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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山鬼·上 ...
世事真是无常。
在这纷纷扰扰、熙熙攘攘、红尘不绝之浊世中,唯有这情爱二字,教人牵肠挂肚,异常值得传唱。其中一种,双方偶一相遇,便惊艳钟情,花前月下,称心合意,更是烂漫独特,使人神往。然而多少幽逸雅致之邂逅,苦恋痴思之衷情,若大家真个细论起来,其实也大多是见人之相貌清俊美丽,姿态潇洒可爱,方才会倾心相慕,穷追不舍的了。因而所谓此种情爱,实则是迷眼琼花一般的东西,时日渐久,便慢慢凋谢枯萎,那乍一相逢的欢欣与恩爱,也逐步淡却,终于变得无味了。
貌美之人,不论男女,所到之处,皆有人为之痴狂追索。这美丽的形容,乃是上帝对人间的恩赐,但凡貌美之人,盛春花陌之上,锦绣宫室之间,观者觉得赏心悦目,自然思恋之心不止,又何需论其男女?人之情爱便由此而生,不止凡人,竟然连那神明灵修,生长在深山林野,九霄云内,高洁自然,风餐露宿,蹑葛衣麻,一旦瞥见了俊美之人的形影,也是心蒙红尘,会为其癫狂的了。
今国中便有一幼艾少年,约摸十四五岁,年齿尚小,不能戴冠,常常挽髻披发行于山野间。然而论其丰姿,真是倾绝城郭,天下难寻,但凡顾其影之人,很少有不铭记一生的。这少年乃是国内一名灵巫,供奉天上的神明雨师。所到之处,举行祭礼之时,居住的城中前来观看他的少女不计其数,见其高立于巍峨的高大连天的祭坛之上,神情冰冷,身形清瘦纤细,戴青色巾帻,挽着发髻的头发格外黑而光亮,那一身玄赤相间的丝绸曲裾礼服,长裾拖曳,却是分外光彩照人。诵读祭词之时,辞藻华丽哀艳动人,声音更是清朗冷脆如薄暮之雨一般,少女们爱慕不已,不禁纷纷赞叹世间怎会有这样钟灵毓秀之人,反倒显得这盛大的祭礼受到了轻慢似地。
然而这少年虽然风姿俊雅,性情却十分淡薄冷酷,明明才十四五的年纪,可仿佛对人世间的种种早已厌倦了似地,脸上总是带着疲惫怠慢之色,这样却更加惹动了怀春少女们的芳心。有胆大的女子,特选择春游踏青之时,与他相逢于野外,阡陌花开之处,水草丰茂之所,些微向他吐露爱意,颂些郑卫之风,暗暗拈了花,解了佩递与,喻他为子都狡童,他皆不为所动,竟是对士与女之间那些往来情爱都避而远之的了,又有更胆大的撩拨他,与他搭话,但可恨其态度冷漠,回言甚少,也都平淡无趣——这个不解风情之人!
这少年身为灵巫,侍奉雨师,不过他的美貌并未打动高高重霄之上身份贵重的雨师,反而惹动了一位居于深山之内,不忌男女,放荡不羁的神明。那位山鬼住在少年家城外的层山之上,此山云雾缭绕,风景可爱。山势险峻,巉岩阻道,悬崖绝壁,下临云海,漫笼丛林。山上又遍生参天古木,藤萝蔓草,倒挂垂悬,山溪飞瀑,琤瑽泠泠,赤豹文狸,呜咽可怖。
少年闲时,常常身着短褐,攀上山边小峰,下瞰人寰,一览城内。偶尔他出外归家,也会路过此山。这幼艾少年身量纤细清减,姿容风雅,唯有肤色苍白,时常露出悒悒倦容,仿佛已不堪红尘之扰,有时又面无表情,倒显得刻板。只不过少年生得秀丽,这样一来容华不减,反是更惹人怜爱了。那山鬼呢,则由于神明身份,不得不长年居于山中清修,独酌月下,夜听松涛,昼鸣琴瑟,披薜荔,带女萝,餐暮风,饮晨露。他久不曾在凡人面前现身,然而最近这美貌少年频频出现,风姿倾世,模样冷淡,却引得他乱了阵脚,居然忘却神明之高尚脱俗身份,也一心恋慕,在这幽篁不见天日的深山中做起春梦了——终有一日,这灵修实在煎熬不过相思之苦,便贸然在少年面前现身——那日少年参与城中春祭完毕,华服未褪,就登山透气。春日游历,阳光温热,山风习习,花香暗涌,百鸟齐鸣,实乃人间乐事,这幼艾行于山径之间,午后日光浅淡,草木葱茏,更映得他鲜衣丽服,貌若天人,然而这人却面无表情,脸上毫无喜色。
少年依往常一样,拨开荆棘与灌木,麻木前行。这山道蜿蜒盘桓,他走到一半,恍然地发觉其上浮动着与以往极为不同的白色雾气时,为时已晚,那雾气形状可疑,飘忽弥漫在树木藤蔓之间……少年莫名其妙,觉得身躯摇摇欲坠,似乎力不能支,接着霍地失去了意识。原来是那名痴情的山鬼,躲在岩石之后,挥动宽大的衣袂,少年所经的道路之上便腾起变幻诡谲的白雾来,轻松地迷惑了他。
山鬼身为神明,却丝毫没有意识到,纡尊降贵地去勾虏一位路人有多么不妥。这样的爱恋真是注定要教人痛苦的。山鬼当时却欢喜得很,这位昏昏沉沉的幼艾少年被他昏昏沉沉地弄到山麓上一个宽敞暗昧的石穴中来,此处石壁格外潮湿,巉岩的缝隙里倒挂着生出芬芳气味的青碧的兰草,略略蓬乱卷曲,恰似美人初睡的绿鬓。除了清幽的水滴叮咚声外,别无他音,真是寂静荒凉。这儿是灵修常去的清修之所:少年便是这里昏昏沉沉地接受了神明的摆布。
少年被弄醒后只是满脸茫然,不知所措,又望见身处嶙峋洞穴之中,阴暗凉湿,赭褐色崖壁里嵌着几颗莹澈的夜明珠,光线异常昏昧。四周都是一片幽冥,只听得水滴声声,不辨日夜。他一介凡人,立时便在这水滴声里没了主意了。山鬼看他容颜如此美丽,又身着祭祀的鲜衣,举止尚残着些许稚嫩,光彩焕人,教人怜惜,虽然神情稍嫌老成了,总而言之还是完美的。他不觉心中恋慕之情难以抑制,便在少年面前现了身。他初显出形影时周身白雾浮动,周遭微明,兰桂之香,馥郁扑鼻。山鬼容貌温和,似一柔情青年,身着丝绸质地的月牙白的玄端,花纹秀美繁复,不似人间该有,不洗濯而自洁。腰间系青红交织的、宽大的丝绦,藤蔓状碧绿的香草缠绕着他绣双勾云纹的衣带,气味芬芳。他没有带剑,五色的丝缟系着十六节的淡赤色龙凤璜佩,垂到罗锦裾边,行走时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少年见他衣裳华美清新,形容风雅脱俗,料不是俗世之人,就向他俯首下拜,请他指点迷津。山鬼却握住他的手,朝他和蔼地诉起衷情来了。他的声音温柔而飘渺,脉脉诉说自己是如何在某个大雨磅礴之日的山中初见少年,恋恋不忘,此后又窥见容貌多次,以至于最后竟失了分寸。唉,这陷入情爱之人是多么可怜啊!即使是神明,坠入对貌美者的痴狂之中,又和普通男子有何差异!就算他爱慕的人也是一位男子,又使用了这样不恰当的方法,可无伤大雅,怎么不应该宽恕他呢!
