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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歧路有伊人,月下忽见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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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暗的石牢,俨然一个巨大的笼子,昏迷不醒的方铭被关押在这儿,周身被愚昧无知的乡民们泼上了黑狗血等秽物,据年长的人说,这样便能破去妖孽的法术,那崂山的道士钱修正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却并不阻止,只是暗自哂笑,愚民无知,便民心可用。
严令州府将方家父子关押好,钱修正便回到州府家中一处僻静的小屋,急急忙忙炼制那州府孝敬的成形人参。
夜晚,星月黯然,一片昏暗。
方铭费力地睁开青紫的双眼,只觉得浑身像散了架一般,连一根手指也动弹不得。躺在潮湿冰冷的地上,方铭愣愣地盯着屋顶,那是由上好的青石混合糯米汁砌成的,一般都是作军事重镇的城墙用,也只有登州这样的大州,才会以如此的规格关押最重要的穷凶极恶的犯人。
方铭无力苦笑,想不到自己还能享受到这样的待遇,似乎上一个住在此处的犯人是政变失败后逃亡至此的大周二皇子吧。
大周王朝四大狱,北方有京师天狱,东方有登州地狱,南方有越州玄狱,西方有戎州黄狱。
世人传言这四大狱中阴魂无数,方圆百步皆是鬼哭狼嚎,即使是九月九日午时三刻阳气最重时,四大狱内也是阴风阵阵、不见天日。若是七月十五中元节,鬼门大开,百鬼夜行,四大狱内三千狱卒一夜不能合眼,紧守牢门,阻拦冤魂的冲击。
数十年前戎州黄狱曾有典狱长玩忽职守,致使鬼节当夜,狱中八大鬼王联合冲击狱门,竟被冲破狱门,散入戎州。
当年大周高祖攻入戎州,设黄狱,秘密处决戎族皇室数万人,这万余冤魂心中怨气积郁,便不肯投胎轮回,盘踞在黄狱中伺机作乱。
戎州民风彪悍,凡男女高于车轮者皆可执兵作战,高祖围城三年,城中粮尽,人相食,待攻入城中,十室已去其七,这百万鬼魂,不肯轮回者大有人在。
当年八大鬼王冲出黄狱,便聚集戎州内外无数鬼卒,一夜之间,戎州满城死尽,竟成为一座空城。
如非大周三大供奉带领门下三千弟子围城阻拦,恐怕这戎州鬼王还将一路攻向京师。
据传,戎州围歼鬼王一战,三千道教弟子陷于戎州,无一生还,昆仑、蓬莱、天师三派自此一蹶不振;五百大儒在孔夫子第十二代传人的带领下,率四大书院六万儒生静坐于戎州城外,以一身血气,养浩然之气,硬生生地挡下了鬼卒的扩散,孔门传人孔骥一夜白头,五百大儒心力交瘁身死者过半,六万儒生仅存十之一二,此役被儒者称为儒家大劫,不亚于始皇时咸阳之郊。
戎州战时,其余三大狱纷纷震动,万鬼齐哭,更有无数的儒、道弟子镇压,才不致使黄狱之景再现。
也正是由于这场战役,传统三大道门衰落,崂山、武当等道门兴起,儒教人才凋落,释家趁机进入大周获得大批信徒。
黄狱名列四大狱之末,犹凶悍如斯,更无论仅次于天狱的登州地狱了。
想起这些传言,方铭便不寒而栗,长满了绿苔的房顶就像一只噬人的精怪,又似乎有无数凶魂,隐藏在角落里,露出了岑白的獠牙。
突然,守在门外的一个狱卒对方铭所在牢狱的角落怒斥道:“滚回去,否则叫你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一道虚无的怨气很快便缩回角落里,不敢动弹。
被凶恶狱卒的声音猛地一吓,方铭顿时浑身发软,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幸好他是躺在地上,若是站立,恐怕他会被这雷霆般的声音吓得倒在地上,摔个头破血流。
那凶神恶煞的狱卒见方铭如此胆小,便一口浓痰吐在了监狱门上,不屑地冷笑道:“这地狱甲字号大牢关押你还真是大材小用了!不过是一个小鬼,如何值得这样大动干戈!”
说着,那狱卒扬起手中血迹斑斑的皮鞭,指着方铭旁边的几处监狱说道:“这乙字号大牢,关押的是一百二十年前的一个魔头,他专取年轻貌美女子的背部皮肤,炼制招魂幡,残害女子近千人,最后被蓬莱道门的高手一剑废去浑身筋脉,成为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人,只等他一点灵台之火消灭,便是他身死之时。”
方铭心中疑惑,为何不直接将他杀死,还要任他自生自灭?
似乎他狱卒明白方铭心中的疑惑,便走到乙字号大牢前,对牢内问道:“剥皮魔头,你说说你为什么现在还死不了?”
