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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无主之城 下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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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夜王还不是凤仙。”
恶势力的纷争像阴雨般时刻笼罩着夜兔城。废墟上临时搭建的戍楼看起来永远是一副阴郁而倾斜的姿态,谁也不确定某天战火突袭,这些危楼会不会同落月一般摧倒。
但那是很多人的家。
那里的阳台也摆放着肮脏顽强的野花,倦鸟口中的草籽也会落向撒满瓦片残骸的垃圾所。那里也有婚礼,也有新生命的啼哭。
“就像下水道里,蛰居着一只生着闪光翅膀的老鼠,很多人都是乱世的造梦者。比方说,那个总是拿铁折扇敲打学生发旋的教书先生。”
许是伤兵难民时代的教书先生,让两人浑然不同的过去相交汇聚一点,那只萤火色的狭长眼睛微微眯起,锐利的目色溶进幽微的火光,有一瞬间消散了锋芒。
“教书先生挨家挨户拽小孩子到他那简陋的学堂时,正巧赶上凤仙作为新兴势力,到处招兵买马收徒。”
孤儿院的一股赞助来自教会,教会的信徒每个礼拜日都会来告诉他们,我们即是上帝的羔羊。在这庞大的羔羊群里,孤儿院大大小小的孩子早已对自己是被抛弃的黑羊低头认命。没有人愿意再一次在战火里孤立无援,忍饥挨饿。
神音掌握些许了打猎的技能。起初只是赤足踩在河岸边秉着三叉戟捉鱼,随着年龄增长也能在森林附近捕捉几只野兔。她并不擅长追击,而是布下陷阱,再伺机而行。幸运的话,猎物还会有野鹿、山猿抑或狍子。在猎物与日剧减的时候已经算极幸运。分好同伴的之后,她会带回伯母的家,等待美餐的出炉。
那一年神音像受了诅咒般巨变,孱弱瘦削的身子骨拔节,甚至睡梦中能听见咔嚓咔嚓的脆响,在同龄人中显得鹤立鸡群。
拖着猎物踏上回程的时候,那位素未谋面的教书先生就愤怒地翕动着胡子,瘦弱有力的双手一把抓住孩子们的衣领往学堂里拖。
早就脱了缰的野马哪有这么容易驯服,教书先生的手一松,孩子们像撒了一地的玻璃球般四处乱滚不见踪影,神音在奔跑时听见后面的吼声——
“他说,你们早晚有一天会成为猎物的。”
没过多久就应了验。
有时候,神音真的不想提及神威。
神音清楚地记得那天神乐偷瞒着母亲随她跑出来。发现身后的跟踪时已经抵达深林边缘,无可返回。她也只好把一脸得逞笑容的小鬼抱上树枝坐稳,回身正打算干活,结果听见有人指着某处疾呼。
猎手的本能令她快速地取下背后的竹弓,肩膀肋骨腰眼一侧发力,五指拉满弓弦,斑驳的树影下,神音顶着阳光眯起眼睛,一只毛色发亮的梅花鹿惊惶地顿住四蹄,它的嘴里衔着只幼小的鹿崽。向他们这边望过来。一匕匕刺目的阳光也在它温和的黑瞳里变得质感柔软如水。
泪眼夕红。
她蓦地转移了箭矢所向,箭矢稳稳扎进附近的树干里。几乎是同时刻,不知何处而来的弩箭贯穿了母鹿的腹腔,深林里鲜血四溅,美丽的躯体山一般倒向堆满枯叶的大地。
它口中的幼崽在空中抛出一道弧线,神音丢掷弓箭飞奔,眼睁睁地看着幼崽砰地落向树干旁,几枚枯叶蝴蝶般飘起又落下。那声巨响几乎在她的心底跺出一个血坑。
头顶上空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少年翻转着身体轻轻落向地面,嗓音轻快:【好了,这些猎物都是我的了。】