但没有想到那少年却是异常高洁之人,即使今朝是一位神明向他求欢,他也随随便便,无动于衷。“神明也思□□么。”他听闻灵修这番衷心的告白,只是屈膝跪坐,冷淡地嗅着山鬼颈间的气息,毫无波澜地回道。那话语之疏离真是叫人伤心,可他那俊美风采又叫人不忍责备。他身为这个国家的灵巫,是最接近神的冷傲之人,然而此刻却对神毫无敬意。山鬼呢,真是对他爱慕得太过分了,竟然报以宽恕的微笑。两人的地位几乎是要反过来:少年才是真正貌美冷酷的神明,而山鬼反而像追求他的可怜的普通人了。
“岂不知荒野寂寞,山中人多风流。”
山鬼噙着微笑答道,将他的帻簪轻轻除去,替他褪掉纹饰繁复的宽大衣带。彼时已是暮色降临,这一方小小石穴外山风怒号,吹动山中无数枝叶哗啦哗啦地作响,有夜鸟的鸣叫声,凄惨哀婉,幽微地传来,这正是山中一个普通的萧瑟的夜。晦暗中少年的呼吸声听来格外清晰美好。少年祭服未除,额头上戴着繁复的银饰、簪子是碧玉磨成的,青色的锦绣巾帻花纹分外美妙。虽然这远不如他苍白的前额,乌黑的长发和修长纤细的脖颈。
能够与多情的神明共度春宵真是一件风雅幸事,少年并没有拒绝,可是也默不作声,十分淡薄。这倒不是因为他自视甚高,只不过他确实端丽,生得风华绝代,自幼就一直是城中少女们恋爱歌咏的对象,街头巷陌,传唱不休,多了久了反而厌倦,所以对于此种燕好之事,他向来是腻烦无比的。现今神明邀约,隐约想起巫山一梦之典,以之自比,偶遇灵修,觉得稀奇烂漫,也不清楚两者有何不同,所以即使应允了,反应也如同雨水一样冰冷。
这却真是如同昔年楚怀王在高唐梦见神女一般,在幽暗而湿冷的山间洞穴之内、桂枝与兰草搭成的卧席之上,情热所存不过片时,像是半透明的、香气馥郁的昙花似地,随着紊乱的呼吸,急促的喘息,子夜盛放,天明即败。露水姻缘,一夜鸳鸯。谁知道在此处曾有过这样不合身份的,令人叹息的苦短春梦,一晌合欢呢?
拂晓时分,少年方才醒来,天色将明未明,他声音嘶哑,感到异常痛苦,这是昨夜不曾有的。石洞中比之前稍微明亮了一些,他半坐起来环顾四壁,周遭无人,那深黛色岩壁嶙峋诡异分明,夜明珠幽弱的光线投上去,深深浅浅仿佛鬼蜮之影。山中常年寂静,这会儿还是只听得从洞顶漏下水来的声音,滴滴答答。少年这才发现他身后几步外有一一丈见方的小潭,昨晚并未看到,水滴落在里头,溅起些许碎晶。仿佛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了早晨到来之前鸟雀啾啾的鸣叫。他挣扎着站起来,散披着衣裳,丝绸制里袍和亵衣大开,露出平坦玉白的胸腹,情欲在其上留下无数交错斑驳的红痕。少年走到岩洞口处,只见天穹暗白,浅碧蓝色一层层向下渲染开去。残月尚存,星子稀疏,晨风习习,拂面微凉,俯瞰山脚,黄叶满径,苍木遍野,洞口处忽地腾起了雾。少年微微偏过脸,惨淡的晨光照在他年少的面孔上,真是和残月一般浅白,又比残月更为清逸了。有几分汗湿了的乌墨长发,顺着他的脸侧纷披下来,稍稍遮住脖颈,黑得如此艳丽,光泽醉人,散乱地垂到腰侧。
“幼艾已无碍了么?”
