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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坏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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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音忆起先前在孤儿院打着瞌睡听教士讲课——嫉妒列在七宗罪第二。
夜兔族对强者近乎发狂的嫉妒或许早在婴儿发出第一声啼哭时便伴随他生长,也许稍有不慎,就会被它遮蔽双眼,在勾连大脑的那根神经上越钻越深。
想要接近,想要撕咬皮肉,再撕扯内心,连着精神一起摧毁。在这一点,与她所鄙夷过的族人无异。
她知道高杉晋助也怀揣同样的心情。事实上,被强于自己的对手以此态度应对,是身为甘愿投身战斗朝不保夕的夜兔,至高的认可与荣耀。
浑身陷于魆黑的浓雾里才感觉到,方才对方的突然抽刀,神音虽然避开攻袭,却让胸口以上的斗篷划出一大道裂痕,微风透过镂空的木窗打进来,透进因沾水而湿冷滞重的衣服,身体微微泛冷。她没有拿伞的手拽住斗篷领口一把扯落。视觉占下风的立场,她努力摒去窗外的雷雨声,以听觉辨析对方的一举一动。
又是那声冷笑,如同三味线的转轴拨弦,急促的一节和弦足以摧心折骨。
干冷僵枯的掌声接踵而至。对方站在佛膝前,虎口掐着刀柄拍了拍掌。“真劳烦你为了春雨,又是暗杀又是刺探行踪。”
她方初略带错愕的眼前闪过庭院那块简陋的墓碑,对高杉的杀意四气的疑惑迎刃而解。
“虽说确实有些赶巧……不过好歹有十年战龄,真是跟踪您的话,我会贸然跑到您前面吗?”极力争取过视觉的恢复时间,神音蒙在眼前的噪点渐渐转淡,足以窥见狭长单眼凝结的红血丝。
她嘲弄般眨动眨动左眼:“您今天不是用这只眼睛来看世界的吧。”
本是为了激怒对方露出情绪破绽的话语,出口则是调侃的口气。她看见剧缩的瞳仁与刀尖一并急速靠前。
没有闪躲动作,令对方一瞬流露出讶异的神情,本是恣睢心窝的刀尖偏转,刺穿她的肩膀一直钉在墙角木梁,裂缝与血渍构成大片狂花。本就腐朽的楼宇强烈震颤着,沙石木屑连带着蛛丝一并抖落到两人的头顶发丝,彼此观瞻,都觉得对方更滑稽。
距离至近,鼻尖相互挨擦,嘴唇里的急促吐息频率一致,一是因杀戮的兴奋,一是因伤口的刺痛。
皮肉脂肪最薄弱的骨关节被刺穿,并不致命却也剧痛难忍,簌簌冷汗从发际线流淌。神音按捺痛感在神情的展露,声带因浸泡在沸腾的血液里而颤得厉害:“总督就这么舍不得我死?”
欠嘴的功夫换来的是对方手腕一转,紧裹刀口的完好血洞立马溃不成军,细碎的叫痛从齿缝钻出。
“因为忽然想起来,你还欠我一个故事的结局吧。”
腥臊的空气里对方握在手中的刀柄踉踉跄跄地捣过来,也许想要抵住她低垂到锁骨的下巴,却因她浅薄的反抗,嵌着金属片的柄头敲到她的虎齿,咬碎樱桃般汁肉四涌,染红失血的唇瓣。钝痛之余毫不费力地高抬,对上那对耀目的墨水蓝,眼白猩红,睫毛尖结着一层未开化的雾花。
有种被求饶示弱的错觉。直到掺着血腥的唾沫飞上他的眼睑。
高杉晋助稍微能理解,每每提起红缨败阵一事,来岛又子为什么还会对一个乳臭味干的小鬼耿耿于怀。
和服袖摆的绸缎毕竟不比抹布好用,没有将污秽拭净,血丝从内眼角横亘到颧骨,神音极不严肃地笑场,还没被废掉的那只手伸向对方颊骨,抹蹭掉那笔滑稽。
“疯子。”
“再骂我就再吐一口,唔……”话尾的欢愉因刀刃缓缓拔出伤口而转化成抽痛的剧烈呼吸。
被幼稚园级别的反击刺激,高杉胸口一阵起伏。不知这笔账该怎样算下去。
饮血的刀身完全从神音身体脱除时,因痛楚而脱力的身体本能地倒向前方,冷汗淋漓的头颅搁置在高杉的颈窝,肩膀的血流湿热,迅速打透绸缎,染红身前人的胸口,沿着肌理一直滑落下去。
触感粘腻瘙痒,无论在生理还是心理都激起极度难受的浪涛,锐意的眉梢略带愠怒与无奈,高杉以单只手抓住神音后颈的发根,小心侧过身意欲挣离,被一股冷意抵住腹腔。
“总督大人哟,你是不是也忘记了一件事?”
