非俗,几乎是看一眼即能知道其非凡人的了。然而少年全不动心,只是阖起眼,默默不答,良久方才徐徐地道:“我也颇觉得这山中日子寂寞无聊,难熬得很呢。因此我最近时常想着要下山去,过我从前那种尘寰里的生活,同灵修的缘分,怕是不长久了。”他正襟危坐,说这话的时候态度非常无情,原本残忍无比的语句,在他讲来却全无波澜,不过山鬼听了,倒也不像前些回那样如遭雷亟了。他微笑起来,像是抚摸一只小兽似地,伸手怜爱地摸摸少年光泽艳丽的浓密的黑发,问道:“幼艾常常拿下山来威胁我,敢是对这里的生活不满意了么?还是认为我冷落了你呢?其实我也总是想念幼艾,无奈过去在四处求访某样价值重要的东西,近日来又沉迷世间的书简,实在是不得闲呐。”这话说得并不很高明,几乎是有意敷衍的了,山鬼说完后,也觉得自己这样的搪塞实在太薄情,正准备再说些什么,设言好好地抚慰他,少年却像是察觉了他的意图一般,冷漠无比地抛出几句话来挡住了。“无他,灵修实在多疑,我不过是厌倦了而已。过去思慕神仙的日子多么自由潇洒,当今看来,不过如此而已,清高如许,然而却常常感到无聊,私以为竟不如人间了。”他低着眼,做出以往固有的那种疲累的神色来,然而面上那几道红色的伤痕扭曲,全无昔时楚楚的风度。“灵修说爱读人世的书简,其中有山鬼能知一岁之事之语,想必也看过。不知灵修能否为我预料,一年以后此身又在何方呢?”他缓缓地说,语调分外凄凉。山鬼想起旧日情状,忍不住连连长叹,心里那仿佛堆不下的哀愁再度加深了。“此真乃凡人根性哉!”他站起身来,朝他强颜欢笑道,也没有什么兴致催着少年吹笛了,便往庐外走去。“我劝你还是不要离开吧!”他一面走,一面如此说道,并不回头去看:“幼艾无情得很,从今年春起就计划要抛弃我。但你身无所长,偏是吃不了苦的人,此刻只有受到我的庇护了。原本你作为灵巫,尚有生计,可如今世间正发生战乱,百姓哪还有空闲观看你们的祈祷呢?你的容貌有可怖的损伤,又无法担当乐师一类的职业,说客和门人,在这狼烟并起之世,哪里轮得到你呢!战火时常波及农耕,若是你下山去做个农夫,怕是种出的粮食尚未成熟,自己就先饿死了吧!”这话毫不留情,虽然很直白残酷,然而不无道理,无论从何种角度说起,幼艾灵巫都再也不可能回去重新供奉他的雨师了,他是没有退路的。少年想必也很明白这一点,他听毕,咬着牙默默坐了一会,下地来穿上鞋子,一言不发地将山鬼送到门口。重帘卷起之时,一阵凉风悠悠扑面,呼吸之间,湿冷之意盈满肺腑,空山中,有布谷鸟鸣叫了数声,丝一般的细雨密密地落下来了。仰望时长空黯淡,环顾间绿意深沉,风吹冷雨,斜斜打在人身上,少年立于桂庐之前,迷惘无助地扬起脸来望着冥冥穹庐,半晌,忽然语调格外哀伤地道:“连神明也要抛弃我了啊!”这话却不知道是在说谁。灵修并没有回顾。
      且说秋意渐浓,天高日爽,随着收获的节气来到,山里所生长的许多野黍麦,也慢慢地抽穗结谷,变得金黄了。这会儿山下战事正酣,烽火连天,百姓的耕地荒废,遭遇饥荒别离之苦,反倒显得深山中的日子无忧无虑,闲逸轻松。那漫山生长的枫树,姿态清奇,一根根枝桠上生着的红叶,颜色深得格外艳丽。林中许多不知名的树已经黄了冠,挂了果,此处风景清幽,真不知比山下要安乐多少!山鬼常常以此来劝诫少年,欲图使他早断了回归尘寰去的念头,然而少年因此益发感到痛苦。穷极无聊之时,他也翻看人间书简,每当看到山鬼知一岁之事的记载时,就忍不住沉思许久,反复念诵,这说法是真是假?他曾想着要问山鬼个真切。但是山鬼却根本不来看望他了。去岁少年抛弃他,同少女一起逃走的时候,他独自一人隐闭深山,采撷了许多郁金草,并着黍一起酿造成酒液,封存在颈口磨出暗花的陶罐内,这本该是由天子赐予臣下的,规格非常高的美酒呢!这种天气,松声和水声确实十分动人,山鬼就将酒取出,独坐于山石之上,溪涧之边,镇日独酌,长歌吟咏。