从面前笼罩着朝光的云雾之中,缓缓现出了神灵的形影,山鬼戴着色泽纷繁陆离的高冠,怀中抱一捆泛着金褐色光泽的灵芝草,颚下结百合花色的罗带,比昨晚看起来更为华贵炫目,所谓“冠切云兮崔嵬”即是谓此吧。灵修朝他宽厚一笑,开口问候他道,少年抬起眼来看他,容光之清俊令人心撼神摇。“能受神仙眷顾,得一夕云雨,实乃我之幸事,何来痛苦不适之说。”片刻之后,少年垂目——如同蝴蝶忽地收敛了它的翅膀——他漠然地向他道,嗓音异常嘶哑,嘴唇惨白。少年拢了拢衣衿,倏尔极低声地告知说,沙哑而冷冽的声嗓,仿佛在清晨冰凉的雾气中拂过的风:“我要下山去了。”
此时山鬼见他清冷痛苦模样,不由得回忆昨夜之风流,少年那隐忍生涩、但又极力顺从之姿态,令人怜爱难以忘怀。他情不自禁,居然想同少年约下再会之期,便出言挽留,孰料少年蹙起双眉,拒绝的态度非常强烈,这真是一个举世无双的薄情人啊!——到底是人神殊途,纵使万般不舍,山鬼也并未太强硬地挽留他,只将怀中那捆新鲜的、气味芳洁的灵芝草赠与他作信物,这是人世间极为难得之物,少年仅是依旧随随便便地接了过来。拢在袖中。山鬼又向少年讨要身上的一件东西,做这露水姻缘的凭证,然而少年却坚决不肯,声色俱厉,最后踉踉跄跄地迎着晨光独自下山去了。
山鬼怅然若失,只得目送少年的身影,踽踽离去,最终隐没在草木重崖之间了。彼时天边已微微泛起霞光,光彩柔和,一片夺目的轻盈的绯色。少年赤色的背影,清挺纤细,可怜可爱。那里去寻这样绝艳孤傲之姿,这样柔顺冷漠之人呢?这神灵初蒙红尘,情意正稠,这会儿唯恨春宵苦短,此一刻过后便要分离。山鬼身为山中灵气精华所化,只能永远独居山中,无法与倾城之人长相厮守。
其实留下少年自然容易,神明的手段颇多,只是那样有悖举案齐眉之愉悦,有违琴瑟相和之雅兴。良久,山鬼终是忍不住长长地叹了一声,这幼艾灵巫,到底该返回人世间重诵他给雨师的祭词,倾城之姿,到底不属于常年寂寥而幽静的深山,他抬起眼,用怜爱的目光看着那少年那袭殷色黻纹边的曲裾,渐行渐远,徐徐消失在山下。
此一别不过半月,山鬼心中却忧虑焦躁难消,直到某一日午后,天色阴沉,少年又重新出现在山间,依旧还是穿着他上次来的那身华丽繁复的红色祭服,松松挽髻,斜斜戴簪,面目平静,无喜无忧。山鬼那时正在竹下饮酒,排遣寂寞,不知怎地,他独自潇洒地清修了这么些年,最近居然常常感到分外孤独。这一日得见少年身姿,竟是激动不已,也不顾及自己矜贵的神仙身份,腾云驾雾,驭着仙气,便赶往见那少年——他们本并未定下再会之约,所以少年以为是再也不会有那诡奇惊艳之邂逅,再也见不到那缥缈而多情的神灵了的。此时长天阴惨,辽远无云,灰白而亮。风过树林,鹤唳猿啼,凄惨萧瑟,他独身立于山中,那颗仿佛寒冰凝结成的心内竟也略有惆怅。由此可见,情爱是个多么害人的东西啊!
其实在此之前,少年在祭祀礼上与一位同伴之人有过些逾越的讨论,虽后来是少年得胜,但其心内仍然略感迷茫,想到此山中有神明寄宿,下意识地来此探望。与他辩论的是个少女,常扮湘夫人的巫女,少女与他是总角之交,比他稍长几岁,性情温柔忍隐,容貌甚丽,几乎也可以说是光艳无匹。少年平日里沉默少言,落落寡合,只有与一起长大的她才稍稍亲近,为此那少女不知得了城中多少人的嫉妒。甚至有富家小姐,锦衣玉食,也常常梦想着能像她一样,抛弃青春,当个疯疯癫癫的巫女,同少年并肩而立呢。
然而少年生性刻薄无情,从小到大,对她其实也不见得多热络,只有少女一心关照他,真是把他当亲人一般了,也不知她图的是些什么。那一日上午少女慌慌张张地在祭坛上逮住了少年,扯了他的袖子,急切地欲同他把自己的心事说个分明,少年却冷着脸对她,不知怎么了,竟是比往常还要冷淡,那样子无动于衷,毫不在意,真个叫人心寒。
“是么。”
高欲连天的祭台上,其时大风骤起,呼呼作响,那些绘着巫蛊图案的长旌赤幡,被刮得在阴沉的苍穹之下不住地翻滚,正是暮春,风中卷着残花,其情其景,蔚为哀凉。少年灵巫神情疲倦,他动手重新挽起发髻,簪好了乌木制的簪子,转过头去,无奈地望着身后和他一样身着祭服,也一样脸色苍白的少女。那位扮湘夫人的女巫手里扯着他的袖子,她的倩影,这会儿在他眼里全如死物。对于这疲惫冷漠的少年来说,活生生的,艳丽的少女于他看来似乎和一株树木一堵砖墙没什么区别。
“难道你不觉得么?”那位少女垂着双辫,容颜娇媚天真,神色却分外仓皇。她惶恐地继续说着,看到他那种冷漠的反应,似乎愈发激动了,连原本莺啼似的脆嫩声音也开始颤抖起来,真是楚楚可怜。少女抿了抿嘴唇,很希望得到他的安慰似地,她粉白黛黑的妆容,殷红的唇脂,在这阴惨亮灰的长天之下,显得越发诡艳而毫无生气。
“我们没有一个人见过神明啊!”她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那副姿态充满了对少年的信赖和依恋,异常娇弱可爱:“每日唱着祭祀的歌,念着祈祷的词,却从来没有见过神灵,也并未得到过神明的护佑,供奉了自己的青春反而只能遭到抛弃——难道你不觉得这样不公平吗?”
