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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四 云雨长安.4 ...

  •   越日,吃过晚饭,刘玄念还在忙着失落沮丧,妙手却发现,栖身于此的突厥使团尚有人未回来。夜幕四合,眼看就要宵禁了,妙手正在担心,忽然有大理寺的人来报讯,在崇德坊的街巷里,发现了两具突厥人的尸体,请刘玄念这个突厥使臣去认领。
      得闻消息,刘玄念禁不住大惊失色,这段时日一直烦忧着白子遥的事,就把突厥使团的事冷落在了一边。
      此次突厥使团来访,名义上是恭贺李渊受禅建国,实则特来催讨当初协定的财帛子女。按照当初与李渊商议好的计划施行,五百车金帛物资,早就在突厥小将苏康密的护送下,被两千名普通百姓,拉到了突厥草原。可实际情况却是,苏康密半途遭袭,钱物劳力,全都被占山为王的山大王抢走了,连苏康密也被扣押,只放了二十名突厥小兵,回去传信。突厥汗王恼羞成怒,派人带话给李渊,要么派兵把东西夺回来,要么重新筹措一批再送去。
      今非昔比,李唐目下立足已稳,版图扩张,兵强马壮,对突厥的依仗已不如过去急切,因此接待突厥使团的事上,李渊也没那么费心在意了,全权交托给刘玄念一人负责。谁叫他当初拍胸脯保证,一定会将此事处置得妥妥帖帖。
      作为答复,刘玄念已答应突厥使团,尽快回去一趟,亲自向突厥可汗解释,只因忧虑白子遥的处境,才耽搁到现在。如今尘埃落定,他也该履行诺言,启程随突厥使团回关外。岂料临行前这种要紧时候,居然出了这种事,真是晦气!
      刘玄念跟着大理寺的人来到崇德坊,经过辨认,黑暗狭小的巷道内,两具被人折断四肢脖颈、死状十分凄惨的男尸,确是突厥使团中的成员。默哀片刻,刘玄念便告辞离去。他现下该头疼的,是要向突厥可汗交代的事,又多了一桩。
      圆月初上,又是欲缺未缺的形状。叮当的小锣,咿呀的胡琴,沉填的大鼓……弦吹声沸腾遍了整个崇德坊。喳喳嚷嚷的一片,动荡着灯火明姿,分不出谁人是谁,今夕何夕,只有无边的繁喧包围着,这儿夜夜尽是如此的。
      坊中央有条人工开凿的河渠,水是清澈见底的清澄,深不足四尺,匀匀地飘着长条的水荇。刘玄念沿着渠道岸边漫步,脚面都没在了恣蔓的草丛中。走不多远,就出现一座带涵洞的孔桥,拾阶信步走上桥面,他就停下不住了。良久良久,出神似的倚在桥栏上向西天凝望,看那远树凝寂,像墨泼的山形,衬出轻柔暝色。
      突然而起的一阵嘈杂,引起了刘玄念的注意。人群中,一个歪歪扭扭的酒鬼,东冲西撞,惹得抱怨咒骂声迭起。看见其人身影,刘玄念腾的一下像是浑身都烧起来,激动得指尖都在发抖。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刘玄念高叫一声:“白之遥!”奋不顾身地就冲了过去。
      应该是听见了喊声,那邋里邋遢的酒鬼虽未回过头来,但身子一僵,像被施了定身术一般,一动不动。
      眨眼间,刘玄念就飞奔到了酒鬼身后,伸手正要去拍其后背,却听一声“别动”,那酒鬼肩头耸动,自是由他发出的警告。尽管嗓音嘶哑,透着彻骨的冰寒冷酷,但刘玄念还是更加确定,这酒鬼就是白之遥无疑。
      “我见他人死,我心热如火。不是热他人,看看轮到我。”
      “啊?”刘玄念惊愕地张张嘴,然而想过无数次要对他说的话,现在全都暴毙在喉咙里。
      白之遥一个趔趄,摇摇晃晃地转过身来,却是胡子拉碴,两眼血丝,边往后退,边大笑着重复:“我见他人死,我心热如火。不是热他人,看看轮到我……哈哈,说得好,哈哈……”
      刘玄念不由自主地往前挪了一步,白之遥脸色倏地一变,将酒壶猛地摔在刘玄念脚前,那份阴鸷怨毒的眼神,看得刘玄念悚然一惊,不寒而栗。就在刘玄念发愣的时候,白之遥早已掉头跑远了。以刘玄念的脚力,想追还是能追得上的,但他不知为何,第一次有点怕了这个人,竟不敢去把人追回来。