耳际传来尚未平复粗喘的轻笑,手中的头颅渐渐抬起,剧痛从腹部蔓延到浑身经络。
神音不费吹灰之力地抓住桎梏着她发丝的手,拉开两人的距离时,高杉看见没入自己身体的短刀刀柄悬挂着红玉。
“你投给我的刀,可还在我手里啊。”
神音念在高杉方才对她一时手软,没有刺及内脏。互相扯平。
但下一秒她就追悔莫及,蒙着薄茧的掌心掐着她细颈往下狠按,后脑砸向地面的时候,她才知道自己低估了高杉即使身为人类的忍耐力。
模糊重影的视线里,对方缓步走近,拾刀,蹲身,低首浮荡着浅笑,唇角上的星点沟壑毕现,眼睑微微内收,姿态懒散神态亢奋,像即将一口咬上猎物喉管的野豹。
而她是丧家的土狼。
刀尖滚走伤口周遭可以拧出血雾的旗袍,那只狭长的眼睛紧盯着血肉外翻的伤口,咂嘴啧啧:“愈合速度真是令人发指。”
不忿对方的紧盯,她也毫不示弱地将仅剩的力气凝聚在眼睛里盯回去少吃亏。她刺进对方腹腔的短剑早被拔除丢掷在一边。因方才动身,本就松垮的和服领口更敞,露出横贯整个腹部的长痕。
似在她眼里的倒影里窥觉,高杉晋助的拇指摩挲着那道已然愈合褐色刀疤,笑得有些意味不明。
“从来没被人烙下过伤疤的怪物体质,好像不错。”
“没什么好羡慕的。”
她在高杉警觉前捞起他低垂的那只手拉向自己,血液凝固着的双唇极力分离,张到极限,掐着他的食指指肚,从中央两颗下门牙的齿缝开始,向左边一点点挪动。
一颗,两颗,三颗。唇角颊肉被迫靠近耳际,方便食指继续深入。四颗,五颗。手指垂直向下,本该生着牙齿的位置只剩下参差不齐的牙龈肉。
再横跨过柔软的舌头,对面的后牙处也是如此。
有时候黑暗是个好东西。无法直视到皮囊背后的丑陋。但想象力凭空出没,足以构造出那人唇瓣后方的废墟。他抽出沾满血水的手指握进被汗濡湿的掌心。
“因为无法在敌人身上烙下疤痕以便于被他铭记,所以夜兔会掳走他们身上的零件作为战利品。而最能令对手铭记于心的,”她的指甲敲了两下尚且完好的牙齿。“倒胃口吗。”
没有目击到灰霾里高杉的神情是场大遗憾。
神音软垂的手臂放在眼前。黑暗里她听见自己的哀嚎。
精确到更准确的时间与地点,是在被神威玩笑性质地困在荒野的夜晚。
人的体内都埋藏着可大可小的破坏欲,特别是乐于进攻的快慰的雄性。儿时踩碎苗圃的花,折断蜻蜓的水翅,穿着最心爱的衣服蹦进浑河。即便长大也在或多或少干着相同的勾当。
神音起初是听见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与说话声,恐战情绪满载、互相说着丧气话的杂兵,边说着边扯嗓子喊神威的名字。听到熟悉的名字她没有细想,疾呼求助。
【你们早晚有一天会成为猎物的。】教书先生的话在耳际划过。撕破声带的求助传不到任何地方,反倒使一截拇指乘虚而入,抵住她的舌头,她盛怒之下一口咬下去,听到什么东西在齿间碎裂的脆响,皮肤肉块筋膜再是骨头,她吐掉腥臊的指头,然后结结实实挨上一巴掌和一通咒骂。
被捏着下颌骨掰开口腔时,她心头升起了极大的恐慌,第一颗牙被粘连血肉拔掉时她想起了那匹母鹿,在临死之前朝向他们的惊鸿一瞥,那个眼神是否含着一丝走投无路的乞求。
【你什么都保护不了。】记忆里神威脑后的发辫在空中甩过一道弧线,上挑的双眉下双眼狞狠。
是的,有时候你连自己都保护不了。被迫当做战前解压与凌辱败坏的靶子。
一直拔到第六颗身后传来了旁人的脚步声,于是在第七颗牙齿上驻留的手指顿了顿,从她的嘴里抽出来,而另只手扔捏着她的下颌骨不放,似在进行着交涉。直到身后上级开口说滚。
【你没事吧。】男人懒散的腔调和无意义的疑问都令她想欠嘴,满嘴腥血把音节化成不明所以的叽叽咕咕,她只能作罢,静下心觉得男人的声音略微熟悉。
凤仙的猎队里为首的那个人。
【神威那小子,又跑哪儿去了。而你怎么跑到这里?】
她朝树底下吐了一大口鲜血,舌头发麻,神经剧痛。说不出一句像样的话。
他长叹口气,【真不怪小孩子叫小鬼。不过像你这种能一口咬断手指头的,不仅是小鬼。】
【简直就是厉鬼吧。】
她忽然抬起头,不顾森森白牙屠满鲜血,投向男人的怒目几欲决眦。