神明这些时常戴制式高雅的鹊尾冠,穿素白的深衣,用梅红线在衣缘上绣出精妙的凤鸟纹,青色的兰草编成带子,悬挂五彩的琉璃珠佩,用芳洁的白芷花编成坠脚。他的姿态如此清逸儒雅,实在是同毁容前的少年很相配的。少年见了,就更感到心中苦楚,愈发不愿意看到他了。随着时日流逝,他原本以为自己与神明就将形同陌路,但愿灵修永远不要来访他才好!少年一直在等神明的情火熄灭,能放他回到尘寰之中,继续过那一种凡人的生活。近来他感到这日子就快来到了。然而一想真的要别离远去,从此再不相逢,他自己心下却又并不欢悦,说是离愁别绪,其实也没有多么深重缠绵,纵使他如同以前一般与山鬼相对,也不过是默默无言而已。这由神明一时兴起而促成的因缘,本就荒唐得很,少年也明白这个道理。只不过可怜他现今身陷此境,无法摆脱,沉湎忧愁,痛恨命运罢了。
      谁料不过数日,神明竟突然想起了少年似地,于一天饮过酒后,贸然造访此地,连蛇精也不由觉得稀奇!他来时正是后半夜,风冷露寒,星子闪烁,月将西沉,隐遁入云。秋风涌过树梢的窸窣声掩盖了他轻快的脚步。神明像是了却夙愿,又仿佛酒醉微醺,悄悄走入帘内来。四周很静,他指使蛇精不要声张,又低声连唤了几句幼艾,将沉睡中的少年惊醒,然后一反平常地吩咐点起灯来。少年的容貌原本在灯下是观不得的,灵修今日却好似酩酊不觉一般,完全失掉了神明那种雍缓从容的态度——自结识少年以来他所抛弃的实在太多了。窗外月正明,松风夜鸟之声,历历可闻。山鬼风度洒脱,微笑自若,神采奕奕地坐在少年对面,热切地注视他,仿佛在观察着什么失而复得的珍重之物。少年不明所以,“他果然是饮秋酒过多,以致迷醉了吧。”他心中想着,迷迷糊糊地被拉了起来。少年披头散发,身上仅穿着中衣,在灯下自觉形容狼狈,想要对神明行礼,却被止住,一头雾水,也只得冷峻地回看灵修。山鬼凝视他脸上的伤痕许久,莫名其妙地微笑起来,从曲裾的琵琶袖内取出一副用褐色丝帛包裹的草药给他看。“幼艾不需再忍受痛楚忧虑了!”他犹如大功告成,高兴地道,嗓音很是温和悦耳:“我近一年来四处寻访的灵药,如今终于调配完成,幼艾的容貌,靠它就能完全恢复了!”他太过激动,急切地把药塞到少年手中,以至于根本没有考虑他的感受!神明是永远也不能理解凡人心中之所想的吧!少年听了,登时说不出话来,好像到重击,他颤抖了一下,脸上微微现出一点笑容:“真是如此?那要恭喜灵修,也要恭喜我自己了。”虽是这么说,然而他声音平静,毫无波澜,神情内并无喜色。灵修似也觉得自己所为过分,就在灯下轻轻拥住他,柔情万丈地道:“这不是一直以来你所想的么,我始终觉得失去容貌的你不够完美,自那件事情以后你也总是懊悔不乐,如今寻到复原之法,岂不是两全其美?”这话说得多么亲密诚恳!可怜少年多日不得他问询,好不容易稍稍挣脱情网,又要前功尽弃,再次身陷!他在烛火之下,两眼注目这山鬼,见他形容倜傥脱俗,心头无限怨恨,此时却这般难言!“说的对,确实是这样。”良久,少年方才垂下眼睛,冷声道:“待我容貌恢复,便能重新获得山鬼的爱情,也好也好。”他努力忍隐,万语千言,如哽喉头,只是实在忍耐不住,便恨恨地道:“那么我请神明告诉我,当初如此强硬地要留我下来,是否就是为了恢复我这脸庞呢?”神明大概是真的秋酒饮用过多,有些醉意了吧,竟然面带笑意地道:“否则我是为什么一定要将一只不能歌唱的黄莺囚禁在牢笼里呢?过去幼艾心怀仇恨,一意要疏远我,容貌复原之日,但愿能尽释前嫌,开诚相待,一如初见吧。”说毕又殷殷叮嘱他要如何使用这灵药,这却叫人如何开诚相待!少年听了这话,简直如遭雷亟,他浑浑噩噩地接过那药收了,待神明去后,灭了灯重新躺下,却心绪缭乱,辗转反侧,一夜未眠,直到黎明来到,窗棂下泛出白色来,天色欲曙,他方才沉沉睡去,然而手中还抓着包药的浅褐色锦帕不松,真是可怜得紧呢!