      接下来的十天中,又连续有两个突厥人遇害,还是脖颈与四肢等骨头尽皆折断,手法异常残忍,吓得突厥使团的人再也不敢出门了。
      杀人动机不明,急切间,大理寺很难迅速破案,抓住凶手。除了暂住的突厥人,包括妙手在内的府里其他人,也都是百思不得其解,突厥使团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怎么会招惹到这样的深仇大恨,以至于不死不行。只有刘玄念,转念一联忆,心中已隐约有了答案,但出于某种缘故,却谁都不能吐露。
      转瞬已至腊月廿五,年关将近,本就容易惹起离人相思,好巧不巧,天上又飘起了雪花。入夜之后,时闻雪洒竹林,沥沥萧萧,连翩瑟瑟,声韵悠然,逸人清听。
      晚宴上,珍馐百味在前,在座的人却均面有愁容。刘玄念是想到去年此时,同样的筵席上,白子遥还陪坐在侧,时隔一年,却已不知何往,不免有些伤感。他唉声长叹,满饮一杯热酒以驱寒,无意瞥见妙手在偷偷擦拭眼角泪水,忍不住柔声问道:“可是思念家人了?”妙手强颜欢笑,指着底下演奏的乐伎,道:“都是被这曲子招的。”她一提醒,刘玄念才留神去听曲中的歌辞,原来奏的是一首汉乐府古曲——《折杨柳》。
      四名乐伎分列两侧,左边两人吹奏排箫与横笛,右边则在弹奏箜篌与琵琶,一边拨弄琴弦,还一边低吟浅唱,此刻曲中唱到了最动情处:“上马不捉鞭,反折杨柳枝。下马吹横笛,愁杀行客儿……”调子渐渐高扬,将这一句反复演绎,继而又渐渐转低,归于沉寂。几乎与最后一个音符落地的同时,窗外忽而回风交急,折竹一声,使人寒战增冷。
      “确实悲戚了点……”刘玄念的笑容浮出一丝苦涩,吩咐乐伎换个喜庆点的曲目。
      不久,一变而为温馨甜腻的唱腔响了起来:“今宵此月,销金帐中,低斟浅酌,饮牛羊美酒……”这荡漾着暧昧幽情的歌辞,很轻易便令人思绪飘远,飞到了崇德坊上空。
      时小雪霏霏,冷风拂人如泼水,径上已经厚厚地堆满了水沫似的雪,大约有半尺来厚。两旁的树枝和树叶上,大都着满了雪,向下低低地垂着,不时有雪块忽然掉下来,犹如玉堕冰柯,沾衣生湿。
      如此清冷的天气,即便是长年人气鼎盛的崇德坊,也不免有些相形失色。华灯辉煌之下,凌乱的雪花漠漠堕下,一切都沉默无哗。
      未多时,一辆马车躅躅行至梨园门前,车里首先出来一个貂帽裘服的男子,一看装束,就知是异族之人。接着四名身披大氅的女子依次步下马车,由园中婢从搀扶着,鱼贯而入门内。送走四名女子,那胡服男子坐回车驾上,呼喝着驱车调转回去。
      由头至尾,这群人都没有发觉,有一个人坐在墙角阴影里,大口喝着酒,眼睛却锐利如狼虎,一直死死盯着这边。
      马车驶到一个小巷口,突然停了下来,驾车的胡服男子匆匆忙忙跳下地,跑进了巷子深处,似乎是想要解手。然而尚未走出两步,就被人从后面踢了一脚,往前一头扑倒进雪泥里。只听见咯吱咯吱的踏雪声,背后突袭的人喘着粗气,缓缓走到了躺着的男子身边,双手分别握住了其右臂的两端,正要使劲扭断,却被一声“住手”喝止住了。
      袭击者闻声一惊,抬起头来,望见了前方那悬在空际,茕茕的一点光明,仿佛一只眼睛在晶晶地注视着他。这黑夜的明灯,好似迷途的接引,一下子冷然镇定了如火如荼的复仇心。
      茫漠的烟雾里,亮光愈来愈近,渐渐显露了来人的真容,是刘玄念。而袭击者,自然便是白之遥了。
      “够了。”刘玄念喃喃轻语,表情悲伤又温柔,一只手提着风灯,另一只手将拳头攥得紧紧的,头上、肩上都已落了薄薄的一层雪,“雪这么大,你不冷么?跟我回去罢。”
      白之遥冷笑着,故意慢慢将胡服男子的手捏得喀喀直响,延长痛苦的折磨,惨叫声登时划破九霄。
      刘玄念怒发冲冠,彻底失却了耐心,咬牙切齿道:“你!你真叫人气恼……”话音未落,右手一挥,掌中一道白光飕地直冲白之遥而去。
      白之遥乍觉眼前一花,寒风袭体,尚未反应过来,猛地里肩头微微一寒,便如碰上了一片雪花,整个人已动弹不得了。那暗器击中后,弹跳着正好掉落在摊开的手上,竟是圆圆的一小块冰,奇怪的是,冰块受了掌心热气也不融化。原来,刘玄念适才随手抓了一大团雪,握在手里,用力捏成了一小粒弹丸状,因此其坚硬程度,甚至堪比真的石头。
