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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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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光高悬,大理石制的桌面折射出煞白色的光,光线交错,笼出薄薄的光晕。桌面上佳肴五香十色,皆动筷稍许,满盘堆砌在桌上,倒像是残羹冷炙。
许督军举起眼前的酒盅,“程老弟,我们再来干一杯,为你我之间的情意干一杯!”盅内酒水左右摇晃,溅溢出来。他已喝了许多,可是依然是气定神闲,神色无差。
程远稍许客套,亦举起酒盅,与他酒杯碰撞。只是他的脸色已渐露红晕。
酒盅抵着嘴唇,程远方做一饮而尽状,却听许督军朗声喊道:“慢!”
程远持杯,疑惑地看着许督军。
但见许督军手持酒杯,一面玩转,一面大笑:“我祖籍齐鲁,是个吃着大葱卷饼长大的齐鲁汉子,来到楚垣以后,最见不得的就是南方蛮子这小杯小碗的家当,吃个饭喝个酒都不痛快,平日里也就忍了,今日难得和程老弟还有弟妹聚在一起,怎能让这些繁琐的东西扰了兴致,来人,给我和程老弟都换上大碗,倒满酒,我和程老弟要喝个痛快,一醉方休!”
江蓿转头望着身旁的程远,眼中不无忧虑。
没想到他竟不胜酒力。
一开始眼见许督军与他一直喝酒,江蓿并无在意,她想着像他这样城府极深的人,酒量必然也是过人的,却未料想,几杯酒下肚后,程远已面露醉色,且愈发严重,她本就痛恨他至极,眼见他面露难色,她本是暗喜,可如今瞧着他醉意愈发不可收拾,她不禁有些担心,毕竟如今在这里她只能依靠他,他若醉了,她当真不知该怎样收场。
佣人走上前撤走了程远和许督军二人眼前的酒盅,换上敞口的大瓷碗并倒满了酒。
“程老弟,请。”
许督军拾起大瓷碗,做了个“请”的姿势,仰头饮尽。
程远赔笑,亦端起眼前的瓷碗,与碗口齐平的酒水浸过了他的拇指。江蓿盯着他,眼中忧色更重。他端着碗,眉宇微微簇起。
酒水倾泻而出,溢满他的口,只听他囫囵的下咽声,原本就红晕的脸愈发红的吓人,往日黑亮的眼眸也蒙上一层浓浓地迷雾。
瓷碗忽然跌落在地,碎成百片,碗中还未完全饮尽的酒,徜徉满地。
众人一惊,江蓿还反应过来,就见程远忽然重重地向她这边到来,她虽被瓷碗着地的声音吸引,但好在目光一直落在程远的身上,见他要倒下,眼疾手快的稳稳抚住他。
“程……”她用尽力气抚住程远的双臂,余光恰好扫过对面站起来,正关切地望着他们的许督军,她稍稍一顿,柔声开口:“阿远,你怎么了……”
几个佣人迎上前帮忙抚住程远,江蓿借着他们的力,慢慢松开他的手臂。
“看来程老弟是喝多了,没想到程老弟如此不胜饮酒,是我太过粗野,弟妹,不要介意啊!”
江蓿稍稍站稳,勉强笑道:“督军是哪里的话,是阿远酒力不佳,扰了督军的酒性,督军不要责怪阿远才是。”
许督军摆手:“弟妹说话见外了,见外了。”望了一眼被众人扶着的程远,他冲着江蓿朗声笑道:“我往日听程老弟提起过,弟妹祖籍齐鲁,与我这个齐鲁大汉同出一处,我们齐鲁人向来以酒会友结缘,程老弟这般酒力,真不知当日是如何过了弟妹家父那一关的,哈哈哈!”
