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与谁 来世成殇》安浅唏

5、【后】一朝长辞（1）

　　【一】

　　我想我很适应现在的生活。

　　或者说，是一如往常的生活。

　　从一个翁主变成了母仪天下的皇后，并没有变多少，我想。

　　而唯一称得上变化的，约莫就是我的表弟成了我的夫君，我的宫殿成了未央宫。

　　是啊，未央宫，我的彻儿许诺予我的金屋。

　　我喜欢这里，所以我并未住进那世代代表殊荣的椒房殿。

　　因此很多人猜测着未央宫是多么的奢华艳丽，纸醉金迷。

　　那样的羡慕以至于让身处其中的我，都会有一种里面有尽一切人间美好的错觉。

　　可其实理由是那般简单。

　　我喜欢这里，不过是因为彻儿的用心。

　　也许未央宫真的很华丽，华丽到便是地面也铺满了波斯的厚厚毛毯，四周的墙壁也镶上了各色精美的珍石，榻前甚至有一颗深夜便会发出光亮的夜明珠……

　　但其实很少有人知道，未央宫那些镶着宝石的柱子里是镂空的，里面是从天山迁来的千年寒冰，而那些柱子下面流动的却是从不停歇的温泉。因此未央宫一年四季总是那么的温暖如初。

　　冬暖夏凉。

　　我天性畏寒，一年四季总是手足冰冷。

　　但其实这并未天生，是有一年随祖母去甘泉宫落水后留下的后患。

　　那次是我第一次距离死亡那般的近。第一次，那么的接近宫廷心计。

　　那时甘泉宫曾秘密的处死了一位宫女。

　　其实因为很多原因，所以知道我落水并留下后遗症的那些人此后我再没见过一面。

　　所以，除了祖母，便是连同去的荣哥哥也是不知的。

　　我也一直以为，没有人会知道，只因我藏的那般好。甚至是母亲也未怀疑过分毫。

　　可我想，世上总会有些事情是会出乎你的意料的，便如彻儿。

　　而那时我才知道，除了坚韧，原来他也是那般细心的孩子。

　　我想也许这便是我心疼他的原因，只因为他从来不会告诉你，他为你做过什么。

　　他一直是那么的孤独，寂寞。

　　寂寞的人心疼。

　　很疼，很疼的一种疼。

　　【二】

　　彻儿是从来不解释的孩子。

　　彻儿是个从不会退让的孩子。

　　彻儿是个很寂寞很寂寞的孩子。

　　彻儿是个很孝顺很孝顺的孩子。

　　彻儿是个特别聪明的孩子。

　　彻儿是个很好，很好的孩子。

　　还有，恩，彻儿是个很可爱的孩子。

　　说完，我便对着祖母俏皮一笑，一如当年。

　　而祖母这时也往往会被我的表情逗得哈哈大笑。

　　于是我便趁机请祖母原谅彻儿，原谅彻儿那些不敬的言语。

　　那时彻儿与祖母的关系已经很紧张了，最初的缘故是一个叫做董仲舒的官吏，后来的，便是因为彻儿接回了平阳。

　　而我看着我最爱的两个人，唯一能做的，不过是在祖母身边，不停的请求祖母的原谅，原谅彻儿的孩子气。

　　其实这时候彻儿已经长大，比我高出很多很多，再也不是那时候幼小嬴弱的孩子。

　　我知道其实不管是他重用董仲舒或者是接回平阳都不是因为孩子气，因为从很久前我便知道他会是一个心有鸿鹄之志的人，哪怕那时他那般小。

　　我也知道他接回平阳不过是因为听说平阳县近来发了水灾，平阳也因此吃了诸多苦。

　　我一直都知道彻儿是个很念情的人，尤其是对亲人。

　　哪怕他从来都不会表露给你一丝一毫。

　　其实从很久前南宫远嫁匈奴的时候我便知道他是多么痛恨让他在乎的人受伤，可那时候他还只是尚算受宠的皇子，所以他只能看着他的姐姐为了和平远走异地，可现在他是天子。

　　少年天子，难免意气。

　　可是彻儿不懂，或者说他还不懂祖母。

　　祖母可以很宠很宠一个人，如我，因我们之间有过太多太多，因我陪伴了她那么那么多年，也因我，那么那么的像她。

　　可彻儿不同，从那年彻儿为平阳挡了那一鞭开始，从彻儿成为了太子开始，从彻儿成为天子开始，祖母便是不喜欢他的。

　　那么那么的不喜欢。

　　而大多时候他们都是意见相左的。

　　所以他跟祖母总是会有很多的争吵。或者说，为了争吵而开始的争吵。

　　祖母的一生从女官开始，到如今成为了太皇太后，这不可谓不是一段传奇。

　　而在传奇的背后已经有过太多太多的风风雨雨，关于权力，关于背叛。

　　所以我知道她最痛恨的是什么。

　　所以我永远只能那么直接的请求祖母原谅，而不是想着要去欺瞒她。

　　所以……彻儿，哪怕你不喜欢这样，可这是我唯一能给你的东西。

　　你想要，我便给你，以这样的一种方式。

　　【三】

　　我没想到事隔多年再见荣哥哥，会是那样的一番光景。

　　我以为他在临江过得很好。

　　我以为他会是受人爱戴的王，在自己的领土里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我以为他会过得很幸福，或许已经娶了妻，有了王后，还有了几个可爱的孩子。