      若说他过去心头尚还存有侥幸的话,那么如今就算是心如死灰了吧!山鬼所恋恋的,始终不过是那副皮囊罢了!少年心内虽然很是抗拒容貌的恢复,宁愿维持这丑陋形状,但想起日后或许有下山重回人间之时,便还是无可奈何地接受了,只是下定决心,无论心中多么不舍,哪怕葬送此身,魂归地府,追随少女,都不愿再与神灵纠缠下去了。人皆道求死容易,求生难,何况情爱之伤人,其痛苦远大于死!短见之心,就此而起。
      且说少年依照山鬼的吩咐,将药日夜涂敷,于是药香终日缭绕了这桂庐,甚至远远飘散入林中,馥郁芬芳之气,沁人心脾,这确实是珍贵无比、世间所没有的灵药啊!也不枉山鬼费这番心思了!它的作用是显而易见的:当冬季过去,冰雪消融,万物复苏,第二个春季来临之时,这幅容貌,居然渐渐地回复如初,一点疤痕都没有留下,反而由于富有灵气的药物的滋养,显得愈加艳丽了!山鬼再一次来访时,少年披散头发,坐在灯下书简间朝他抬头,他随意穿着一件衬袍,外罩玄衣朱裳,锦绣青线绣着云纹,那神色冷淡清雅,模样俊美不减当年。山鬼竟仿佛见到了阔别多年的情人似地,感动不已。这时候他才意识到对于少年的情热丝毫不比初见时分衰减,这爱恋着实不浅呢!
      这时候夜色静好,景象清明。皎月东升,去岁夏即有青绿的藤蔓攀爬上窗棂,嫩叶丛生,一直未拔除,此刻朝颜将谢,林风拂过,花萎落如薄绢。远望窗外树影黑压压一片,起伏无绝,室内灯烛如豆,暧昧昏黄,白雾绍缭,衣香与花草香混合,气味芳洁。正是花前月下、吟咏唱和的好时节,山鬼态度从容,见少年全无言语,便于灯下低声对少年诵道:“东方之月兮……”其言含情脉脉,其人风度轩昂,少年良久方才推开书简,于灯下抬眸注视他,神色漠然,不喜不悲,叹道:“怎么办呢?灵修如此风流潇洒,我又不忍心熟视无睹。”他语调平常,还是那种极力压抑隐忍的姿态,这会儿看来分外动人。又接口答道:“东方之月兮,彼姝者子,在我室兮。我其实是不愿意以容貌来取悦神灵的啊!”言毕长长叹息,他的怨恨何其深厚,然而说出口来却只有这一句而已。山鬼自然微笑起来,携着他的手,喟叹道:“前些日并未留心,如今看来,幼艾的个子,似比两岁前初见时要高得很多了,山中人却拖着此残朽之身,哀哀不老,真是可悲啊。今日幼艾容颜恢复,我当与你共饮秋酒,作为庆贺。”说这话的时候风度异常潇洒,少年并未挣开,仅是镇静地凝眸注视他,冷笑道:“秋酒连灵修都能灌醉,我怕饮多了,会吐出真心之言呢。”这是在讥讽去岁秋日山鬼所说之言,山鬼却正色道:“即使说出真心话又如何呢,但愿幼艾与同共饮此酒,真心相对呢!你们祭大司命的时候有一句词是‘老冉冉兮既极’,你不如趁年华未老的时候,多多亲近我吧!”他这样情深意重,少年却在心中痛苦万分,他默默地想:这位神明实在太爱好风流蕴藉之事,竟将只偏爱他容貌的事实表现得如此明显,恐怕是脱不了身了!况且连他自己心内都开始重新挣扎起来:真的要抛舍掉这位清逸洒脱的神明,同他一刀两断吗!