程远忽然挣脱身旁的佣人,向着一旁倒去,江蓿见状,忙上前扶住他,一边双臂用力扶住他,一边随口对许督军道:“家父几年前身染恶疾,动过一次手术,那次之后家父就已立誓戒酒,此后滴酒不沾。”
许督军遣人派车将他们送回了来时下榻的饭店,几位军士帮着江蓿抚程远回到房间。送别他们后,江蓿跑进洗漱间,浸湿了一块毛巾,想要敷在程远的额头,助他清醒。
她握着毛巾走出洗漱进,毛巾上滴落的水珠刚好滴在门口出一株兰花上,她忽然收住脚步,怔在原地。
灯光耀满一室,宜人的檀香静静弥漫。
程远挺坐在沙发上,身上的外衣已然褪去,扔在一侧,他用力一扯领口,领间的扣子弹开,他抬眼瞅了一眼站在一边的江蓿,没有说话,径直向她眼前的吧台走去,步子走的稳重而有力。
程远倒了一杯水,仰头喝下,喝下之前,他左手一弹,一粒药轻巧地掉进他的嘴里,和着水一起吞下。
不消一会儿,他的脸色由深红立时变回了常色。
“你没有醉!你是装的。”江蓿惊道。
程远嘴角斜扬,举手拿下悬挂在吧台上的两只高脚杯,将他们并立放稳,拿过一旁的红酒,打开酒塞,娴熟地往杯里倾倒红酒。
他夹起两只高脚杯,绕过吧台走到江蓿身前,一手举起一只高脚杯,一手将手中的高脚杯递与江蓿。
“要不要来一点?”他笑,轻抿了一口红酒。
江蓿斜瞄了一眼眼前的酒杯,负气地撇过眼:“我不要!要喝你自己喝。”
程远了然轻笑,他收回手臂,转身走向沙发,那只酒杯顺手搁放在吧台的桌面上。
他窝坐在沙发里,双腿交叉,右手轻摇着酒杯,饶有兴趣地看着江蓿。
“怎么,你不是要向我发火吗?每次我骗了你,你不都是要大吼大叫吗?如今怎么这么安静?”
江蓿走过去,深吸了一口气,双眼灼灼的盯着他:“程远,你到底想做什么呢?如果你还想要让我配合你,那么请您坦诚相待,你明知我的父亲在你手里,我是不会与你做对的,即便你让我去死,我也不会犹豫,只要你放了我的父亲。但是在这之前,我希望你能告诉我,你的想法、你的打算,不要让我胡乱揣测你的心思,这与你、与我、与你的‘大计划’都不是一件好事。”
程远轻抿了一口酒,深红的酒汁还眷留在他的唇间,酒色的嘴唇,就像是方嗜过血。他放下酒杯,嘴唇向上斜划。
“死?”他的眼中露明显地讥诮:“赵江蓿,你不要把自己说的那么伟大,动辄就是要为你父亲去死,‘不怕死’,不过是自欺欺人的一句话,试问生死之前,又有谁能够当真毫无畏惧?”
江蓿一怔,他却话锋一转,变了语气:“不过很好,看来你已经长进了不少。既然你希望开门见山,那我们就开门见山。事到如今,也是你该清楚的时候了。”
江蓿目光锁在他的身上。
“在我告诉你所有事之前,我要问你一个问题。”程远直视着江蓿:“你猜是谁指使我去你家盗取文先生的东西?”
这是程远第一次在江蓿面前提起盗取文先生东西一事,她原以为他面上多少会有些隐晦,却不想他说的坦坦荡荡,面上也毫无愧色,防似不过是件再普通不过的事。
江蓿瞪着他,冷声道:“我不知道。但是子商说过那人应是文先生生前身边的人,所以会在新党和新政府中有很大的权力和权威,否则怎么可能遣的了你这样的人。”
程远淡笑:“其实你已经猜的差不多了,那人确实在军中和政府中拥有很高的权威,值得我为其卖命,也是因为他有足够的权力能够许我以我想要的。”
“很高的权威……”江蓿沉吟,一个一直很简单的,子商与她却从未想过的答案在嘴边呼之欲出。
她的思绪慢慢沉淀下来,脑中的思路清晰起来,她望着程远,试探地道:“你是说唐伯伯,唐清源。”
程远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直视她的眼睛,回应她的眼神,如炬得眼眸里清楚地写着肯定的答案。
江蓿不禁一震。
唐清源她是熟识的。他与林绍川是多年的世交,他们儿时一起读过书,年少时一起去法国留过洋,后来回国后一起致力于革命。他们可以算是惺惺相惜的莫逆之交,直到七八年前林绍川因为身体的原因逐渐隐退,他们之间的来往才慢慢淡了下来,但每逢过节唐清源还是会亲自去拜访林绍川,江蓿和江苜年幼之时,因为与林家兄弟走的近,她们常常去燕北的林府小住一段时间,那时江蓿经常在过节时见到唐清源来拜访林绍川,每次他来都会带许多礼物专门送予林家兄弟、江蓿还有江苜,因此很得他们的喜爱。而他对他们也是极尽长辈对小辈的疼爱的。这些年江蓿虽去林府的次数少了,可是唐清源每次拜访林府的时候总还是捎带上特意为她和江苜而挑选的礼物,让林家兄弟带给她们。江蓿对此一直心存感动。
可是,却没有想到……
“不可能,不会是唐伯伯……他是林伯伯的莫逆之交,他人那么好,怎么会做这种事……” 江蓿下意识的摇头,不肯让自己相信。
程远站起来,走到她面前,声音冷淡不带任何感情:“我问你,若你是指使我的那个人,你要我这样做的原因是什么?”