她越说越激动,甚至更加无礼起来,将攥在手里的、少年绣着黻纹的天青色广袖的一角往下拉,仿佛想要将他从祭坛上拖下去似地,这举动非常亲密任性,然而却终是被少年不着痕迹地推开了。
“你已经弄散过一次我的发髻了。”
少年淡淡地提醒她道,对她逾越的行为表达了一点轻微的谴责之意。这声音舒朗冰冷,有些微无伤大雅的喑哑,像是洒入了一把黄沙的清谷酒,十分悦耳。他将修长皓白、仿若不沾点尘的双手收拢进宽大厚重的袖边里去,接着仰起那张年轻俊秀的脸来,神情淡漠地看向彤云密布的、灰惨的霄汉。时是仲春,鲜有晴日,这天空异常地亮,灰亮灰亮,又异常地高,九霄之上有神明在窥望,从浓厚云层的缝隙里,带着死气的光线投在这两个站在高高祭台之上的、装束严整拖曳华裾的少年人面上,使他们的面容益发木雕泥塑似地,没有了一点儿生气,朔风狂卷,吹动他们靡艳绮丽的祭祀的衣裳。
那少女穿一件白色丝衣,质地轻薄,绘着青色的小簇花纹,衣襟边上镶嵌厚重的青色锦罗,她款款立住,脸上的脂粉厚得让人感到疲惫。少年着一身玄色曲裾,天青色的衣裾,刺着色泽艳丽的勾云龙凤,衣襟上绣黻纹。他凝视着长天,又转过头来凝视她,看天时的眼神无喜无怒,看她时反而有一点怜悯和倦累。
“说没有得到神灵的护佑,简直是太轻狂了。单就我自己来说,依靠供奉雨师,吟唱祭歌,为人家表演,来获得一些微薄的钱资,聊以渡生。雨师呢,则和其他许多神灵一样庇佑我们,带给我们福泽,没有他,这世界上的湖泊沼泽,远江大河,都将干涸,鱼鳖鸟雀,猿鹿人类,都将枯死。”他态度敷衍,措辞也很是死板无趣,但那双浅褐色的剔透眼睛,却异常坚定地看着少女,将她迷得动弹不得。他干巴巴地说,“每当雨水落到我脸上,我都会感激雨师的存在,怎么能说没有见过他呢?”
少年那时还并不知道少女只是遭到情夫冷遇,才会那样自怨自艾,哀叹自己人生之多艰,命运之可怜,从而愤怒激动地怪罪于神明,竟说出这样的话了。他并不关心市井之事,觉得自己得幸于雨师,才能继续活下去——况且他确实是见过另一个幽篁中的、陌生的、多情的神明。也得到过他的庇佑,在这一点上来讲,他比少女要幸运。
此言一出,少女羞愧又惊奇,像是惊异于他的回答,又像是痴迷于他的相貌似地,呆呆地看着他的脸,过了良久,竟发不出一点声音来。他的话将她所有的论点都击溃,叫她的思维动弹不得了。“你总是这样。”死寂多时之后她才垂下头,几丝鬓发滑落到她雪白光裸的脖颈上,她喟叹般地低声说道,似是屈服了,“你总是这样。”她又失落地重说了一遍,像是祭祀时反复地念着祭词中的叠句似地,这话尾微微颤抖着。她的神情十分局促不安,她的面色苍白而艳丽,那模样真是窘迫又可怜。“日复一日如此,得不到眷顾,难道你就一点儿也没觉得不满么?难道——你就不觉得厌倦么?”少女扬起头,虚弱地向他发问,她的嗓音抖动仿若风中欲灭的火光。“厌倦?”少年却对她的问题不甚理解,他发了一会愣,那双清澈的眸子是多么的美丽啊,剔透得甚至有几分寒意,这双眼睛直直地注视着她。“你说厌倦?这人世中又有什么不教人厌倦呢?谁不是在日复一日地重复着相同的事?”少年把手袖起来,再次掉开目光去看天,神态中不无鄙薄。他这么徐徐地说,光明磊落,语调很是平白,没有半分起伏:“说到厌倦,我大概是早就厌倦了吧。厌倦了我自己做的事,也厌倦了别人做的事。但我并不觉得可悲。”
“除非是神仙那样洒脱清逸,不为生计愁劳,行动自由的日子,否则谁会不厌倦呢?”
少年徐徐地说着,索然无味,他的眼中难得地现出一点憧憬。这少年其实还年轻得很呢,他自以为看惯了红尘,悟透了世事,说到底不过是年齿幼小的人爱好新鲜繁丽的东西,不能安分守己的惯性罢了。那林中与神明的偶遇,那稀奇的行径,他都觉得诡谲神秘,神鬼故事中常常传唱的,从未接触过的片时的情爱,只有这些,才会让满心厌倦的他为之略微振奋,稍稍激起一点他的兴趣来:这是他从未接触过的世界,是少年人乐于追求的鲜丽的传奇。神明贪恋他的美貌,他向往神明的生活——这倒是与情爱无关了,少年这样傲慢的人不大愿意去理解所谓的一见钟情,对他说他们不过是互相利用或许他更能接受。
经此一番争辩,那少女的心反而因为不被少年理解和关注而受到了伤害,联想起被情夫玩弄讽刺的丑事,她不禁愈发地痛苦了,此后她一直默默无言,满心怨怼。而少年也另有了心事,并未再去去搭理她,不久后他们的同伴都来齐了,他们带着华丽浓艳的妆束,依然如同过去一样地在连天的祭台上唱着厌倦不已的、赞颂神明的歌谣,舞蹈着,念诵着,其时朔风烈烈,吹动他们刺绣的衣摆,神秘热烈好似群魔乱舞。这儿看起来似乎要下雨了,少年的心事愈发沉重起来,在这一切结束以后少年出了城,照旧爬到那座常去的山上,本来在那一日遇到神明之后,他是不打算再去了的。那深山中溪涧汩汩,水光滟滟,藤萝碧绿,鸟鸣不已。他低头在盘桓曲折的山道上行走着,忽地想起那位神明来。