这少年自己都觉得自己的心思可耻至极,然而还是有一点希望,愿意追随的,便故作冷淡地道:“神明说真心之言,那么去年春时所说过的,待容华凋谢后将保我无忧的话,又是否真心呢?”他垂眼漠然道,山鬼却看透了他那点心思。但去年时他情热正炽,说这话确实是衷心而发,如今经过这一番波折,却也在怀疑自己是真能信守誓言,还是只会误少年一生了。“我同这幼艾其实并不适合□□人,不仅人神殊途,且连话都无法多说几句,但即使这样,彼此都还不能舍弃,真是孽缘啊。”他在心中无限悲哀地想,转念又思及,少年去岁遭遇冷淡那样痛苦,辗转不安,只愿回归尘寰,而强留他下来,也唯有相对无言,如果他执意要回人间度过余生,那么我就放过他吧!如同前年春那般几日一会也很好,只要他不从我的控制范围内逃走,还是能够忍受的。这倒是难得地在为少年考虑了,可神明到底还是不能了解陷入爱河的凡人的心啊!他只晓得深情款款,和蔼亲切地向少年说:“幼艾还在担心此事,未免太狭隘了,岂可作此小儿女之态?我去年即卜得你将有大劫,不过最后终会无碍,所以千方百计,一定要将你留在山间。直到你出毁容之事,我不敢置信,心念此劫一定能渡过,方才要贸然地继续留你下来,如果你…………”话未说完便停住了,本来是商量的和缓语气,却给了少年最后一击!只见他跪坐灯下,脸色瞬间灰白了,山鬼看着他神情不对,也不便再讲下去。只见少年垂着首喃喃道:“原来如此,山鬼能知一岁之事……果然果然。”春夜风和月高,他却如坠冰窟,似鲠在喉,一句话也再说不出来,连山中恐怖的风声与野兽嘶嚎声,连枝叶沙沙之声,连神明的呼唤之声,也全部充耳不闻了!
      果然,少年在心中反复思考那句山鬼能知一岁之事,终于明白了那个时候为何山鬼要留他下来,山鬼恐怕是真的能够预知一年内之事的,强行挽留并不是因为对他的爱情还未消退,而是预计到一年之后他的容貌会恢复啊!原来一切都是在神明的掌握之中,完全躲避不能,也逃脱不了的!山鬼早就确定他的毁容不是永久的,所以才绝不肯放过,若是预知到一岁之内的结局是恶果,恐怕早将他抛弃了吧!真是狠心,真是绝情啊!灵修多么吝啬!只肯做这不赔本的生意,只对他这皮囊徒生怜爱,却连一点爱情都不肯分予他这哀愁满溢的心!这么久了,这么久了,神明掌握了他的感情,也决定着他的命运,然而对他这般残忍,连残存的希望也要毁灭,昔日的誓言也要否认,那情深意密山盟海誓,不过是为了将他暂时留在身边罢了。他被好好地爱护圈养在这张网里,在神明对他产生厌倦之前,都无法挣脱了!还能怎么办呢?不如逃走吧!然而能逃到哪里去呢?黄泉之下可有哀愁悲怆?少年痛苦万状,一时居然身体僵直,恍恍惚惚,不知接下来要怎样举止才好。神明与他身份悬殊,能对一介凡人做到这种地步,其实已是够惊世骇俗,荒唐诡异的了,但少年年岁尚小,毫不知何为满足,定要与神明平起平坐才好,这也实在怪不得他呀!