神威的周身有一种荒凉落拓伴着残忍的天真感。残忍与天真并存。也许可以用来佐证,人生而为恶。
她低下头,向和她年龄相仿却比她矮上半头的神威施以怒目。直到即将成年时两人个头才接近平齐,不过到现在也仅仅是平齐。
【就这么生气我突然抢了你的食?】他微微一笑,汐蓝色的眼睛再也看不见。【反正你也要拿过去,是吧。你不是也随随便便进了别人家吗。】
一句话点破神音两个痛点,她咬了咬牙,齿根酸痛。
树顶传来神乐的一声惊呼。
脚下的地面忽然无规矩地震颤起来,并且逐渐加紧。骏马的啼叫和猎狗的咆哮遥遥而来,撕破了林间的寂静。他们循声远眺,一列马队朝这边飞奔而来,马背上的人都披戴着黑色皮质斗篷,脸庞被黑色的尖顶高帽遮蔽。一道道瘦长鬼魅的黑影令人呼吸困难。
三只黄黑相间的大型猎犬被以铁链牢牢拴住脖颈,神秘的猎手紧紧抓住皮绳,遏制住它们跃跃欲试的杀戮。
神音斜睨一眼神威,他好像在树上早已看到了那群来人,显得毫不在意,甚至饶有兴味。
【不是你。猎鹿人不是你。】神音低声说,看着倒向血泊的鹿尸。
伙伴们躲在他们两人身后,神音低头看着挤在与神威之间的间隙的神乐,对方坚定地拉住了她垂下的手,咬着一口参差不齐的乳牙挺立在原地。领队人发出一声尖锐的冷笑,抓住狗链的手渐渐松开,过程缓慢,如施酷刑。
三只经过特殊训练的猎狗迅速包围了人众,口中滴淌着涎水,发出威吓的低吟缓步靠近。其中一只正对着她,两只前爪伏于地面,伺机一口咬上她的脖颈。除了怒目相视,神音不知道学到的本领还有哪一条可以自救。
狗群不知为何相继低声呜咽起来,争相跑回送葬般的队伍,激起的不仅仅是他们这一边的惊奇。
黑色列队忽然分成两路,让出中间一条路。身材魁梧的男人骑着金光闪闪的汗血宝马,那样俊美高贵的马,神音只在童话故事书里看到过。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凤仙。”
视线往上,她看到灰发披肩的中年男人,背后的箭筒与悬挂肩侧的弓箭也同样巨硕无比。脸孔的色泽与质感都如岩石般冷硬,寒光自他深陷的眼窝迸发,一一扫过为首三个孩子的脸孔。他转过头,问询掌管猎犬的男人。
【狗不进攻,怎么回事?】
男人头上的高帽摇了摇,懒散得仿佛受潮的嗓音从绷带下发出来:【谁知道,没准这些孩子中有位人中之龙吧。】一道道锐利的目光隔着血腥气浓重的燥热空气钉在他的脸孔,他轻笑一声:【可能…不止一个。】
凤仙步履缓沉地走到他们面前,背在身后的双手挪至身侧,灰色猎装宽荡荡的袖管下是一双骨感铮铮、青筋暴突的巨拳,正缓缓展开,食指指向了为首里最高的她。
【刚才和老夫争猎物的是你吧。】他的目光像银钉般钉向了旁边树上的箭矢,粗重的眉峰蹙起,眉间鼓出两个山包。【好力度啊。要加入明日的夜王的麾下?】
神音想说那是因为只有她一人得以表现而已。
她不关心谁主浮沉,只想要自己的安宁不被打扰。即便多年以后参军作战,也始终贯彻着这一执念。
正当鼓起勇气开口拒绝时,幼小的手攥住了凤仙指向她的食指,神威踮起脚尖,迫使凤仙的手指指向他上翘的唇角,以及认真而蓦然深沉的眼眸。
【可以啊,我愿意加入。】他说。
凤仙的眉梢因惊怒而微微颤动一下,轻力甩开神威的桎梏,瞳眸里似有阴云密布,乌浊盖天。神音以担心的眼神看向神威,而对方却稍微偏转过头,朝她半是戏谑半是威吓的闭上一只眼,【抢就杀了你。】
沉默着僵持了不知多久,凤仙以鼻嗤笑一声,转身踏马,调转马头,踏飒踏飒的马蹄声消失在蓝天尽头的一抹红紫。
神音长舒了口气,步伐几欲不稳,踉跄着走过逐渐寒凉的鹿尸。哀戚过一阵被对食物的渴望所取代。神音在小鹿旁边蹲下神。伙伴也随之而来,亮晶晶的眼睛围成一圈。她伸出手轻轻放在幼崽的腹部,感受到一股微弱的吐息在它的腹腔内起起伏伏。不由惊喜地瞪大了双眼。