大牢内黑黢黢的,方铭并不能看到乙字号内到底是何人,尽管他躺在地上努力侧着身子看向乙字号大牢,却也只能看到牢门处一点点的光亮。
突然,一阵镣铐的声音传来,接着方铭只觉得一道黑影扑向牢门,猛烈地撞着牢门,怒吼道:“我杀了前任州府的女儿,还把她的皮剥下来做成招魂幡的旗角,州府为了报复我,便让那蓬莱的臭道士废了我的功力,却封存我的灵台之火,他是要我天天受这剥皮断骨之痛啊!”
这声音凄厉、充满了怨恨与恶毒,又包含着浓浓的不甘,显然这声音的主人遭受了极大的痛苦。
方铭努力去看向乙字号大牢,却只看到凶狠的狱卒扬起鞭子,狠狠地抽在那黑色身影的身上,溅起一片红色。
那黑色身影哀嚎一声,迅速退回了大牢的角落里,只是口中仍然恶毒地咒骂着。
那狱卒在乙字号牢前大笑道:“剥皮魔头,你可知道我手中这皮鞭是怎么来的?正是蓬莱的修士将你那招魂幡炼制成了这皮鞭,别说,这人皮鞭子还真是好使,抽下去就是一层血肉!”
乙字号牢内又是一阵嚎叫。
狱卒倒拖着皮鞭,又踱回了甲字号牢前,蹲下来,盯着方铭的眼,冷笑道:“你可知道剥皮魔头为什么说他天天受剥皮断骨之痛?前任州府下了命令,每天子时便选狱中行刑高手,持剔骨尖刀,将那魔头的全身皮肤一点一点剥下来,然后再撒上盐水,最后选取大力高手将他四肢的骨头一寸一寸地捏碎。不要怕,他毕竟是修炼过的人,又有灵台之火,第二天午时便可恢复过半,等到子时完全恢复,便开始新一次的剥皮断骨。”
狱卒阴森森地笑了,露出惨白的牙齿,方铭努力让自己闭上眼睛不去听他的话,不去看他发青的脸,却还是忍不住浑身颤抖。
“你算什么东西啊!不过是妖法蛊惑了几个人自相残杀而已。从乙至癸,哪间大牢里的犯人不比你杀的人多?哦,不,却是有一个人没你杀的人多。”
狱卒那瘆人的声音稍作停顿便继续了:“庚字号大牢里是个采、花、贼,没杀过一个人,却纵横大周,被害之女子多达数百人,又修炼阴阳之术,被伤害的女子皆是数天之后便迅速苍老,往往活不过一年。要不是他一时兴起伤害了圣上最钟爱的小公主,致使皇城供奉集体出动,他还不至于落网呢。不过,从某种意义上讲,他确实没亲手杀过人,对吗?”
那狱卒似问非问,只是冷笑着,面色阴晴不定。
“知道他的待遇是什么吗?刚被抓进来的时候,他还洋洋自得向其他犯人讲述他如何讲小公主绑起来,如何伤害小公主,小公主那时不过才十一二岁,听起来还真的挺精彩的。
可是,后来,他被切去了那玩意儿,却每天都被喂下一等一的“好药”,药效发作的时候,便将他的四肢绑起来,你说,好玩吗?“
要是他经受不住,昏死过去了,上头有令,用最好的药将他治好,最起码三年之内他还得天天这样。
知道这是谁的主意吗?就是那个被他侮辱了的小公主,圣上四处寻找良药,好歹保住了她的命,她却永远变成了一个鸡皮鹤发的老太婆的样子了。“
那狱卒不急不慢,将这些方铭之前闻所未闻的秘事娓娓道来,如同讲一个哄孩子睡觉的田螺姑娘的故事一样。
可是这唯一的听众强忍着胃里的不适听完了狱卒的话,最后却头一歪,被吓得昏死过去了。
那狱卒冷哼一声,扬起鞭子猛地在方铭的身上抽了一下,方铭却仍然没有丝毫动弹,见此情状,他便收起了鞭子,站在牢外,盯着方铭,脸上的表情不住地变换。
另一个身穿狱卒服饰的人从阴暗中走出来,对那个凶狠的狱卒拱手道:“多谢典狱长大恩,若有来生,我唐生必以死相报。”
那寻常狱卒模样的人,原是这地狱里地位最高的典狱长!典狱长长叹一声,道:“唐公子先前救我一命,是为仁,今又代友入狱,是为义,仁义之人,为何不得天佑!”
唐生,便是那唐公子,便是那在方家弃方家父子而去的唐公子!