      少年一言不发,但整个人却悲哀得像要死去一般,又想到过去种种之事,心内挣扎不宁。他自小便常年沉浸于忧患之中,如今终于意识到这世上所有的人都是不可依靠的,所会真正爱他,无论如何永不变心的,唯有他自己而已,然而在这乱世烽烟之中,他又显得那么渺小无用!想到这里,更是忍不住伤心厌世。山鬼无法看穿这幼艾的心思,一时也不好轻举妄动,只得把许多言语来好生抚慰他,但这又有什么作用呢?少年一时得知这多日的情爱不过是空妄幻想,神明其实残忍得很,委实对他连半点眷恋也没有。即使早有心理准备,但还是不能承受,虽然神色依旧镇定,但眼泪不由得簌簌滚落,沾湿了衣襟。神明希望他能同从前一样,不要过分计量未来之事,耽误这良辰美景春花秋月,虚抛了流光,来陪他蕴藉风流。然而于这样的人世中成长实在太不容易,少年的年岁太珍贵,他的情谊太深重,虚抛不起!山鬼见他神色凄怆,这模样于灯下真是绮艳无比,就怜爱不已,即使勉强也要同他晤谈,这是想替少年宽心呢。可恨少年应答不周,恍恍惚惚,面无表情,话比以往要更少,仅是连连恳求,一味哀请灵修放他下山。神明呢,也开始后悔自己发言太过轻率了,未料到幼艾的反应居然是这样强烈,看他那模样楚楚可怜,也只叹气不答,直到凉月西沉,万籁俱寂,他抚摸着少年的头发,频频劝说他安生就寝。孰料少年竟渐渐平静下来,他抬首看着窗外黑黢黢的森林,夜晚紫与蓝交杂融合的天空上星子稀疏,蟾光给这深夜时分的山林镀上一层冷意,偶尔传来两声野兽带着困意的鸣吼。如果现在贸然冲出桂庐,进入遮天蔽日的参天古林之间,很可能会被野兽吞噬吧?连这样人迹罕至的山间,如果没有了山鬼,少年赤手空拳,也没有把握能够存活,何况是如今战火纷起,群雄厮并的末世人间呢!仔细回想,神明去岁说的话确实不错,他本是没有什么所长之人,在尸横遍野,饥荒频繁的战乱年代,确实难以生存,上次能携少女从屠城中逃出已是大幸,然而因为逃跑路途中缺乏具有经验之人,害得少女暴毙,身负命债。如今下山,不仅徒劳地忍受离忧,也要面临颇多险境,到时他是否能忍住不来此重新寻找灵修呢?还不如将这条命还给少女,以终结这数年来纷乱如麻的情爱吧!此心不定,着实可恶!少年思及此处,不由得懊恼无比,又于灯下平静地注视灵修,念无论如何,这是最后一夜聚首,便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居然拥过神灵,声音僵硬地低声讲了几句胡话,灵修略有些惊讶,然而看他状况,以为是情绪恢复,就也宽和地微笑着低声回应,姿态异常风流。此日夜间,这二人居然莫名其妙地又重温了一回数年前的旧梦,大约是心绪所致吧!少年竟觉得比过往都要痛苦了,以至于入眠之后,依旧噩梦连连,梦中似回到过往身为灵巫之时,与少女一同,他带着张牙舞爪的面具,服饰夸张,披散头发,人人都静默不语,他一时看见少女身着长袂,随众女巫一同在他身边翩翩起舞,突然停下来,抓住他的衣襟大声哭泣,众人齐声歌咏,只是不闻声音……祭台底下点起火来。一时又瞧见少女作迎神女巫打扮,浓妆艳抹,笑靥明媚,那苍白的嘴唇张张合合,无音地念诵着什么祭词,她招手不住朝地呼唤,召扮作湘君的少年前来。一切都压抑恐怖,光怪陆离,这大约是他要赴黄泉的预兆了!
      第二天起身,已是日上三竿,本是阴天,阳光被厚重的云层所遮蔽,忽地又起了朔风,风声异常凄厉。林中花叶纷纷吹落,被扬起卷入其中,随劲风扑面而来,打得人睁不开眼。朔风刮过山林,如虎啸龙鸣,着实可怕。更有那鸟雀猿狖,大约是预见到暴雨将至,惊慌失措,回旋跳蹿,哀啼不住。神明起身后,大概是心内愁苦,毫不在意,依旧抱了琴,坐于松下铮铮弹奏,他本是能呼风唤雨之人,风暴纵使再狂烈,也刮不到他身上,更无法遮蔽他的琴声。只有神灵的衣袂,被猎猎吹动,飘扬如旌,正像是要御风而去了一般。少年看见,颇觉奇妙,便趁朔风稍歇,拿着那支湘妃竹笛走到他身边,同他呜呜合奏,其声甚谐美,超越了这自然的壮烈宏阔,另有清幽玄雅之妙。
