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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下】今成断根草(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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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王夫人来探望我时,我正靠在软榻上,喝着祖母命太医为我熬的药汁,苦得惊人。
案几上,摆放着蜜饯与各色瓜果。母亲在一旁,温柔的为我扇着风。不时心疼的看了看我的左脚。
彼时,与我的淡然相比,母亲的行为甚至是称得上热情,从未有过的热情。
先是免了她们的跪拜,再是亲抱了刘彘在膝坐在榻边,怜惜的问着他的鞭伤。
那是我第一次近距离的观察他,胶东王刘彘。
比之荣哥哥的温润,在他的身上,更多的,是坚韧。
但最让我引以不同,却是他的眼神。
就如那日鞭子落在他的肩头他那不喜不卑的眼神一样,幽暗漆黑,让人无法看透,却又情不自禁的深陷其中,终至无法自拔。
那一刹那,我有了一种,类似怜惜的感觉,带着,微微的疼。
后来,我把这种感觉讲给祖母听,祖母却只是笑,笑中带着忧伤。
然后,摸着我的发,告诉了我一个故事,一个,很久远,很久远的故事。
那是关于她,祖父,和一个温润如玉的男子的曾经。
那是一个关乎喜欢与爱的故事,含着微微的苦涩与甜蜜,却有更多的无可奈何。
那时,祖母说,娇娇,最是无情帝王家,我是多么希望,你可以幸福……荣儿是个善良的孩子,娇娇,和他走,你会幸福的……
可祖母不明白,或许她明白,只是不愿意承认。
喜欢一个人或许需要很久,但爱上一个人,一眼足矣,何况其中包含了那么多的心疼。
若是真的喜欢一个人,你会不愿让他将就。
若是真的爱上一个人,你会不愿让自己将就。
便如祖母,祖父永远是她,不将就的选择。哪怕不得圆满。也终不放手。
那是我唯一一次,觉得,我与祖母,那么的相像,有着同样的执着与曾经。
【六】
我终于弹奏了我的琴,在物是人非的以后。
那时,我与刘彘已走近了许多;
那时,刘彘已换了名作刘彻;
那时,荣哥哥的太子已做的越发娴熟;
那时,却已是另一个曾经。
在彻儿的剑锋下,我的琴声多了分凌厉,少了些浓情,但却意外的动听。
祖母问我这首曲子的名字,我回,照影。
对照的形单影只。
祖母笑着说,我们娇娇如今也变成一个才女了。而我静默一旁,微笑。
其实那时我已学会如何笑,笑得美丽矜持而又尊贵。
却往往不喜欢,因那太过虚假,所以越来越少的笑。
但还是有必须要笑对着的人,比如祖母,比如母亲,比如,彻儿。
还记得那一天,母亲玩笑却带着试探的问彻儿,日后想要什么样的妻子。甚至指了满殿的侍女都不能让他点头。
最后,他转过身子,指着软塌上的我,说了一句让日后很多女子都万分羡慕的话,若得阿娇为妇,当以金屋贮之。
而那回答,母亲好似颇为满意,甚至当下便奏请祖母,为我们定下婚约。
祖母暗里曾问了我一个同荣哥哥相同的话,娇娇,我只问一句,你愿不愿意。
我问自己,愿意否。却找不到答案。
是的,我愿意。我这样回答了祖母。快速,而又决绝。
我想我从来都是知道自己要什么的人。
我以为我做了一个对大家都好的决定。
可那只是我以为罢了。
我以为自己的回答最是坚定,可却忘了那么决绝的语气后面暗示的危机。
我以为不想不念便能忘记,但怎能忘记,那日平淡无波的眼神后隐藏的厌弃。
但更忘不了的,是他说,高山流水觅知音。
他说,我认识你,在你以为的更早之前。
他说,若得阿娇为妇,当以金屋贮之。
他说,阿娇姐姐,你信我。
是的,我愿意相信,相信我当初的愿望,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我想,文君姐姐都有勇气,为何我没有。
彻儿,我愿意相信你,给予你我最多的信任。极其缺乏的信任。
【那年初见,我将你放入眼里,你亦将我放入曾经,哪怕,那无关爱情】
【七】
当文君姐姐的信抵达汉宫时,我正脱下着了三月的丧服。
那时祖母还缠绵于病榻,启舅舅一干人等也被拒之于长乐宫外,所以便只剩下我,独自守着孤寂的灵堂。
白圈,白烛,还有武舅舅生前最爱的糕点。
这便是我那个,最得祖母喜爱的小儿子,最后的归宿。
甚至没有一个牌位。
夜深人静,我跪在席上,看着被火焰不停吞噬的纸钱,脑中闪过的,却是那一年梨花落尽街头,武舅舅笑着将糖葫芦递给我的情景。