江蓿略带恍惚地抬头仰视他,眼睛却正好掉进了他深不见底的黑眸。
她像是迷了方向,只下意识地回答:“为了独揽大权……”
程远嘴角斜扬,笑容灿烂:“那我再问你,什么样的人才会有独揽大权的机会?”
“离权力最近的那个人……”
程远的笑更加灿烂,可是却让江蓿心中骤然一颤。
“还需要我再问下去吗?不用我说你也应该知道你的唐伯伯如今在新政府中是个什么样的角色吧。”
文先生弥留之际,曾把新党的大权交给了跟在他身边多年的知己向泓理,这些年新党以及革命一直是由向泓理领导的,新政府成立后向泓理众望所归,出任总统一职,可是多年的征战早就使他顽疾缠身,革命后期还有新政府成立之初的事务他基本上是交给当年与他一起为文先生卖命的至交,但年龄相较于他而言更为年轻的唐清源和袁仁畅手中。袁仁畅武将出身,为人忠厚简单,自认为脑袋瓜子不是很灵敏,因此事无巨细他都要与唐清源商量后再定,而唐清源决定之事他也不多做过问,再加之他本人有些愚木,不懂得如何像唐清源那般笼络人心,所以如今他手中的权力已越来越少,新政府三分之二的权力已实则掌握在唐清源的手中,他几乎已成为了实质上的总统。
其实江蓿和子商早就该想到是唐清源,现今天下,唐清源可谓一人之上万人之下,他掌握新政府的实质大权,想要更进一步成为泱泱中国的唯一一人,也是可以理解的。只是他们怎样也无法将那种城府极深的人与他们爱戴的唐伯伯联系在一起,在他们的眼中,唐清源一直是一个慈爱善良的长辈。
“想明白了吗?”
房间里静了一会儿,程远淡然的声音冷冷传来。
江蓿垂睫,点了一下头,低声道:“你接着说吧。”
程远轻笑:“既然你已经搞明白了谁是指使我盗取东西之人以及他的目的,那接下来的问题就很容易解释了。许崇智是唐清源多年的老部下,与他一起出生入死,可以说唐清源如今的权势地位有他一半的功劳,唐清源为了回报他,同时也是为了巩固自己的势力,虽然一面高举铲除军阀的大旗,一面却将楚垣之地的权势尽数交给许崇智,让他坐这里的土皇帝。他原以为这样可以安抚住他这位曾经的得意大将。可惜许崇智不懂得夹起尾巴做人的道理,这些年来背着唐清源做了许多与洋人私下勾结买卖军火的勾当,同时还不断扩张自己的势力,唐清源虽然没有公开表示过什么,但心中对他已是极为不满。”
“所以唐伯伯,不,唐清……他就派你来暗杀他?”
程远拿起酒杯,喝了一口:“可以这么说,也可以不这么说。”
江蓿蹙眉:“什么意思?”
程远握着酒杯,悠闲地走向窗边,刺眼的灯光笼在他头的上方,像一种冰冷的力刀狠狠地将他周遭的空气划开。
“因为他并没有吩咐我这么做,我是自作主张决定的。我要给唐清源一个杀许崇智的理由。”
“我不懂。”江蓿眉蹙的更深。
程远转过身,背对着敞开的窗子,深蓝的夜空漫洒在他身后,冷冷的夜风划过他的白色的衣衫。
“唐清源可以感觉到来自外界的威胁,许崇智又如何不能,对于许崇智来说,他今日所得一切都是源自于唐清源对他的仰仗,若抛开唐清源给予他的一切,他其实所剩无几,所以他这几年才会不遗余力地不停扩张自己的实力,希望尽快摆脱唐清源对他的束缚,同时也不断地派人去迫害唐清源身边的能力干将,以防出现能够取代他的人。”
“你的意思是说许崇智已经把你视为他的潜在敌手之一,所以他为了稳固他今时今日的地位,必须得除掉你,而你为了自保,决定先下手为强,对吗?”