神乐难掩欣喜的笑与呼声。【定春三号!】
【它发了烧。】神音把它捧在手心。竟然听见耳后传来神威的一声轻笑。
【发烧了就趁热吃。你们分这个小的,我要大的那只。】
【这个才不是食物笨蛋哥哥!】
冷血。有人借机附和道。
着急分尸人家的母亲,你们的血热到哪去呢说完他抓着鹿的四蹄扛在肩上独自踩着枯叶往回走。
【你们什么都保护不了。】
当她和神乐怀抱着鹿崽从无牌兽医那里跑回家时,遥遥看见横躺在院落里的母鹿尸体。
后来知道,那是伯母发现神乐不见了之后立刻让神威去找她,所以才会碰面。
神威很少回家,屡教不改。整个街区的住民都听闻过他的恶名。往后成为凤仙的门徒后更是变本加厉。
但有那么一段时间也被教书先生拖进了学堂。
想想看,两个互看不爽的冤家,被各拧一边耳朵放在同一桌,随便只言片语就能引发一场斗殴——或者说,是神音单方面被殴。
一个揍不倒,另一个打不累。
第一节课教书先生说,六颗糖平均分给六个人,一个人分得几块。
结果显而易见。身旁的人则和老师抬杠说,不是。
刚刚在拳脚上吃过一记闷亏,神音借机狠狠嘲笑他。少年转过头的同时,她条件反射地护住脑袋往后躲,对方则没有动手的意思。
当然把糖全都给最强的人了,‘平均’这种词汇根本不存在,你最该了解了,不是吗。他把双脚翘在书桌上,语气满不在乎。
她没有再继续挑拨。记忆里当她还刚刚来到这所城镇时,曾目睹星海坊主离开后,三两个面色不善的混混围在伯母身边,伯母怀抱着襁褓中的小神乐,而神威扯着她的裙裾。她低下头不敢做声。
那是许多女人的缩影。
可后来,杀红了眼的少年忘了保护的初衷。
神威的脑袋转得比她快,但他对于学习这些东西并不感兴趣。抢掠搏杀以外皆是无用之物。
只除了教书先生讲到天文的一次。但可惜教书先生在此方面也是半吊子,所以也仅此一次。
先生说,以最好的观测天气,我们能在夜兔星上最多看见6024颗星星,其中最璀璨最大的一颗叫做地球。
“他说,那里有极其丰沛的水源,红壤里丰藏着莓果谷物繁花的种子,等到暖春时一触即发。奇珍异兽在各地奔走飞翔。白鸽衔着橄榄叶。我们再不会忍受饥寒乱战之苦。”
正赶上星海坊主暂时回家,神乐缠着他讲地球。后来三个孩子难得达成一致,拖着老妈和小鹿跑到山包观星。为了证实教书先生的话,神乐抱着小鹿纤细的脖颈,不厌其烦地一遍遍数着星星。
神音只盯着最闪亮的那颗,脑袋里全是教书先生丰饶的描述,时不时瞥向星群下欢笑的女人。
蓝夜如同缝纫机上一块绷紧的天鹅绒,偌大的钻石掉下来,碎成千块的残骸就是星群。
6024。她曾经以为星星是她目睹过的最庞大壮观的数字的具象,直到后来,这个星球整整死去二十万人。
战争爆发那年学堂扩成了校园,借教书先生的话便是紫气东来,吉星高照。神音的身骨停止了猛蹿,转而开始横向发展,黑色布衫里瘦弱的胸骨渐渐有了韵致,稻草似的头发遇了雨般润泽。
开学典礼当天神音出了岔。撑伞站在烈日下等待教书先生的演讲完毕,昏昏欲睡时□□涌现一股温热的异样感。起初觉得耻意未敢低头,校服裙下的双腿下意识并拢。直到那股热流亘过赤裸的大腿,像虫蚁般顺势爬下。她低下头,看见鲜血滴滴答答地流淌,滴在黑色的过膝袜黑色的皮鞋,两脚间的绿草爬满饱胀的血珠。
她丢了伞,转身快速地奔逃。
推门时伯母正一脸错愕地躺在床上,听她断断续续地说完后笑眼把她从上到下地打量,她有些难为情地溜进卫浴间,甩门切断粘在身上的视线。等到她从水蒸气里探出脑袋,一套浅紫缎面旗袍摆放在她的面前。
她说,丫头长大了。
她说,小神乐的那件是红色的。保密哦。
她说,你觉得神威还能不能长高,我按现在的身高给他做,他会不会生气,从此再也长不高了?