      少年昨夜已决心要离去,要么远遁天涯海角,要么将身投于崖下,然而此刻心乱如麻,颇为不忍,其痛苦是之前未曾设想过的。待到一曲合奏完毕,他立起身来,将手中竹笛交还予神明。他向他说了许多告辞之语,真是超乎寻常,少年托词要去寻找去岁春少女死去的位置,将她重新埋葬,待将来博得权势,为她立祠祭拜。可是不会有那种时候了!这两人都清楚,不过是借口罢了!少年急于逃脱,不择手段,山鬼完全为他美貌所迷,此时硬不下心肠,自知拦不住他,但却满心盼望少年下山之后,还能像前岁一样,时时来看望自己,这样他在山中同野兽作伴,独眠于泉边花中,也算不得太寂寞。因此就殷切地拉着少年的手问他归期,少年是决意不肯再跟他缠绵下去了的,因此神色淡漠,仅是含糊答道很快就会重逢,语气很不可信。神明留恋不安,感到颇不放心,便从容朝少年道:“昔年耳鬓厮磨,我曾向幼艾讨要身边之物,幼艾断然拒绝。此时即将抛舍我向人寰中去,难道连一点可作念想的东西,也不能留给我这山中的可怜人么?”这话真是深情!凭少年怎样冷酷无情,也无法拒绝了。他只得解了头上牙簪,递与山鬼,也不管披头散发,再不肯多留。可山鬼还不知满足,又仔细索问少年姓氏等等,情深意重,可见一斑,少年不得已,念神明不过是一时兴起,况且此身将不复存焉,也就悉数告知,孰料山鬼听了笑道:“那么好,若是幼艾以后远遁他乡,我也好叫山上的精怪前去找寻你。”少年垂目而听,顿觉不寒而栗,这话叫人多么毛骨悚然!过去他从未用过这种手段,这真是逼着少年去死了!
      “那么就暂别吧。”山鬼将他送到道旁,依旧十分不舍,然而毫无办法,他叹气道。这时天色昏黑下来,路边玉色的疏麻花已经开放了,那样子在模糊的光线之中颇为可爱,少年俯下身去折了一枝,递给神明,然而山鬼并没有接。他伸手握住少年垂在脸侧的鬓发,虔诚地吻了吻。那种小心翼翼的模样,倒仿佛是信徒在吻偶像一般了。少年抬起眼望着他,灵修拿过他手中脆弱的花茎,他便往后退了两步。“那么便暂别吧。”少年喃喃地重复着神明的话说,然后抬起袖子,敷衍似地同他告别,接着转身很果断地离去了。神明看着他的背影,依依不舍,仿佛回到了初识时节,即使是片刻的分离,也叫人难以忍受!不知为何,容貌一旦恢复,人的行动言语,就显得可爱许多。少年的脾性明明毫无改变,却叫人觉得没有之前那样讨厌了。
      “我听说山鬼能够预见一年之内的事,是真的么?”然而走不出几步,少年似乎想起什么似地,忽然回转身望着山鬼,似是在等待最后的判决似地,他眉目清平,神色淡然,开口问道。乌云浓重地向这边涌过来,天空中的亮光越来越淡,山道两旁红梅盛开,在这冥冥黄昏之中,宣宣赫赫,艳丽如许,映得少年衣裳脸庞,都是酡红,真个端美无匹。山鬼凝眸注视他的双眼,竟然不忍心把视线挪开。这又是一个初春,去岁就是这个时候,山鬼如同折取一支红梅一样,在山上安顿了少年,如今他的容貌似乎比之前更要楚楚动人了,山鬼犹豫了片刻,方才向他开口道:“我极少窥探这命盘机密。人间之事纷纷扰扰,有时或有变数,也不能全盘皆知。但如果真想要预测,细加推算,是可以晓得个大致的。”他的话说得诚恳真切,少年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他点了点头,很快地回过身,继续往那山道下行去,渐渐不见踪影了。神明站在原处凝望了他许久,觉得一路上遮蔽他身影的树木花草都分外可恨,直到少年的踪迹完全消失,他才将己身化为白雾,飘拂而去。
      这时白昼未尽,暮色还不及从天空的西面浮现,但是那阔达辽远的苍穹,却变得晦冥无比,昏黄暗昧。空中如同浮动着黄沙,数十步之外,已不能辨物。这是暴雨将至的异兆。不多时大风骤起,满山树木都摇晃着顶端,簌簌作响。少年同神明告别后,其实并未走下山的路,他彷徨许久,险径一转,盘桓向某处曾经路过的山崖边行去。他的心里可怕的念头已经愈发鲜明了。风声益发大起来,吹落无数新生绿叶,随风飘卷。万鸟拍翅归巢,乌云在苍穹之上翻涌,偶尔露出几点惨亮的空隙,彷如在绢上泼了墨又用水稀释了一般,空中已有了雨前带着泥土味的湿意,其景其情,异常凄凉。
      少年踽踽孤行于山间,神态自若,仿若过往许多次,他与灵修幽会别离后,独自归家的情形。那一路上山花无数,拂过衣袂,虽都还未开放,但许多皆已结了蓓蕾,盈盈骨骨,只等待春来。少年遥望山道,曲折险阻仿若不可行,身后又有山石磊磊,葛蔓攀生其间,青翠可爱。纵使此刻心如铁石,已不可回转,他也忍不住喟叹,忽而复想起曾经第一次与神明会面的情形,彼时他在此山中行走,冷酷无情,亦无忧无虑,怎料到世事会如此波折艰难,情爱会这样令人苦痛不安!然而终于是身陷其中,不可自拔。若从此要再不相见,多么残忍,这生命也索然无味了,不如舍弃吧!