山鬼,山中的神明,他的形影在他记忆里已然很淡薄了,可是这玄妙的相遇,旁人一生或许都不会遇到的眷顾,依然能在少年心中激出异样的情绪。联想起少女与他的争辩来,他觉得自己或许是幸运的,不是在这枯乏无味的红尘中平白地过了一生,拜这位神妙莫测的山鬼所赐,他的生活还有那么一些离奇浪漫的因素在呢。
少年沿着有些坎坷的长路向前走去,两旁树荫幽暗,摇曳琐碎的黛色投在他孤拔瘦削、罩着红衣的背影上,他走着走着,忽地停住了。从身后不远处的地方隐约传来沙沙的脚步之音,很沉稳,不像是人或者是马的,然后是马车木轮转动碾压在地上沉重的轧轧声和咯吱声,枯枝败叶在其下散了架,发出轻微的爆裂声,也像是在他的神经深处炸裂开来了了一般。
少年仿佛已经预感到了什么,因此他毫不惊异地回过头去,旋即他恍惚了一下,眼睛一花,仿若被什么炫丽的光线刺了目一般,片刻他才清醒过来,看见一只浑身赤红,带着华贵的黑色斑点的豹子,像是披着一匹光滑的绸缎一样,它绛色的毛皮在日光下泛出血一样艳丽的色泽。这匹豹子和普通野兽不同,似乎格外温顺,套着嵌红宝石的青铜错金辔头,微微隆起的血色胸腹下缀着香草和明珠串成的繁缨。它拉着一架装饰纷繁盛丽难以形容的马车,马车上装饰着用桂枝编织成的旌旗,朝他慢慢行来。原来少年从来没有见过此种仙人出行的景象,因此惊呆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苍白的雾气再次从山崖间弥漫开来,缥缈虚幻,沁入了他的衣袖,打湿了他的头发。
他听见万千只野猫同时呜咽之声,远远传来,回荡遍深山岭壑,气象玄幽,半透明的雾气聚合又分开,绍缭萦绕,遮住了四周的景色,少年望去,那匹血红的豹子,拉着华丽的方舆纹车在雾气中前行,真是彷如身在太虚仙境一般。在马车后面跟着无数野猫,毛皮非常顺滑,上面都有褐色的美妙花纹,它们发出低低的鸣叫,跟在那辆碧绿的车子之后,仿佛是诸侯出行时为之服务的随从。又有幽微的、清甜而醇惑的香气随着雾气徐徐扩散开来,浸透了人的五脏六腑,让人精神舒爽。赤红的豹子从少年身边走过,这头健壮而英武的珍兽差不多要和他等高,少年好奇至极,几乎要伸出手去摸一摸它的毛皮,以确认其到底是真是幻。从车内透过帘幔看去,弥漫的白雾中,少年身着祭服,身材纤细清挺,微微蹙起尖细的长眉,那惊疑的姿态,实在秀美可爱。
那车子便在少年面前停下来,少年透过飘散的雾气,辨认出车子的两轮包裹着锦缎,用栀子花的汁液染出玉白色的交错花纹,长长的辕轴两端附丽着藤萝,其青碧柔软的叶间缀饰着浅紫色的花。翡翠鸟的羽毛织成艳丽的翠绿色华盖,盈盈撑在方舆之上,垂下许多香草缠绕成的流苏,芳洁的白芷做坠脚,此种香草叫做杜衡。而名为石兰的香草则编织成帘幔,叶茎柔软青黛。制作整个车子的木材来自于木玉兰,伴随着车子停下时的轧轧之声,芳馨四溢。
有一只手从帘子中伸出来,拉了他一把,那个人从香气馥郁的帷幔中探出头来,将少年拽进车子里去,起初几秒少年并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直到眼前一暗,坐到车内兰草铺成的席子上,他才认出身边的人那位穿着勾云点散纹锦袍,带着鹊尾冠的人是山鬼呢。少年俯身欲向山鬼行礼,然而马上就被拦住了。“山中人不拘礼节,不必多此一举。”山鬼微笑着说,一举一动引起身上的环佩铮然脆响,他的声音还是那样温柔缥缈,衣袖芬芳,然而姿态却更加稳重潇洒了。他按着少年在他身边坐下。车子继续向前行驶,耳边犹还传来野猫们的呜呜声,伴随着凄凉的风刮过耳际。
少年满心疑惑,怔怔转头看他,他想不到神明还会对他有兴趣!联想到今日少女对他说话时那种痛苦的神态,他觉得自己真是荣幸之至了。山鬼也微笑着看他,觉得自己对少年的爱意比上一回更加深了,谁说不是呢,这幅模样确实讨人喜欢!迷茫无畏,年少好奇。山中的日月草木精华滋养了神明,可是即使世上所有的美好之物聚合在一起,也不一定能滋养出这样一位姿容无双的少年啊!只有在这种时候,山鬼的寂寞之情才稍稍得到慰藉。他笑容满面地向他吟诵些美好风雅的诗篇,声音厚重亲切,稍稍地撩拨这少年。可惜少年只是漠然应对,并不明白他心中所想。少年频频同他对视,觉得他的目光非常之奇怪,他不能理解,于是就将视线掉转去看着另一边了。在这个时候只听见山鬼笑盈盈地,用那属于温和的青年的嗓音低声对他说:“何必这样呆坐着,你大可以挑起帘子来看一看车外呢!千百年来很少有凡人能够得见这时的景致。”
少年茫然地看着他,似乎难得地表现出了一些兴趣。山鬼觉得他今日的姿态着实温顺,不似上次那样高洁。盘起的堆鸦似的发髻,有几分散乱的鬓发,浓密而光亮,纤细的肩膀和窄瘦的腰肢,没有女人那种窈窕婀娜的曲线,然而却显得格外可怜可爱,想必能够得到楚王的赏识吧。山鬼看他无知的样子真是惹人喜爱,便伸出手去把香草编织的帘子挑开,让他看外面的景致。这时候车子已快行到山头了,少年往外一望,发现车子并不是像想象那样走在盘桓山道上,而是行于半空里,重云之间,白雾缭绕,云宵如絮,散布在蔚蓝苍穹之上,嵌着太阳灿烂的浅金色光芒,云浪一层一层,高无尽头,直抵九天,十分让人迷醉。车子便在它们之间虚浮地前进。一排金边的云带散散地向上延伸——一直延伸到山的顶端,赤色的奇兽拉着锦绣包裹的车轮从它们之上滑过。从这万里高空中下视尘寰,房屋车马,男女行人,皆如蝼蚁,而那湿漉漉的山谷和山麓,长满了黛色的林木与藤蔓,积满露水,青翠广袤,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风景分外优美。