那个时刻神音的心结漂亮地解开,她知道,从很久以前,女人已经将她视为骨肉至亲。
那些年光就像是一棵繁茂粗壮的绿树,一天掉一片叶子,谁也不担心,谁也不在乎。直到有天,它荣华枯萎,支撑着天地的枝干也被木斧砍去,只留下灰秃秃的断裂面,不会老去,不会长出新的年轮。
战争与病痛,任何裂变都是细胞一点点破裂的累积
所有的灾晦都埋藏在不可知的下一秒。
战讯从远方的城镇传来,森林里的猎人剧增,动物锐减,深林被滥砍得只剩下大片的树桩,物价疯涨,学校又一点点蜕变成学堂。
她时常听神乐悄悄对她说,伯母总是半夜的时候下床,在屋子里到处闲走。说是腿部拉伸得太厉害不小心抽筋了,不碍事。结果这抽筋的痛苦从春到冬也不见停。神音终于被孤儿院打发到教书先生那边打下手,彼时年幼的神乐尽力包揽了家务活。
日子紧凑地过着,直到有一天,筋骨的痛固深到剔骨之切。私人诊所被迫关门,神音搀扶着女人走到相对大的医院。
神音沉默着目送她走进去,生怕一张口会透露出她满载的惴惴不安。
一张印着人体骨骼的图片由医生递到她手中。从纯黑的小腿胫骨,一直延伸到铅灰色的骨盆,再到脊柱,黑色素渐渐淡出。
肿瘤扩散全身。化疗也只能让病人再撑一年半载,前提是她能挨得住化疗的痛苦与高昂花费。若只是缓解她的痛苦,杜冷丁就可以。具体能撑到什么时候,就不是别人能说得准了。
他说,病人极力想要知道,所以我……已经告诉她了。
女人把病情向自己坦白,瞒住其他人。多年从医的敏感,她早已察觉出自己的病情,这一次只是笃定。
自从目睹那张X光片,女人在她眼里时不时变成一具行走的骨骼,黑色的肿瘤自腿骨处如同游蛇般向上蔓延,蔓延,不知攀爬到何处。
而她只能强作不知地看着,女人将被拖垮身骨扯进坟墓。她感觉爱与花一般美而无用,无法分担起那份苦痛。
当下同一屋檐下生活的每分每秒都是从死神手中偷来的。每个夜晚都心如刀绞,每个清晨都重拾心情。
星海坊主被女人狂轰滥炸的电话赶回家,生性粗野的男人没有发现伴侣的端倪,连问神威的去向。没等伯母下令,神音一溜烟跑到旷野准备给武斗狂拉扯回来,少顷苦着被揪得青肿的脸颊败阵回家,团圆饭开锅前她又跑去一次,得到脑袋上串成糖葫芦样的红包。
曾几何时神音还能在他的攻势下回几次手,如今对方的身高赶超,又在凤仙门下习武,相比之下神音则出落成标准的三脚猫,只有嘴欠功夫能稍胜一筹。
女人看着她滑稽的负伤捂着腹部狂笑不止,良久才停下来,又用那种抵死不正经的教育口吻告诉她——制服男人回家得靠手段。
正苦闷灌酒的星海坊主丢给她一个鄙夷的眼神:【比方说连续三天给他无时无刻打电话?】
【那对我家神威不好使。】女人说着递给她一条粗麻绳,【他需要有人给他捆回家。】
神音终于知道那对妖怪兄妹的暴力抖S基因随了谁。她默默亲手点了个赞冲了出去。
月满星稀,应景的团圆夜。当她气喘吁吁地跑到旷野时,看见神威正枕着手臂躺在地上,看月亮的眼神既不像索求也没有嫌恨。
【再纠缠就杀了你哦。】
【他们都很想见你。】
她掷下绳子,倚树抱臂而立,对方没有开口的意思,她便也赌气不说话,气氛一时陷入尴尬的沉默。
她咬紧牙根,把噩耗吞进肚肠:【你什么都不知道。】
几缕乌云遮住满月,夜风转急,空气闷热,似有暴雨将至。
【这句话原句返给你。】对方一跃起身,拍打后背的尘土,【老板说,这里快要开战了。】
她蓦地睁圆眼睛。
【很让人吃惊吗?】他汐蓝色的眼瞳在暗夜里闪闪发亮,那是发现猎物时的亢奋。【你知道吗,我听说老板和我那个父亲打过一场平手仗。很好奇啊,如果他们再打一场会怎样?这个星球会成为我们的吗?】
莫名的恐惧令神音浑身一颤。