      想来这情爱,真是世间顶顶厉害的东西,多少痴男怨女曾为之狂热追索?却终也敌不过少年的高傲。他害怕自己终会向其屈服,只得预先端起架子来,然而却因为过于高傲,终于失去了!或许他根本就没有得到过吧,神明贪恋他的美貌,他向往神明的生活——这样的一见钟情,其情又能存几时呢?真叫人怀疑!山鬼似乎是能预知一年以内即将发生之事的,那么是不是早就知道他的容貌会有恢复之时,才如此固执地要将他留在山中呢?少年连最后一丝有关情爱的幻想,也随着这条猜测的确定,而霍然幻灭了!那么山鬼知不知道,他今日打算在此山中自绝性命,坠崖而亡?这是临时变数,还是司命之神早已注定的?少年来到峻拔山崖之上,居高临下,上遥望穹庐,下眺瞰人寰,却只见风雨欲来,长天如晦,空气中的湿意浸透人骨,有猿声哀哀,雷鸣阵阵,闪电倏尔划过,幽暗中的山林在亮光里一闪而现,林木萧萧,分外可怖。少年丝毫无有躲避畏惧之意,他面无表情,拢衿而立,赤着那双脚,只身站在巉岩嶙峋的山崖边,凉涩的山风带着草木泥土气息,呼啦啦地卷动些沙尘落叶,将他绾成发髻插着牙簪的青丝吹乱,把他绛赤色的绣着凤纹的襟袖灌满,少年的容色因此有增无减。他看到崖下云雾翻滚,流动变幻之景,溶溶如波浪,渺渺似鬼神,觉得自身仿佛也要羽化而登仙了。这时不禁回思往事,心中彷徨怔忪,隐约记起往昔读过的、那些荒废已久的书简,其中高唐赋之篇章,至今似仍在目。他心中暗暗地想:“若我曾同灵修云雨巫山之事传入世间……想来却又将是一段佳话吧。”然而这种事情,粗鄙不堪,不足观听,自然将随着少年之身死,湮灭于世,即使今日笔者怜其身世,暂为记述,也因才疏学浅而枯燥无味,又有多少人肯耐性一观?这等风流艳俗之事,真是注定不能流传了。
      少年打定主意,知自身性命将终,过去十数年的苦情离索,此时绵绵不绝地涌上心头,就连许多早已忘却之情形,也忍不住一发回忆起来。山鬼或许还在满心期盼地等他回去,但是幼艾再也不会去寻找那个山中偶遇的,多情而风流的灵修了。他立于万丈悬崖之边,垂下眼,彼时初见之景,历历在目。少年难以按捺心中哀愁,回首远望来时山路,芳草萋萋,硕石磊磊,他还在留恋些什么呢!这真是再明白不过的了,灵修只恋慕他的容貌,他却不止是贪图灵修山神的身份,还希图获得他的爱情,然而此刻方知,终于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人神之殊途,竟至于此乎?若不是推算到他一年后容貌会恢复,神明根本不会如此坚决地收留他!而两载春秋,少年自以为高攀上了灵修,与其交欢于荒山,媾和于野外,真是淫罪已极。况且还牵扯上了少女,害她惨死,他早就不该存活于世了。如此苟延残喘,所贪恋的,不过是永远不能得到的神明的心而已!