少年被惊讶得叹息一声,神仙之乐果真不是凡人能够比拟的,以至于山鬼偷偷地拥住了他,对他娓娓说些爱慕的话,深情款款,他也浑然不觉。车子在高山顶端悄无声息地停下来,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太晚了。燕雀栖于木叶之上,山风阵阵,漫过树梢,从帘幔外屡屡传来它们的啼啭。在这幽暗而狭窄的所在,旧梦得以重温。少年没有拒绝,比起上次来,态度甚至并不那么冷漠了,然而还是极力忍耐,痛苦得发抖,那模样非常虚弱,着实可怜,这种沉默的驯服是如同醇酒一样让人酩酊的,少年起身时已是黄昏,帘外暮色苍茫,他抿着苍白的嘴唇向灵修告辞,他的嗓子又嘶哑了,脸色却格外绯红,简直像生了病发烧似的,在暗昧的冥冥薄暮中看起来,姿色愈发艳丽。相逢之时如此短暂,这样快就要重新别离,灵修心知留不住他,又不晓得他下次再来会是何年何月,惆怅不已。只得含情脉脉地握住他的手,贪婪地凝视着他端美的面容,不住叮嘱一定要来山中看望他,休将他一个人抛弃在这寂寥的深山之中,少年此时却有些心不在焉,唯唯诺诺,态度敷衍,最终灵修忍不住叹起气来。“哎!”山鬼抓着他的手腕,不无惋惜怨恨地对他说道:“为什么你从不肯多对我说两句话呢,你是个多么神秘的人呐!我如此希望能够亲近你,却又摸不着你的性情。”他的语调和蔼温柔,情意绵绵,他仍旧无动于衷。
少年只请求尽早地放他下山去,因为天色分明很晏了,而他还从来没有上过这一座主峰的山顶,因此可能会迷路,山中多豺狼野兽,即使他身上此时仍还带着山鬼的气息,也不保证能够幸免于难。神明听了非常恐惧,他害怕会失去他,再到哪里去找寻这种俊美倾城的少年呢?这样姿容的人真是此世也不会得见第二个了。山鬼言辞恳切地提出送他回去,此次少年并没有拒绝。山鬼乘着云车一直把他送到山脚下,并在那一片凄清的暮色之中同他告别,无边落叶,萧萧而下,这一对离人立于其中。山鬼依依不舍的形态,风流多情,连少年看了也要惊奇,他在心中暗想:“行乐方毕,这位神明的情绪何以突然变得这样忧愁,莫非是由于我的归去?”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在这一次之后,不过数日,少年灵巫居然又莫名其妙地主动上山来了,而且分明是来找寻灵修的,盘问他时自己也承认。此后他还上山过十数次,都是午后遂来,天明即去,绝不多留。然而不管山中风景怎样秀丽,神明态度如何温柔,少年的姿态都显得疲累无比,忧心忡忡,仿佛已不能承受,尽管明明是他自己靠拢来的。他偶尔也柔顺驯服,打起精神来应付一下神明,但马上又重新沉默,神明有时听见他神态倦怠地叹息道:“我这是在引火上身啊。”
对这样的转变,山鬼虽然感到特别奇怪,难以理解,也还是喜出望外,心满意足。这可真是无比难得的积极。他不知道是什么吸引了这少年,心下暗自揣测或许少年也是仰慕他的吧,一个凡人对神明产生了那种仰慕之心,才会主动地接近他,并且乖柔地顺从他,即使他的态度并不恭敬。山鬼和少年,神仙与凡人,到春天完全过去,榴花盛开的时候,他们竟渐渐确立了某种默契地、心照不宣的关系,这是一种多么危险的逾越,多么荒唐的情爱啊!尽管可能连少年本身都不明白这关系应当怎样定义。不过少年在面对山鬼的时候依然表现得寡言少语,冷漠刻薄,而且即使平日里一向柔顺忍耐,也偶然会遽尔爆发出些不耐烦的情绪,尖锐地拒他于千里之外。每当此时,山鬼就不知道应当怎样讨这位年幼情人的欢心,竟对他手足无措,不知要拿他怎么办才好。此人容貌如此秀美,个性却如同埋藏在雍容花朵之下的荆刺,花瓣鲜艳而冰凉,触摸时手感柔软似绸缎,但锐利的刺会冷不防地突出来,啄伤人的手指。
唯一可喜的是随着天气转热,蝉鸣声起,少年慢慢地同他熟稔了,变得不再像先前那样缄默,偶尔也会同山鬼作简单的交谈。然而他一直表情平淡,波澜不惊,从来不笑,也不肯告诉灵修自己的姓名,岂不怪哉!神明爱他的容貌实在爱得过分了。近日神明常常怪他来看望自己的频率太低,且来去匆匆,语气十分惆怅怨恨。少年则冷漠地推搪道夏季多暴雨,山道湿滑淤塞难行,或是林中瘴气弥漫,难辨路途。说这话的时候他清俊的脸上又出现了往日常有的淡泊的倦容,让人感到疏离与不安。即使已经认同了彼此的情人关系,可少年总是会表现得好像他们没有一点牵连一样,用最尊敬自谦的语气同神明交谈,以完美的礼节来对待他,这一切都叫人珍惜而痛苦。