　　我以为……很多很多。

　　多到我自以为的刻意去不听他的消息，多到，我以为，他已忘了我。

　　可这一刻，我是多么的痛恨我的那些自以为。

　　只因我从没想过，有一天，他会是这般的样子。

　　这样的落魄，这样的，濒临死亡。

　　我记忆里的荣哥哥，明明是应该永远的温润如玉，眼中有着无语的温柔，谈笑风生，波澜不惊。

　　可什么时候，他竟然变成了这般的模样。

　　满身的伤痕，单薄的里衣也被血水染的再也不复原本纯白的模样。

　　触目惊心。

　　这是我那时唯一能想到的词。

　　我甚至不敢去碰他，只因太多的伤痕，多到我已不知道哪一处是完整的，不会疼的。

　　我又想到那一年我踩在青石路上，被脚下的苔藓滑倒，明明没有伤到哪里，可那时候的我那么的娇气，只摸着膝盖不愿起身。

　　祖母疼惜的软语，不过是加深了我的委屈，后来，是荣哥哥把我抱在怀里，他明明知道的，我没有多疼，可我却很明显的听到他安慰我的声音里的心疼，他说，对不起。

　　对不起。

　　我的泪便这样流下，这一刻，我想我突然明白那一年他说的对不起是什么意思。

　　对不起，没有保护好你。

　　对不起……

　　我跪在离他不远的地上，看着他疑惑的偏过头，眼里却没有半丝光彩。

　　这时我想起了文君姐姐在信的最后说的，失明。

　　控制不住的伸手在他眼前，却被他嘴角的笑怔住，因他说，阿娇。

　　阿娇，你来了。

　　我终于忍不住的哭泣。

　　我来了，却这般的晚。

　　若不是文君姐姐去了临江，若不是她不见他，若不是她写了信予我，若不是收信的是祖母宫中的曹节，我不会知道，我记忆里那个本应幸福的哥哥，如今已是这般的模样。

　　你哭了。依旧是那么温柔的声音。许久不见的温柔。

　　我默然。

　　耳边听到他淡淡的叹息，阿娇，你不该来的。

　　接过他摸索的手，一片冰冷。

　　我想我是不该来的，这世间原本是这般的丑陋。

　　若是不来，我可以假装一切并未发生，我可以假装每个人都有美好的结局，我可以假装，他一切都好。

　　真的，我可以的，因我，到底也是那般的绝情。

　　可到底不能，这是我自小长大的哥哥，陪我伴我爱我怜我的哥哥，也许曾经有过算计，有过利用，可时过境迁，那一切在此时已是那么的苍白。

　　他的手附上了我的脸，细细研模，良久，笑了笑，带着微微苦涩，还有些许骄傲，阿娇，你果然更漂亮了。

　　我无法开口。

　　我爱你。他轻声絮语。

　　这是这么多年他第一次承认，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决绝。

　　我想开口，可出口的不过是些破碎的音节，我想没什么比现在更能让我难以忍受的了。

　　你又哭了，阿娇。他抹去了我的泪。知道么，那年在长乐宫外，我看着你对着祖母笑，笑得那么美，那么开心，那时候我便发誓，我要让这个女孩子一辈子这么快乐，一辈子，平安幸福。

　　他抬起头，一字一句的，说的那么艰难。阿娇，不管你信不信我，其实那天我只想告诉你，便是没有母亲，我也是会对你好的……不是为了欺骗，不是利用，我……