      少年注视着崎岖山道,飞鸟层林,稍稍地垂下了眼,他实在是太年幼无知,愚笨侥幸了。灵修不惜辛苦疏远,抛弃他这个活生生的人,而去四处寻访治愈他面部伤痕的灵药时,他就该明白这一切,果真是报应不爽!少年忽地回想起少女返魂、自己毁容那一日所念过的唱词,此时情不自禁地再次诵读:“固人命兮可当,孰离合兮可为!”其声之低微,仿若自言自语。那嘴唇略略开阖,语音冷淡,带着些微的沙哑。这命中大限,就要来到了。少年握紧双拳,稍有些散乱的鬓发垂在他惨白无血色的脸侧,其相清俊无匹。他穿的是最初那身深衣,随着东风大幅度地飘荡,华丽宛若火焰。这是这昏暗的天地中唯一一丝鲜明的生机啊!这少年身量纤细劲瘦,面容果真俊秀无双。也难怪山鬼会如此痴迷,可是竟还不如从未痴迷过了!临终之前,少年心思游移不定,所思之事颇多,然而最痛苦的那一件使他狠下心来。他几乎麻木地转过身,望着山崖之下那绵延浮动的乌云,苍穹浩大,天与峰在视线的尽头相连融汇,远眺仿若浓墨一片,苍茫瀚渺。他同神明,永远都在追索自己得不到,对方不能给的东西,此生便如这峰峦与这长天,看似终将交汇,实则毫无机会!这两人多么可怜呐,然而一切皆是情爱所致,咎由自取。
      “如此的话……竟不如两相忘却吧。”
      少年漠然地说着,仰首仰观九霄,冥迷晦暗,景象哀凉。他残忍而无可回旋地下了这定论。其时高空之中传来雁唳,声音惨然,令那原就伤感之人愁肠百结。即使是早就起了轻生之念,此情此景,恐怕也无法断然辞世吧!看天色,这山里马上就要落雨了,多么应景,连天地也在为之哀悼!少年脱去履袜,走到危耸不见底的悬崖最边缘,只见巉岩嶙峋,云遮雾罩,其深难料。藤萝缠布绍缭其上,星星点点,碎花开遍如锦绣。他赤着那玉白的双足,缓缓踩过其中盛放的柔软的花朵,其姿态之优美,一点也不让人觉得可惜。青碧的灌木荒草很是扎脚,少年践踏而过,弄出些冰凉的沙沙声。
      “灵修之寿长且无终,愿永得貌美倾国之人伴于身侧,朝朝暮暮,无绝终古。”
      幼艾——笔者最后一次谨慎地使用这称呼,他踌躇片时,终于下了决心,毫不迟疑地走至黛色山崖的边缘,然而仍是顿住脚步,叹息一声,如此祝道,可见其情爱之深!可惜深山之中的那人,永远也不会得知了!少年不再犹豫,一个纵身,像那飞蛾投火一般,果敢地从山崖边跃下,终是了断了此忧难多舛之身了。
      这一段浪漫传奇之轶事,时经两岁,总算是告一段落,这两个可怜人,其中一个永归尘土,而另一位依旧高高在上,孤独地于此山中继续做着他的神明,也是各得其所。可惜少年如此仓促地赴死,全无征兆,山鬼大概是永远也不会知道他的去向了!多年以后,他心中残留的还会是他貌美绝世的形影吧。爱一个人的相貌怎样不对呢?但是被爱之人索求更多,实在也毫不过分啊!怪只怪在这少年除了相貌,毫无可爱之处吧,然而人神殊途,即使少年身有所长,神明又怎会真正钟情于区区一位凡人呢?神仙与凡人,连沟通也不能顺利,那起初的相遇,由人的相貌而决定的,一时兴起的情爱,怎能要求它完满?纵使少年相貌不毁,纵使这孽缘再延长些许,也终究会随着这二人越来越多的隔阂,而褪色无味,点滴不存的!念少年一介凡人,爱慕上山中之神灵,本属正常,然而他却一心痴迷,妄图高攀,甚至还害死了少女,真是不该。那神明风流浪漫,倾心于貌美之人,也不奇怪,可他恋恋不舍,擭紧不放,居然将少年强行拖离人寰软禁起来,同样荒唐。他们当初实在是太轻率,太浅虑了,以致最后如同酿造秋酒一般酿成了这悲剧,两方都痛苦无比,情爱误人啊,实在是可怜至极!这少年身归尘土之后,那位痴情的灵修大约今日还在深山幽篁之中,听风抚琴,经受着分离的忧愁,日复一日地,苦苦等待、思念着这位绝世倾城的灵巫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山鬼·下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