程远嘴角微扬,点头:“可以这么说,其实我已算不得‘先下手为强’了,他已经行动了。”
“嗯?”
“还记得我们离开沪川的那个晚上吗,你从窗外开到了许多人……”
江蓿记起那日去程府劫持他时的情景以及在地洞里听到的对话:“你是说当日那些要对付你的人就是许崇智派去暗杀你的人?”
“暗杀?”程远冷笑:“你有见过那么光明正大的暗杀?”
江蓿回想那日从窗帘后看到的情景,确实有很多人拿着火把,声势十分浩大,所以她才会相信程远对她说的那些话。
程远目光冷厉:“当日来的那些人是沪川的清帮和漕帮,他们欲借口地盘分配不均来找我闹事,然后乘乱将我杀死。我若死在帮派乱战中,自然也就没有人会追究什么,因为即使追下去,帮派关系千丝万缕,岂是那么容易就能查到真相,多半也就不了了之。而这一切自然会很合许崇智的想法。”他顿了一下,笑看着江蓿:“其实,我还是感谢你的。”
“什么意思?”江蓿不解。
“他们之所以能算准时间,在我在府上的时候来找我,是因为我身边出了内贼,而那个人就是我的管家。那日你来找我,通过管家通传,他自然会以为我有客人要招待,一时半会儿不会离开,这才通知那些人,而那些人以为我是仓促准备,没有预料他们会来,因此才会放松警惕,让我有足够的时间从地洞离开。”
江蓿深吸了一口气,一脸冷意的凝视着程远。
程远却嘲讽的笑起来:“怎么,很气自己是吧,赵江蓿?其实你怪不得别人,怪就只怪你自己太天真!当日若是你姐姐来找我,管家会以为赵江苜是与我来回合然后一起逃走的,也就不会那么掉以轻心,但来的偏偏是你!你告诉管家你姓赵,管家不认得你,却如实告诉我赵小姐来找我,而我以为是找江苜,所以我让他带你去偏厅等我,管家却以为你是我寻常要见的客人,认为我要见客,自然不会想到我马上就会逃走!赵江蓿,你是不是很恨自己的自以为是?你以为你很伟大,代你姐姐来找我,却不知你自己才是促成这一切顺利发展的主要原因!”
江蓿早已气得咬牙切齿,她一边骂他:混蛋!一边向他走过去,扬手就要扇他一个巴掌。可惜程远早就有所防备,轻而易举地在半空中将江蓿的手截了下来,抓住她的手腕。
江蓿努力挣扎,想要从他的手中抽出手臂,无奈程远的力用地太巧,江蓿怎样也挣脱不开。
程远轻轻一个收手,江蓿被带进了他的怀里,前身贴在他胸前。
江蓿又羞又恼,双眸睁大地怒视着他,脸上满是红晕:“你放开我!”
程远轻扯嘴角,眼中满是嘲讽:“赵江蓿,你不是我的对手,如今连老天都在帮我,所以你心里还残存那些不切实际的念想还是趁早打消吧,不要以为你方才对我虚与委蛇说的那些顺从的话,我会相信,你心里在想什么,我很清楚,我劝你不要再自作聪明了,否则你会有更多的苦果要吃!”
说罢他用力一甩,江蓿被甩了出去,脚上还穿着去督军府时的高跟鞋,她险些没有站稳,好在及时扶住了一旁沙发的扶手,她才勉强站住。待完全站稳,她一边握住被抓的弄出淤青的手腕,一边一脸倔强地仰视着程远。
“程远,你说对了!我心里确实还谋划着其他的事情,我要逃离你的魔爪!我要带我父亲离开!无论你怎么做,我都不会放弃我心里的这些想法!我会一直想一直想一直想!就算是老天也帮着你又怎样?我偏要与这老天也斗一斗!看看这世上还有没有正邪之分!”
程远眉宇轻展,脸上忽然绽出一抹朗笑:“很好!赵江蓿,你若真有你方才口中所说的那份胆识,我倒是很欣赏。只是……不知你是只图一时的口舌之快呢,还是不过只是莽夫之勇?但是无所谓,孰是孰非,谁赢谁输,最后自会见分晓!”
江蓿松开手臂,走到他面前,头微扬,直直地看进他的眼睛,放轻自己的声音,却字字有力:“对,看我们之中谁能笑到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