他很早就站在隐秘的地方,亲眼目睹她怎样咬断了恶棍的拇指,又怎样,被撅断一颗颗牙齿。再不紧不慢地出手相救。
【喂喂,别用那种眼神……】男人浮突僵硬的脸部线条怪异地扭曲着,致她一个意味不明的微笑。
【你还记得,当初凤仙大人碰上你们几个不识好歹的小东西?你们不会真以为自己是人中之龙了吧?】
他顿了顿,【要不是我对猎狗使点暗语,你们不是死在狗嘴里就是死在凤仙手下了。啊,我没有埋汰凤仙大人的意思。你快把这句话忘了!】
【不过,说真的,只是一时不想让同族残杀罢了,却换来了一个难得杰出的战士啊。】
【反正你不会道谢的,快走吧。走吧。不是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城镇。幸运的话,活得长,或者死得快。走啊!】
你什么都保护不了。包括你自己。
战争前夕神音看到已经离家出走的神威,是他先开口打的招呼。他并不知道那晚她的遭遇,也没有对与家人反目的丝毫悔意。
她只说一句:你没有支柱。
他怔后秒回:也没有弱点。
战争前夕整个城镇闹了一大场瘟疫与饥荒。每当有饥民呆滞的目光穿过他们的庭院时,神乐就躲在狭窄的地下室,将定春三号抱得更紧。
而她望着空无一物的锅碗,再望着卧床的女人,舌头舔过两排牙洞。想起了男人的话。
夜晚趁着神乐入睡,她把名为定春三号的小鹿牵到深林,当初救下它的场地。
月色茭白,照在骨瘦的一人一鹿上。
幸运的话,活得长,或者死得快。她竟和一只鹿重复了男人的话。你走,走啊!
小鹿望着深林的目光陌生犹疑,最终尝试地在原地打转,回到神音面前,墨色眼珠像饱满的泪滴。
把你带回去,我会忍不住想要……
杀了你也无所谓吗。
尚且冒出尖的鹿角顶了顶她的颈窝,毛茸茸的鹿耳刮擦着她的脸颊,粉色的小舌湿漉漉地舔舐她的手背。
动物依靠本能用尽一切手段维持着他们的情感。
哪怕把它带回去后,在女人经久不息的咳喘声的背景下,颤颤巍巍的手握着刀柄走到它面前,它也只是闭眼仰颈,温柔地赦免她的罪。
你什么都保护不了。你自己。你奋力救下的生灵。
那天神音没敢与神乐碰上一面。她坐在女人的床铺边,没开灯也没发声。怔愣地望着窗外发呆。
喝下肉汤的女人比及昨日精神振奋许多,她艰涩地转过头,酷暑里冰冷的手搭在她的手背。她的双目已经因并入膏盲而无法睁开。
她说,丫头,今晚能看见星星吗。
神音望着污浊得像是废弃油画布的云海压境,回答道,能的。
今晚不仅能看到星星,还能看到明早的晨曦。
女人用绵长鼻息发出欢欣的笑,笑到最后呼吸困难地喘息着,好久才平复下来,搭在她手背的手却没有拿下来的意思。
神音就维持着这个姿势打盹,由于弯折脊背而压迫了心脏,她做了一个噩梦。醒来时女人便没了呼吸。睡容看起来像是做了美梦。
汗水濡湿的发梢张牙舞爪地贴在脸颊,她涣散的瞳眸渐渐散去水雾,黑色瞳仁显露出来,瞄向正对她而坐,手臂伸向里怀摸烟的高杉晋助。
“可以先借我吗?”神音撑起半身,朝他伸出愈合近半的手臂,拈住烟嘴位置:“作为耽搁了假日的赔礼。”
烟草气息妥妥帖帖流进内脏里,热辣感温暖了因失血而在冷雨夜颤抖的身体,她抑制不住贪欲吞嗜入肺。听见高杉晋助低哑的笑声。
“这么用力,不怕剩那几颗牙也早早掉了?”
神音吐滤一口干净的白雾,眼神微澜,贫嘴无聊得有点天真。“那你倒是试试,有没有那么容易折断?”
烟斗顷刻掉落在地,燃着火星的一团烟草纷纷断线,明暗不齐。生龙活虎的火种埋于灰烬。
唇舌相接两股不同的血液相互融合,周游两人的疆域,腥甜暖热一口吞咽,焚冶得四肢百骸的血脉喷张,每一个细胞都有沸人的呼号。
她竭力眯起眼睛,极近的距离,对方的锁骨蒙着层细密的汗珠,和服滑落一侧肩头时,她看见莲图和服的里层竟绘着赤色的火海。
极乐莲池下是刀山火海的地狱。
虚浮的头脑并不十分清楚这种--超乎本能的状态。
要是寻欢还需要理由,那么这世界就无趣得完蛋了。
本来就很完蛋。
无趣地步入毁灭……或者,放荡地步入毁灭?既然决定变坏就要往更坏了走。
指尖的黑夜尚且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