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合集》樱肆水

9、（瓶邪）阳关雪

　　【一】
　　张起灵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天见到吴邪的样子。
　　月白色衣袍的青年站在一片苍茫的大漠边缘，清秀的侧脸被夕阳染成亮眼的金黄。
　　“好美的景色，张大人当真好兴致！”他笑着伸出手，仿佛想要接住风沙，“早就听说雪景是阳关一绝，只怕吴某人没有这个福分见到了。”
　　年轻的将军从对方清澈的眸子里看见了一身乌金战甲的自己。
　　三年前，从二品镇军大将军张起灵奉命镇守阳关，蜀王世子吴邪被送往晔国做质子。

　　【二】
　　张起灵听说过吴邪的事，蜀王唯一的儿子，也是少见的天才人物。
　　准确来说，张起灵见过吴邪，在圣上五十大寿的时候。
　　那时吴邪只有十二岁，依旧是一身月白的衣袍。别的孩子都聚在一起玩耍，唯独吴邪一人坐在荷池旁边读着《诗经》，安安静静，仿佛耳边的喧嚣与他无关。
　　张起灵有点好奇，便走过去，也不说话，就陪着小世子一直待在那。
　　不知过了多久，少年抬起头，抿起嘴角对他笑，“张大人。”
　　那个时候张起灵还只是从九品的校尉，按理说吴邪可以根本就不理他，但是少年还是对他笑了，笑容干净明亮。
　　“您为什么不去和殿下们一起玩呢？”张起灵问。
　　吴邪猛地一拍脑袋，“啊呀，差点忘了，小花要我陪他蹴鞠呢！”少年说完，将手中的《诗经》塞进张起灵手里，然后慌慌张张地往花园跑去。
　　张起灵觉得有些好笑，没想到被国人吹嘘得神奇无比的“神童”竟然这么冒失。
　　手中的竹简松散开一点，张起灵抬手打理好，顺道还给吴邪的侍女。
　　他还记得竹简第一列写着的瘦金体。
　　——“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

　　【三】
　　所谓盛极必衰，张起灵成为镇军大将军的第二年，翎国竟出现了国库空虚的尴尬情况。
　　蜀王世子吴邪被任命负责督促税收，这是个得罪人的工作，张起灵不知道吴邪是怎么做到的。但是可以肯定，因为这份工作，吴邪作为质子前往晔国的事情才会如此“畅通无阻”。
　　次年三月，晔国大军来犯，翎国无力抵抗，国君将吴邪送到晔国做质子。
　　那时张起灵镇守阳关，便主动请缨将吴邪送出国。
　　当年坐在荷池边读《诗经》读到忘了与表弟的约定的小小少年也长成了青年，即使手无缚鸡之力，面对风雨飘摇的事态，他也笑得一脸淡然。
　　从知道自己要前往晔国的时候开始，他就没打算活着回来。

　　【四】
　　吴邪回国已经是两年后了。
　　晔国和翎国的战事陷入了胶着状态，随从王盟拼了命将吴邪送出翎国皇宫。蜀王世子一路奔逃，到达阳关时竟于乞丐无异。
　　但是张起灵还认得他清明无垢的眼神。
　　吴邪拒绝了张起灵送他回家的好意，留在阳关做了军师。张起灵知道他是在等那个有可能再也回不来的忠心随从。吴邪总是不能安心接受别人的好意。
　　两个月后阳关失守，张起灵领着麾下的军队退守敦煌，吴邪急的睡不着觉。
　　三个月后翎国国破，晔国重金悬赏翎国各王爷亲眷的人头，张起灵带着吴邪四下奔逃。
　　“小、小哥……”青年瘫坐在断墙边的磐石上，白皙的脸涨得通红，翎国被灭，已经没有张将军和吴世子了，“我们到哪了？”
　　张起灵有些心疼，“……阳关。”
　　“呵……”吴邪轻轻笑了出来，“没想到又回来了啊，这下可真是无处可逃了。”
　　远处传来羌笛声。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青年眯起眼睛，看着本可以凭着才华被晔国招安的落魄将军，突然伸手抚住对方的侧脸，“小哥，把我的人头带去给他们吧，那样你还能活命。”
　　张起灵没有说话，他把身侧的长刀取下来放到吴邪手上，然后坐到青年身边。
　　我不会杀你，无论什么时候。

　　【五】
　　下雪了。
　　“我还以为……我一辈子都没有办法看到这景色了呢。”蜷缩在角落里的青年低声笑着，原本红润的脸上泛起了病态的苍白。
　　张起灵脱下外套披在他肩上，然后将人揽进怀里，“这不是看到了吗？”
　　“阳关雪，真美啊……”
　　吴邪伸手接住飘落的雪花，动作一如当初接住风沙般轻盈。
　　洁白的雪花落在青年苍白的手心里，熔化成与掌中粘稠液体无异的殷红。
　　“小哥，我……恐怕挨不过这个冬天了。”
　　“别乱说。”
　　“小哥，我死了之后，你把我的头割下来，去投诚吧。”
　　“你不会死。”
　　青年满足地蹭了蹭张起灵的胸膛，呵出一口气，“小哥，你何必，痨病是治不好的……可别把你也染上了。”他们是在逃命，连药草都弄不到，更别说去看医生了。
　　“染上也好，”张起灵拍拍吴邪的后背，“我们一起死。”
　　“乱说的是你吧……还一起死呢……”吴邪扯了扯嘴角，“你这么说我可是压力很大啊……还要小心翼翼以免死在你面前再害了一条命？”
　　张起灵将脸埋在吴邪的发间，不说话。

　　【六】
　　一觉醒来身边的人已经没了影子。
　　张起灵突然明白“以免死在你面前”的意思了。
　　吴邪，你混蛋！
　　他连忙追出去。映入眼帘的只有一片白茫茫的无垠雪色，和初见时吴邪身上月白的衣袍一样，干净得灼伤了人眼眼睛。
　　张起灵扭头看向敦煌的方向，那里响着羌笛的声音。
　　耳边似乎还回响着青年珠圆玉润的声音，如响雷，如低语。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