唐生慷慨道:“典狱长不必多言,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方兄与我交往近十年,彼此心契神合,先前我弃方家父子而去,已是不友,今日方家遭难,我怎可袖手旁观!赵、沈二位兄长有家室拖累,自是不可赴难,唯有我孑然一身,父母早亡,多受方伯父照顾,方家之存亡,我唐某之荣辱,就在此举!”
典狱长早已不复初始的凶恶模样,只是叹道:“天道有常,唐公子必有善报!唐公子放心,我定当全力保护你的周全。”
二人不再多说,典狱长当即打开牢门,唐公子迅速与倒在地上的方铭换过衣衫,“典狱长,出牢门后自会有人接应,方兄就托付与你了!”
典狱长一把扛起换上狱卒服饰的方铭,点头道:“唐公子请放心,除非我死,否则方公子一定平安出狱。”
“好!”唐公子击掌大笑,决然道:“典狱长,请借腰间剔骨尖刀一用!“
典狱长急道:“唐公子,你……“
唐生惨然笑道:“典狱长不必多言,请借刀一用!“
典狱长无奈,放下方铭,解下腰间之刀,双手奉于唐生:“唐公子,你这又何必!有我在,没有人会查出来的!“
唐生道:“但有万一,岂不连累典狱长!“
取过尖刀,唐生手腕翻动,随之满脸鲜血。
“典狱长,请收刀!“
唐生脸上血肉模糊,却依旧恭恭敬敬地双手将刀递给典狱长,双手不曾有丝毫颤抖,话语决绝,斩钉截铁。
典狱长双手颤抖几度不能借刀,颤声道:“唐公子大义,在下佩服,必以死报之。“
随即,典狱长扛起方铭,直奔牢门,唐生直待两人消失与黑暗中,方转身面壁,盘腿而坐。
只是,谁也没有发现,典狱长肩上的方铭眉心有一丝灰暗。
避开三三两两的狱卒,典狱长执掌地狱多年,自然摸索出幽暗小路而不为人发觉,迎着小路两侧的鬼哭狼嚎,典狱长一路狂奔,很快来到了一堵墙前。
典狱长放下肩上的方铭,屈指在墙上轻叩三声,一道阴柔尖利的声音传了出来:“典狱长大人?有何贵干!“
典狱长冷笑道:“石公公何必明知故问!”
“哈哈哈!”刺耳的笑声如同刀子一般划在耳膜上,典狱长微微皱眉,可是地上的方铭却依然昏迷,竟对这声音没有任何反应,显然,这石公公的声音只有典狱长一人能听到。
那凄厉的声音又响起了:“哼!此次几人?”
“两人!”典狱长肃然道。
石公公寒声道:“老规矩,血。”
典狱长毫不犹豫,拔出腰间剔骨刀,左手持刀,便在右腕上划出一道口子,随即换做右手持刀,又在左腕上划出血口。
抛下尖刀,典狱长将双掌贴在锈迹斑斑的青色墙壁上,那本该滴在地上的血竟怪异地顺着他的双手,像两条蚯蚓一般,爬在了青石墙壁上。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鲜血消失在墙壁上后,墙壁里竟发出了野兽般吞咽的声音。
典狱长脸色逐渐苍白,双臂也不住地颤抖,就在这时,墙壁里怪异的声音又传来了:“好了,典狱长大人,今天喝饱了,下次记得多带些人来啊!桀桀!”
典狱长冷哼一声,收回双臂,弯下腰收起尖刀,费力地将方铭扛在肩上,抬脚撞向青石墙壁。
就在两人将要撞在墙壁上的时候,坚硬的青石壁突然一阵波浪般的滚动,仿佛海绵一般,典狱长与方铭两人毫无障碍地消失在了青石墙壁上,就像被海绵吸进的水。
很快,典狱长与方铭两人便出现在了另一处,典狱长四处望去,还是登州城外的那个地方,阴森森的废弃的青石场,四周是长久无人祭奠的孤坟,磷磷的鬼火在一个个的坟头跳动着,远处,绿色的不知是野狐的眼睛还是鬼火在跳动。
猫头鹰在低矮的松树上低低地叫着,孤狼游荡在坟间,凄厉地望月长嚎,今夜月色昏暗。
月下的松树上传来了一声怪异的鸟鸣,典狱长随即回应了一声同样不属于任何鸟鸣的鸟鸣。
一道黑影蓦地出现在月下的松树梢上,猛地一看,倒像是从月亮中走出的人。数百步的距离,眨眼间那黑衣人便出现在了典狱长的面前。
“人交给我,你可以走了”脆生生的竟是少女的声音!
典狱长将肩上的方铭放在地上,拱手道:“有劳姑娘了,待此人醒来,务必告诉此人寻救兵回登州救人!”
黑衣人没有说话,将方铭扛起,对典狱长微微点头,便转身离开,不过几个呼吸间,便消失在了茫茫夜色。
典狱长长叹一声,转身进入青石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