【总之,我改变主意了,回去看看也无妨。不过……】
神音没看清对方的动作,只觉得脊背贴近树干,整个人被麻绳捆在树上。
【不过,我不希望你跟着。】
【神威你#%#%$^&的你身高智商都停留在小学吧给我解开!!】
她挣扎着顶风疾呼,眼睁睁地对方甩着一根呆毛朝着回家的方向跑出去很远。苦丧着脸苦笑出声。
可早就说过,所有的灾晦都埋藏在不可知的下一秒。
神音没有把脑海里的往事画片转述给眼前的人,兀自沉默良久。蜡身渐渐缩微,滚烫的白色蜡液在地上流出不规整的图案。本就光线不足的旧庙骤然复黯淡几分。
“等我被他妹妹找到,才知道他在家里留宿后的清晨,果断砍去了他父亲的整条手臂,在他妹妹的调停下免于一死。”倒映在墙壁,神音的剪影在微微颤抖,一如她眼中的火光。
女人扑通一声长跪不起,是病痛所致还是祈求……不知道。
竭力隐瞒多日的病情,在此时被迫公诸于世。
她目光呆滞空洞地映着女人卧病在榻的瘦弱身影,随着她的走近而放大。头颈与心口冷得彻骨,而流涌于喉头的血与酸液还滚烫着,舌根满是腥锈。
女人费力地睁开烟,嘴唇惨白中泛着虚寒的冷紫。她气若游丝地唤她,丫头。昨晚团圆饭,等了你很久。
你身上有血的味道。
你怎么了。
你怎么了?
神音脸上一阵麻痒,伸手抓挠,指缝里盈满了咸湿的泪。
她张开嘴,细股掺杂涎水的血丝从唇角流溢,勾勒出下颌的线条,在即将沾染身上的紫色旗袍时,她急忙伸手揩去。
苦痛而无用的呼号与挣扎,狞笑声。腥血,油斑,不知谁的口水。她的脑海突然篝火,烟尘滚滚火粉扬金,地狱画卷的场景在眼前衔枚疾走,失态颠簸,灼眼炽烈。
所有的灾晦都埋藏在不可知的下一秒。
当然,这些神音没有告诉女人,也没有告诉眼前的高杉晋助。
神音吹熄第二根蜡烛:“蜡烛都快要燃尽,您抄家底一样的游戏,也该停止了。”
斜靠佛膝,高杉晋助缓缓闭上干涩的眼球。“所以……发生了什么,能让你对他效忠?”他单只小腿垂直于地,手臂从和服领口探出,轻搭隆起的膝盖。常年与刀剑打交道的手掌微垂,腕骨支出,月白的指甲边缘稍泛烟熏的鹅黄。
“我从没对他效忠。”
“要将这句话视为对我们之间关系的威胁么?”高杉始终坐在阴暗角落,保持着闭目养神的姿态,睫毛不曾颤抖分毫。只有一侧削薄的唇角翘起,姿态缓慢像是一点点没进胸口的刀。
“没有效忠,不代表就必须敌对。”
高杉晋助静谧得像块完好的瓷器,只有腹腔处,和服的蜘蛛纹饰随着他的呼吸一起一伏:“你是不是忘记一件事啊。”
神音呼吸一窒,在保持警惕紧盯对方的同时,脑细胞秒速炸裂地运转。“什么…?”
“坟场的雨夜,熟人不会猜到我们在一起……”
伴着对方沙哑的低喃,木屐静悄在松木地板轻挪,蒙尘里显露出足底的纹路,神音登时警觉地握紧伞柄,斗篷的遮蔽下,久坐而麻木的膝盖不动声色地跪于地面,右脚前掌踮起,随时准备起身进攻。
“陌生人也不会经过……”
根本没有看清对方搭在膝盖的手怎样抽刀,刀刃在两人之间划过大道长弧,神音霎时向后弹跳一步,刀锋裹挟的劲风切碎了微弱烛火。
习惯了光的双眼突然深陷黑暗时,神音极力稳住步伐,忽然明白了高杉晋助为何长时间阖上双眸。
以失去一只眼睛为代价,他最知晓如何保护他的视觉。
此时此刻,对方那只已然习惯黑暗的右眼迎着昏暗的天光,迸发出骇人的鬼火绿。亲吻过火焰的刀背滋滋冒烟,空气散发着焦味的孤烟,不知是谁盛怒的灵魂。
“这样的夜晚,就算杀了你再抛尸,也不会有人知晓是谁下的手吧。”
神音喉咙一阵阵瘙痒,听见体内发出一串冷笑。夜兔的血液在青森色血管暴沸。
“这句话应该我对您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