      刘玄念走过来,道:“你好好看清楚,你差一点杀了的人,到底是谁?”言罢,脸朝下倒地的被袭者慢慢坐起身,揉着惨遭蹂躏的右臂,转脸望向白之遥,横眉怒目而视。直到这一刻看清楚了五官,白之遥方才醒悟,这个所谓的胡服男子,竟是妙手乔装改扮而成。不问可知,今天这一切,全都这两人为了抓捕凶手,而设下的圈套。
      想明白了所有关窍,白之遥的表情从难以置信,变得彷徨迷惘,失魂落魄,最后紧闭双眼,陷入深深的自我厌弃与绝望中。
      刘玄念低声道:“这,就是你要赶尽杀绝的复仇对象吗?”他心中感怀凄恻,连带着喉咙也干涩刺痛,说话几不成句。
      沉默半晌,白之遥重新睁开眼,嘶哑着恨声道:“他们,全都该死!你们若阻我复仇,也都该死!”
      刘玄念呆在当地,明显被这番宣言震惊得不知所措。
      妙手道:“他的脑子僵住了,钻进了牛角尖,说再多也是没有用的。”刘玄念无奈笑了笑,漠然神凝。妙手又道:“该怎么处置他?”言下之意,自是问要不要送交大理寺法办。
      刘玄念摇摇头,叹气道:“你忘了,咱们世代相传的祖训,是不法不禁,不与官家为伍。”
      妙手会意,当下也不顾白之遥羞辱与否,拎起来直接扔进了马车里,拉回府去。
      进了家门,两人避开突厥使团的耳目,把白之遥关进了后院摆放杂物的地窖。妙手担心他恢复气力后会反抗逃跑,特别给四个手脚都拷上了粗大的铁锁链,饮食中也掺入麻药,令其口不能言,无法呼救,以策万全。
      待妙手避开后,刘玄念坐在地上,与之平视,目光极尽诚挚道:“上次在宫门前说的话,我收回,并道歉。军营中,不想去便不去罢,都由你。只要你想回来,随时都可以,我们一万个欢迎。但是,需答应一件事……”
      白之遥靠墙而坐,始终闭着双眼,不为所动,唯有听到“但是”二字,冷笑一声。
      刘玄念假装没察觉他的嗤之以鼻,接着谈条件:“想必你很清楚,整个突厥使团就住在这里。只要你发誓,以后绝不动他们一根毫毛,不再实施你那个复仇计划,我立即就可放你出去。怎样?应允就点点头。”
      等了许久,白之遥依旧是冥顽不灵,无动于衷。
      刘玄念不禁焦躁道:“我不是早就承诺过,回报善后之事,我自有主张,根本用不着你操心。不过是要花些耐心,等候结果,你连这点时间,都沉不住气吗?”
      白之遥遽然睁开眼,暗淡的目光里,充满质疑与嘲弄。
      “也许,你我对‘回报善后’的理解,不尽相同。”刘玄念神情一黯,低声道,“当初我向天起誓,亲口与你约定的,是让兴隆城名副其实,尽复旧日盛景。而不是什么,杀光胡虏的傻念头,那是我能力之外,也无意为之的事。”
      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白之遥鼻端轻轻一哼,重新阖上了眼。
      自从两人认识以来,刘玄念一直试图说服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费的唇舌唾沫积起来,都能注满整个曲江池了,可谓苦口婆心,用心良苦,仁至义尽。而这一切的努力,在四具突厥人尸体面前,显得那样的苍白与可笑,顷刻间便灰飞烟灭。面对这样一个一意孤行,一条路走到黑的顽固者,换做其他人,恐怕早就选择了放弃,丢在一旁,置之不理。然后,不知是白之遥幸运,还是倒霉,偏生教他遇上了天生不服输的刘玄念,屡败屡战,愈挫愈勇。到了如今这步田地,刘玄念脑中想的仍然不是放手,而是,他还能做什么,还有什么办法,才能改变一个人根深蒂固的观念。
      走出地窖,天已大亮,雪后初霁的天空是发亮的蔚蓝色,一碧如洗。刘玄念叫住一个路过的仆人,问妙手去哪儿了。仆人答曰:又出去了。刘玄念“咦”了声,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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