实则这怪不得他,幼艾常年沉溺鬼神之说,祭祀之词,其性格难免变得扭曲阴森,叫人费解。即使获得了神明的幸顾,也一时不知当怎样表现。他为人向来冷漠无情,内里又患得患失,爱思前想后,犹疑不定,只好维持原状,想来神明不会嫌恶——真是胆小畏缩之人。然而当灵巫的又有几个正常的呢?像少女那样的温柔可爱,已经是非常难得的特例了!这个神秘古久的职业太过肃穆沉重,毕竟充满了压抑和牺牲啊!比如少年这样倦怠乏味的人,有道是本该长年笼闭房内,怎会总爱去那途险境迷、雾瘴弥漫的深山之中游历?又怎会在狂风暴雨之时让山鬼目睹呢?其实这也不全是少年所乐意的。当年他和少女等人初被选为灵巫,衣鲜饰彩,粉墨登场,难免手脚拘束,畏首畏尾,对神明的敬畏之心始终不够,导致表演时不能投入,不像是真正能够与神明沟通之人。就有年老经验丰富的大巫师传授经验,告诉他们,于深山之间,幽闭不见天日之所,生长着一种模样特殊的羊齿植物,若服用过多可以致死,但若取用少许熬成汁水服下呢,则有振奋精神、令人兴奋激动之效,不过其剂量难以控制,偶尔会有灵巫服用过多,以致中毒身亡。少女等人不敢过多尝试,只是初期曾经入山采过,而少年呢,则对它产生了一种危险的依赖,每值祭祀,非要取用不可,不然他是无法站在祭坛上全情投入的。因此有卦象深妙之日者语言,他这样摧残自己的精神,年老后定会郁郁多病,是不能长寿的。此话不假,少年如今虽然年岁幼小,但已是终日疲惫压抑,一副怏怏不快的模样了。
山鬼高高在上,自然不懂得也不需要懂得这些。他看他满面疲惫,只暗地里忍不住怀疑幼艾是不是已经开始对他嫌恶了,并心痛不已。可转头看见少年清癯秀致的姿容,这样地令人怜爱,也不忍过多地苛责他。随他去吧!山鬼还是颇不甘心,他们相熟了这些日子,却一点也不了解这位神秘的,美丽的灵巫——其实还不如不了解的好。灵修仅知道他的脾性异常糟糕,且经常心不在焉,此种现象近来尤甚。神明只觉得奇怪,不晓得他有怎样的心事:这位神明到底是在山中清修,餐风饮露,不沾红尘之人,他不通人世,并不知道,少年是在为尘寰之中的事情烦恼呢。
在这样的相持中,夏日也徐徐地过去了,到入秋时分,少年又参与了几次祭礼,他依旧还是在尘寰之世保持着他那一副清傲高洁,潇洒秀丽的模样,当时同他争辩过的、那位扮惯了湘夫人的少女,犹在他身边,前些时终于被情夫抛弃了。她异常伤心,私下里偷偷地痛哭哀恸了好一阵子,不敢声张,除了少年外,没有他人知道。数月之后,这少女却开始变得不对劲起来,越来越慵懒,越来越冷漠了。她不再多说话,这些日子反应迟钝得连唱祭歌时也会出差错,少女时常蹙起眉头,作出痛苦已极,不欲苟生的神态,手里握着鲜花,像是拎着仇人的头颅那样紧,跳舞的姿态更是笨拙。就连那光艳的容貌也渐渐变得苍白憔悴起来,有几次还站在神坛上,就用袖子掩住口,忍不住要呕吐。
“你怎么啦?平日并不这样的。”少年曾拣四周无人的场合,漫不经心而敏锐直白地开口朝她询问过几次,那时候他的目光定定地,平静地注视着她略略臃肿的腰肢,那并不明显但确实隆起了的腹部,语气肃穆得使人不敢敷衍和搪塞。少女最近改系很宽很宽的衣带,并且穿非常松的衣服,裙裾一直拖到脚后跟,质地厚重,样子古怪,不像是此时该穿的,也不再熏衣服、佩带兰花和香草。其时四野静寂,微风拂叶,蝉声不住,阳光直照得人流汗涔涔,少年的目光看过来时,少女原本惨白的脸瞬间变得死灰,她明白自己再也藏不住这个羞耻的秘密了:她那狠心的情夫于夏初彻底抛弃了她,至今她的身孕已近四月了!
少女哭哭啼啼,泪水盈睫,脸上的妆都花掉了,襟袖更是湿透。她涕泗横流,为自己不得不再次被叙述的悲哀命运,为自己重新揭开的、带着血和粘液的伤疤,为自己腹中不知将遭到何种对待的胎儿,各种往事潮水一般卷上心头,那个时候……薄情寡义的男子对她是怎样地诱骗和瞒哄啊!可一旦厌倦之后又是那样残忍地抛弃了她!不管她如何婉转哀求,她多么天真!少女哽咽地向他诉说着,只感到万分委屈,觉得自己简直是这世界上最不幸的人,她呜咽地抬起头来,眨着湿润的睫羽希望得到一点安慰,那样子带着些病态的娇艳,仿若枫叶之上的露水,真是可怜脆弱得很。然而她忘了她的青梅竹马也是个无情之人,那少年面无表情,毫不动容,完全没有为她的悲惨际遇伤心落泪的意思。他默默听着她的诉说,想起自身过往的遭遇,不禁倒为自己有些隐忧了。人总有厌倦之时,厌倦红尘凡世,贪婪地追求更高而不知满足,神明是否也会感到厌倦呢?或许吧,不止是神明,如今这世间诸多痴心女子,如此地爱恋珍惜他,也不过是因为他的容颜俊美,某日他年华老去,神明厌倦了他,也自就视他如刍狗了,而昔日将他当做仙人来敬爱的众人,恐怕同样不会多看他一眼。
其实少年本就不甚注重己身之容貌,因此不再受那些女子注目,倒也无妨,但是若是神明……神明……他如今已陷得这样深,连主动上山去找寻山鬼的行为都难以自制了,到那时虽不至有少女这般下场,但也难免伤情哀虑、难以自拔的吧。如此说来,反正人神殊途,总不会有好结果,与其到时哀哀戚戚,痛苦难堪,竟不如抽身而退,趁早了断了!