可不过那么快,他便死了,死在梁国,被刺身亡。
我想武舅舅的死到底是摧毁了祖母的最后一丝希望,也带走了祖母心中最后一点的仁慈,对于启舅舅的仁慈。
她说她再也不愿意见他,再也不,语气中含着深可见骨的恨意,近乎于决绝。
只因祖母一直固执的认定是启舅舅派人刺杀了武舅舅,其原因就如杀死细柳将军周亚夫一样,是为了杜绝后患。
一个可笑的后患。
但我知道其实启舅舅是冤枉,他没有派过杀手,也许真的有过那种念头,可没有哪一次是真的那般做过。
可这一切我不能告诉祖母,一丝一毫都不能,因为我应该是不知道到,也只能是不知道的。
我不能告诉祖母,这一切不过是个局,一个谋定天下的局,我甚至不能向祖母透露一个字,只因设局的人,正是我最最亲爱的母亲。
我想我最最厌恶的是虚伪,却想不到总有一日也可以虚伪至此。
我一边安慰祖母的伤心,请她原谅启舅舅的过失;一边,却又不断的加深他们间的误解。任由他们间的裂痕越来越深,终至无法挽回的的地步。
我想我终于也改变了,不再是那年那月莲花池畔身穿白衣的女孩儿,那样恣意的欢笑如今离我已经那般遥远。
我没有想到我今生最后一次穿的白衣会是一件丧服。可事实却是丧礼过后我再也没有勇气去面对那样一个纯白如雪的颜色。因为有时,我会觉得,那是一种玷污,一种,嘲讽,对我的嘲讽。
相反的,我爱上了红衣,红衣胜雪。
凤凰浴火重生,忍受着烈焰的煎熬,终于完成了圆满。而我经历了这么多,我想,我也终于变成了我母亲所希望的样子,高贵端庄,也冷漠绝情。
就像这么多年汉宫永巷里那口千年古井一样,永远的波澜不惊。
【八】
当我展开文君姐姐的信时,一切已尘埃落定。
奔相随凰——君。
这就是我那个一直引为知己的姐姐,在离别了三年后,给予我的首次音讯,短短五个字,暗示的,却是又一次的离别。
我想,她一直是这么的勇敢,哪怕命运曾经给予她不公,可她永远的,那么美好聪慧,那么勇于承受一切,并且在逆境中寻找快乐。
耳边响起她说的“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淡淡的语气,却是坚定的眼神。
她终于找到了她愿意与之共度一生的人,哪怕过程是那么的决绝。
我总是不及她的,我想。
那时,荣哥哥已经远离了汉宫,去往了他的领地临江。栗姬随行。
而我能做的,不过是在高高的阁楼上远远的看着,看着他拜别祖母,看着他望着长乐宫的方向默然无语,看着,他的马车渐行渐远。
然后回过头,对着身后的彻儿微笑。
那时彻儿已经长大了不少,不再是过去稚嫩的孩子。
所以他会对我回以微笑,会轻轻的抱着我,唤我阿娇,告诉我,还有他。
以那么信誓旦旦的一种语气。
我想我放弃了那么多,失去了那么多,最终得到了这个,我想要的一心人。
这也是一种幸福,不是么。
所以,我微笑,透过彻儿的肩,对着远远的祖母微笑。
所以,我尽可能的,忽略祖母的叹息。
这就是我所选择的,祖母,也许,未来未必能如我所愿,但这一刻,祖母,我很快乐。
荣哥哥,远离汉宫的你,从此便自由了。
不用参与后宫的尔虞我诈,不必在母亲的要求下左右为难,不必,再看到我,再也不必。
这是,我所能给予的,最好的礼物。
荣哥哥,生辰快乐。
——阿娇
【公元前150年,景帝前元七年,废太子刘荣,立胶东王刘彻为太子,王夫人为皇后。】
【九】
冠盖京都,十里红妆。
这是所有爱我的人,给予我的,一场,最美的婚礼。
红衣胜雪。
母亲,我终于,如你所愿的,成为了这大汉这尊贵的女子。
祖母,到底,是娇娇辜负了你的宠溺。
启舅舅,对不起。真的真的对不起。
武舅舅,这时候的你,应该已经走过奈何桥了吧。下一世的你,是不是已经投身到寻常百姓家了呢。
文君姐姐,但愿你一切都好。青垆竹酒,我想你终于找到了自己,对不对。
荣哥哥,你在临江一定很受百姓爱戴吧,对不对。这时节,思鲈鱼,寻桂子,荣哥哥,景色必定可堪回味吧。
彻儿,这一刻,你是不是如我所愿的快乐呢。
祖母很久前告诉过我,如果可以,她不希望她的孩子如何尊贵,她只希望他们可以快乐自由,自由自在。
很久之前,我也想,我不需要我爱的人,如何权势天下,尊贵一方。只愿我们可以永远的远离一切喧嚣,那么便是贫贱,也能不离不弃,莫失莫忘。
可我遇见了你,认定了你,哪怕这一切发生的那么快,可我不后悔。
彻儿,高处不胜寒,那是我一直避之唯恐不及的东西,可如果那是你要的,我陪你。
【此后经年,我不想过去,不想未来,只愿如今,一切如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