　　我信，我信。荣哥哥，不要说了，我们出去，我会给你找太医，我会治好你，我们先出去，好不好。看着他嘴角不断溢出的血丝，我的声音中带哽咽，害怕而又恐慌。

　　他并未回我，只摇了摇头，后枕在我的肩头，仰着天，好像在回忆着什么。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娇娇，你知道么，我很后悔。

　　很后悔……

　　【四】

　　当刘彻到达暗室时，我正抱着荣哥哥坐在地上，嘴里哼着的，是那年我弹奏的照影。

　　照影，对照的形单影只，多么的贴切而讽刺。

　　或许真的是太可笑了，因为我竟然听到了笑声。

　　冷冷的，一种笑。

　　然后我就听到彻儿的声音传来，他说，阿娇姐姐。

　　其实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叫过我，我也很久没见过他这般害怕的表情。

　　可今时今日，看着这个从前让我万般依念的人，此刻竟这般的让我心寒。

　　也许我终究是太天真。

　　我以为我做的决定对所有人都好。

　　我以为我可以避免伤害。

　　我以为，我可以做到的。

　　可终究只是我以为罢了。

　　现在我才知道，我之所以那么多的以为，不过是因为我在害怕。

　　因为那么的害怕，所以用那么多的以为来说服自己，一遍一遍又一遍，于是便真的信以为真，活在我自己给自己编织的以为里。

　　可现实是这般的残酷。

　　其实早该明白的，如我们这般的人，每时每刻都在局中，或以人为棋子，或以己为棋子，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算计，唯一的区别怕就是算计的多寡罢了。

　　其实做棋子也没什么不好，最起码那证明了自己还有被利用的价值。

　　若是一个人能做的那般在乎你，便是做棋子又如何，世间万物，有哪里有纯粹的而不互相牵扯的关系呢。

　　从前，我是这般以为的，我以为我可以，可到底是不能。

　　我看着那个一直静默的彻儿，或许是逆光的缘故，这一刻，我看不清彻儿脸上的表情。

　　我想不能看清真的是个很痛苦的事情，就像荣哥哥最后说的那样。

　　我这一辈子，最遗憾的，其实不是放弃了你，而是，在这一刻，不能再看见你的笑容。娇娇，为我唱一首歌好么，就是那年你为刘彻弹得那首曲子。

　　我不知道我是错过了多少，又是误会了多少，但到底那一切已经过去。

　　人的一世那般的短暂，却也这般的漫长。

　　或者人活着也未必万般皆好，终究会有不如意的，与其终日惶惶不可终矣，不如死去，得个清闲。

　　在这永远充满的尔虞我诈的汉宫，一步错，步步错，且再也无可挽回。

　　荣哥哥，我没办法救你，哪怕曾经我以为我可以的，但终究不行。

　　但好在，从今以后，你真的自由了。

　　那曾是经的我们一直想要却求而不得的，如今，你真的得到了。

　　终于。

　　【来生不在帝王家，这便是，我对你，最深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