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无主之城 上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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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根蜡烛，长短不一，像一队士兵并排而列，跳动的火舌像游蛇曼妙的舞姿，彼此独立而雷同。破旧的庙宇散发出一股松木的暖湿气息，混杂几丝霉菌的土腥味，宁静里有蠢蠢而蠕的动荡。
“前三根，归你。”
“我讲完以后，总督大人不会食言吧。”
虽略有不满，神音只手拿起烧得最旺，蜡身最短的一根。
“您相不相信，其实只差最后一个数字，我就能赢得世界上最大的奖项。”
高杉看见她讲这话时眸色暗沉，墨水蓝的瞳仁里映着的两点火星就更加明烂惹眼，像干枯的苍穹下，小红狐狸的尖尖的一对耳朵。
视线延顺滴水的鬓发发梢往下，绕在颈间的绷带已经被雨水打湿，斗篷也湿漉漉地裹在肩头。除却神情，满盘皆输的狼狈。
他缓缓阖上眼睛，声音低沉，挟带着几许ui正文的期待：“那也算得上是一则怪谈。”
“在逃难时距离补给站不到五公里的地段遭遇流弹，在重生后被送到孤儿院，躲过了几次领养后，被富庶带回宅邸，有幸讨回了曾经失去的一切，甚至附加更多好处，这种奇迹概率是多少呢？”
人生本就是一场出乎意料的奇迹，比及众生的分娩、火流星的一瞬坠落，伟大建筑雕塑乐谱绘画的偶然诞生，有过之而无不及。
生命是一颗长满可能的树。故此，有多少奇迹果实冒出根，就有多少压弯枝桠的重轭。
那时还应该在会吱呀吱呀叫唤的木板床艰难地午睡吧，掉着粉皮的墙壁上唯一挂着的钟表自从孤儿院建立就如期陪伴，如今已经老得吃灰。几条红的蓝的电线从塑料壳裂缝里歪歪扭扭地探出头，她困倦却难以闭合的眼睛盯着它们，大脑沟壑里掠过了几块镜像，反射着最恐惧的梦魇。
那些乱如麻的电线总让她想起交错的残肢，向她招展，扭曲着靠近。
神音伸出手，拽住其中一根想要往外撕扯，立刻被人拽住手腕从上铺拉下来。
战后遗孤的心灵都脆弱的像写着讣告的纸片，但教工扯住她腕骨的手并不温柔。若是单纯的顽劣她尚可以包容，但她不能理解，为什么女孩会一次次从领养人家逃回孤儿院，好像幼小的灵魂天生长着逆鳞反骨，为了避免再一次的失去，斩断了一切重新的开始。
所以甘愿把暂时的容身之所当做永久的家。
那名富庶和他的太太几乎是看见她第一眼就崩线了理智的神经，苍老而和善的眉目蓦地展开，定定地注视着在教工的腋窝下徒劳挣扎的她，赭色嘴唇不住翕动着，目光被正午的晨光熏红。
他们不住地念叨一个陌生的名字，听不懂的语言像雨雾那般，把她困顿其中。但是拥住她的触觉是真切温暖的。就这样，一纸协议签订，她木木然地接到一个陌生的洋楼里。
在月季飘香的房屋里，她被安排坐在一把樱桃木高椅上，身体已被洗濯一新，换上质地柔软清凉的紫色罗衫，胸口处绣着几朵殷红的梅花。
不久前确立关系的养父母仍在用令人窒息的慈爱目光打量着她，她只有尴尬地四处逡巡，飘忽的目光掠过精致的胡桃夹子，布偶，最终定格在钩花圆形相框上。
相框里的女孩和她差不多年纪，温和的眉眼像菩萨般细长，有几分养父母的神韵，但和她并不像。神音颜色寡淡的双眉翘得像柳叶刀，花瓣形状的眼睛因锐利的眸色显得像只幼小的恶犬。
但是养父母依旧以那个陌生的名字称呼自己。
为什么。那之后良久，神音同星海坊主一家赴约参加婚宴时，听见新娘用酒后微醺的滥情腔调说：爱就是迷信。迷信，一个人笃定，另一人附和，无妨。
可惜神音也有自己的迷信，并且迷信得更早。
“不过，最后那次幸运的迎接，也被我躲过了。”
她向那对夫妇抬起头，一字一顿地申明：我叫神音。
她听见旁人的抽气声，好像身体只能从氧气里汲取些微勇气。神色由惊转为失望的黯淡，本以为会挨一通呵斥，妇人却弯下身拥住了她。
瘦弱的肩膀被她一下一下拍打着，就像退潮的海浪亲吻沙岸。
女人说，你想叫什么都行，孩子。
男人说，我们不会强求你，也不会再把你一个人留在任何地方。
听教工闲聊说，那对夫妇的女儿在炮火来袭时，独自跑到废弃游乐场里闲置的剧场舞台里，踩着音节练习舞步，一直到□□斜飞过午后的晴天，流星般衔着狭长的尾巴栽进大地，火光四起，街头一片着火的荆棘。
有那么一瞬间，战争让一切都归为本真。烈焰里富人的柚木音乐盒和游乐园的破旧木椅都变成了柴火；早被砍去了前蹄的旋转木马熔断钢筋，在火浪里一点点下跪，即使油漆剥落，微低头颅的姿态依旧尊贵动人；而两个身份悬殊的女孩，躺在同一块废墟。
神音活了下来，甚至于今日，代替女孩重生。
低下头，神音感觉双腿被禁锢在木椅上无法动弹，跳动的火焰自椅脚升腾，一点点吞噬着她的肢体。她的瞳孔骤缩，惊栗地颤抖。
妇人摇晃着她，唤着她的名字，神音，神音，神音。
幻想中蔓延的火光熏蒸得汗水流淌，一如雨夜里的一场高烧。神音想起来为她更正名字的女人。
【你就叫神音吧。】
“我本来……可以免于夜王凤仙夺权的那场战争的。”
男人的拇指抚摸着她的眉间，他说：不要害怕，我们会很快离开这里，这个蛮夷的好战民族，再也不要回来，再也不会回来。
话尾化作一把钢斧，劈断足腕的无形桎梏，她登时跳下椅子卯足全力奔逃。循着记忆一路奔向了装载着初来这所城镇的某个雨夜的回忆之所。
记忆里的女人温柔如初，为她洗濯身上的泥点与雨水的是一块用没了棱角的肥皂，浓厚的碱味盖裹了薰衣草的幽香。
她说，丫头，很抱歉，我不能……
神音知道下一句是什么。
她知道，女人的家里没有条件收容她，而孤儿院教工又在隔日清晨，推开铁窗通风时，看见了蜷缩在窗下昏睡的怪胎。
“很多年后阿伏兔——就是笨蛋提督的奶爸，也可能是情人吧，别告诉他是我说的。总之您见过的。
他说，人生就是一道接一道的选择题，选错了的话有千千万万种死法等着你。
可我觉得，选项哪有正误可分，都是偏爱与否，一厢情愿罢了。”
抿去唇边的笑意，神音保持坐姿蜷曲脊背，微微垂颈，吹熄第一根蜡烛。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无主之城 上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