少年思及此处,心中彷徨难安。也实在不能怪罪他,少年自幼丧去父母,从来没有真正人为他考虑过,少年不得不为自己绸缪,也习惯了仅为自己绸缪,做好一切准备。这样的人,患得患失是理所当然。他刚听少女哭泣着说毕,脑中便忽地有了一个两全之计。他慢慢地走到她面前,蹙起眉头,居高临下地看了她一眼。“为何你身为女巫,却私交情郎,贪欢不知自珍呢?”他缓缓地,一字一句地说:“难道你就没有错么?若你安分守己,岂能有今日之祸?此时只知啼哭而无一对策,难道要一天一天地等事情暴露,最终身败名裂而死吗?”这声音清朗而显得分外残忍,像是一把锋利灵动的刀子一样,游走在少女心间,将她彻底地剖裂翻开、暴露于空。少女闻言顿时汗流浃背,抽噎着,连泪水都流不出来了,只有瞪着两只眼睛,张着嘴,吃惊无措地看着他,那模样颇为滑稽。彼时天穹瓦蓝,万里无云。阳光暴烈,照着少年一身艳红的祭服,此人刻薄寡义,容颜却是如此绚丽刺眼,随着年龄渐长,益发鲜艳,简直叫人不忍责怪了。
少女依旧柔弱无助地看着他,眼神里满是依赖,她真是没有一点儿主意,原本以为少年责备过她后会给她什么建议或帮助,殊不知少年打定主意,此刻表现得毫无怜悯之心,他只是顿了顿足,最后神色冷淡地轻轻叹了一口气,接着转身扬长离去。
这便是入秋以来一直积压在少年心中的心事了,他思谋已久,认为没必要对神明讲——其实的确也没有必要。神明对尘世之事全然无所知,以为他是厌恶了自己,只得在心内暗暗地责怪他无情。直到秋意渐浓,帝女花盛开,有一日午后,少年灵巫戴着薄纱巾帻,身着便服,坐在松树下看山鬼抚琴。山鬼一曲未毕,少年突然站起身来,竟是主动开口向他说话了,然而他的神色与往常不同,疲累中略有些忧愁,显得那姿颜益发脆弱秀丽。“倘若有一日我身陷庸俗尘世,变得愚顽不洁,不能再来看望灵修了,灵修会责怪我么?”这声音如清泉泠泠,却偏又带着点沙哑。
山鬼闻言,不禁大惊,连抚琴的手也停住了,也立起来。莺啭一样的乐音顿止,四周寂静一片,唯有暮风拂过万千松树,松涛起伏,其声簌簌,孤寂清冷。昨宵方立过山盟海誓,怎么今日就说如此不祥之语呢!他所一直恐惧的、压抑在心头之猜测,此刻似乎再一次明晰地浮上心头了。山鬼回过头去看少年,心情沉重。天地之大,何处去寻此惊艳之人哉!无限的痛楚与惋惜,让他的指尖都微微颤抖了。然而他依然很是温柔地开口劝说道:“此间这样安乐,我还正想邀请你同我长住呢,深山幽篁中,路险难行,我们难得相逢一遭,为何又说出这样的话?”他的神情非常柔和,措辞也很高雅,少年却坚决起来,有些不耐地皱着眉,垂着眼冷冷道:“我同灵修不过片时邂逅,人神殊途,终将分别,灵修何苦强留呢!”听此话的意思,竟是非要别离不可了。
天色渐晚,那金红的残照斜斜穿过松林,投映在神明所栖的奇石上。碧萝交错,藤蔓织缠,夕阳下这山鬼满面不舍的模样,温润端方,少年却狠心视而不见,称时候不早,要向他告辞。薄暮冥冥,已有夜鸟的号啼在松叶间回响,其声分外凄凉。晚霞西浮,四周的山林谷壑,皆镀上一层艳丽的橘绯色,俯瞰过去,万千木叶,层林尽染,灿烂异常。山鬼害怕此一去他不会复返,竟不肯放他走。“山下尘寰污浊不堪,难道胜过此处清雅幽静么?莫非是嫌我不是你的知音?”他哀痛地说,抬目看着少年,无限温存。不论多少次,少年的美貌仍这样令人倾倒,山鬼又想到这个人这样薄情冷酷地要离开自己,不禁心痛难忍,抓住了少年腰间葛布的衣带,强行挽留他。少年吃了一惊,想要挣脱,然而气力不够,无法逃走,便回身冷笑道:“知音会意,人神疏途,不过空谈。灵修纵能留我一时,岂能留我一世哉!承蒙灵修爱我容貌,屈尊下顾,此生有幸。但灵修青春永驻,岂不知凡人之容颜只能保数十年,如花开有期,终会凋零。花可重开,人无再少,今日灵修眷顾我,赠我世间所珍之物。来日容颜将衰,又有何脸面再来取悦灵修!况且灵修认为尘寰污浊,此身生于尘寰,自当终于人世,我总要在人间寻个依靠的。”
山鬼听了他的话,竟难过地不知道怎么回答。这样逾越身份的恋爱果真是痛苦之事!他料少年意思决绝,居然是再无回转之地了,不由得肝肠寸断,却是依旧恋恋不肯放手。“你的意思是要重归尘寰,在人世娶妻生子么?”他恳切地问,又长长地叹气:“你身为灵巫,上天护佑,青春委实还长得很,‘今者不乐,逝者其亡’,又何必虚抛流光,这样早地为日后的自己做打算呢。”
灵巫作出一副厌倦不已的模样,冷峻地答道:“即使日后备齐六礼,娶一女子为妻又如何?灵修难不成希望我用整个青春来侍奉您么。”他又挣了两下,可惜不能摆脱,便放弃了。“不过我是侍奉神明的灵巫,纵使献出生命也无所谓,但我的生命只能献给天上的雨师。”说这话的时候,他故意抬起双眼望向天空,样子竟然显得格外抑郁,穹庐暗蓝,暮色中星光微弱,云谲波诡,少年眼前莫名浮现出少女哀愁的面容,一闪而过。山鬼清修多年,到底不了解情爱正炽时人容易陷入种种忧愁,所以不明白他在忧虑些什么,只得从背后将他拥住,低声在他耳边絮絮说些爱怜之语,哄诱不住。“我只是劝你珍朝夕之欢,方对得起这锦绣年少。啊呀,恳求你不要过早地断绝我对你的念想吧!纵使是灵巫,那所供奉的天上之人缥缈无常,岂能与我对你的爱慕之意相比呢!”山鬼到底是彻底地发痴了,也不顾及自己尊贵的身份,情深意切,柔声在他耳边说了许多爱语,少年没有回答,倒也并不推拒。良久,山鬼慢慢地解去他秋色的衣带时,他才背对着他,终于下了决心似地问:“我一介凡人,究竟是何处惹得灵修对我视若珍宝呢?”他的声音颤抖,不知为何非常绝望。竟像是在孤注一掷了。
“幼艾年少貌美,有绝世之姿,引我一见倾心。”
山鬼以为他回心转意,忙如此回答道,他满怀爱怜地用下颚亲昵地磨蹭着他的头顶。彼时夕阳西下,松风阵阵,气象哀凉,林中的土地上铺满暗橘色的、枯萎的松针,远望暮霭沉沉,晚霞艳丽有如女子胭脂,其中星辰若隐若现。有炊烟袅袅,自尘寰间升起,蕴出一抹浅紫,融入天穹,几乎微不可见。山鬼低声的赞美真教人难堪!少年沉寂了许久,才道:“我却觉得有倒不如没有了,反正也是要消退去的。”接着又诘山鬼说:“还有呢?没有……别的原因了么?”
他的问题没有再收到回答。
确实,诸位都是明白人,这位灵巫,冷漠无情的幼艾,此人除了惊世的容貌之外,还有什么地方值得怜爱呢!
继丧失了空行空格能力后我又丧失了分章节能力,所以这篇文是一个不分章节的整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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