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百物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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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某种凝结着冥冥天意的定数，每个故事都发生在雨丝云翳中，每个春荒的枯树下，都立着一块坟茔。
神音推开破庙后院的柴门，一滴滴雨珠自飞檐四角上的小型佛像滑落，砸向脚前金箔剥落的木料，身后一片光照不到的黑暗里，佛像和祭祀工具皆已残破不堪，在这薄暮时分的雨时，令人心怵。
如若不是亲眼所见，神音无法相信寸土寸金的繁华都市竟会有这样一方，比夜兔城还要荒凉的土地。寺院的石灯柱零零星星地伫立在一片荒草之上，院内一株孤樱百媚齐崭，除此之外皆为被砍倒的树墩，一圈圈年轮凝固其上，想必曾经庙里人辛苦栽培的树身早已沦为他人火种。
可唯独，留下这一株美艳逼人的粉樱。神音曾听世人风传中，樱花树下埋葬的尸骨有多么繁多，便有几分艳丽。于是伐木人或畏惧或敬重地留下了她。没有了其他树木的竞争，这柱樱花凝聚了整方天地之精华，开得遮天蔽日通体生辉，艳丽而寂寞，润泽而孤苦。为身下的坟茔挡下风雨。
记忆里的故乡雨巷散发出经久不散的潮湿气息，石阶和墙砖缝生出许多绿色青苔，代替整个春天绿着。很多时候，她就这样独身在大大小小的雨巷穿来梭去，一直到家家户户的门在她眼前一道道关紧，淌满雨珠的窗户里点起暖黄的灯。
女孩彼时年幼的身子骨软得像根柳条，轻飘飘地飞过一道矮墙，躲身在湿漉漉的灌木丛中，耳朵紧贴泥土，听见一群人呼喊着跑过去良久后，才悄悄爬起来，从虚掩的窗缝消声翻进那栋瓦房。
女人的背影在厨房里哼唱着忙碌，海藻般繁茂的樱花色卷发梳在脑后。稚嫩的女童抱着她的腿问东问西。
在女孩察觉有动静而回头之前，她悄悄钻进了桌下。垂下的白色桌布很好地掩盖了她的踪迹。只要躲过去一阵就好。她紧紧抱住双膝，把自己缩成一团。
哼唱声渐近，手中的瓷盘她放在头顶的桌上。空气里飘出包子香。【去喊你哥哥。】她对女童说着，女童清脆地应了声，没有预期中蹒跚的步履声，而是仰头面向天花板，用极大分贝吼道：【笨蛋哥！！包子好了！！！】
【不是这么原始的叫法吧。】神音努力把吐槽咽进去。
【小神乐，女孩子不可以这么高声讲话的哦。】女人温和劝导。
【可是老妈和老爸通话都是这样啊。】女童天真地回道。
可以想象女人一瞬尴尬的神情，神音抿紧嘴唇，瞥见桌帘与水泥地之间的缝隙显露出渐渐走近的黑色布鞋，紧接着伴随一声轻快的唿哨，来人跳上她正对面的椅子上。
【再吵就杀了你哦，臭八婆。】男孩子口气轻松地威胁着妹妹。
【神威，你怎么可以这么称呼你妹妹？】
【嘛，】神威边吞咽着包子边口齿含糊地回复：【可是老妈和老爸通话都是这样啊。】
果然是问题家庭啊。
女人的脸面终于挂不住。【咳咳，你们兄妹今天跟你老妈过不去是不是？包子放下！】
一阵天翻地覆的声音在头顶的桌面爆响，伴随着激烈的抢包子活动，一只包子从三人交错的筷子中掉落在地上。
趁着恶斗尚未结束，神音眼疾手快地捡拾起来，送进唇边才咬一口，神威掀开了布帘，连着骑在他背上撕扯他发辫的妹妹一起，惊异地眨巴着蓝眼珠盯着她。
她以最快速度将整只包子吞咽下去，说道：【哟，欢迎开启新世界的大门。噗——】
脸立刻挨了兄妹两人同时一脚把她踹进桌子下，还沉浸在说教中的女人察觉到些许端倪，疑惑地问向重归于好的兄妹两人：【发生了什么？】
【什么都没有哦。】
【对啊对啊，桌下没有女妖怪串门阿鲁。】
感觉到两人的脚力愈发加剧，神音无助地向着虚无之处伸出手，颠簸的视线忽然大亮，女人惊异地把她从桌下捞出来，蹲下身为她整理乱发。
【怎么又是你啊，孤儿院的阿姨又凶你了吗。】
在拍打衣摆尘土时，女人凝视着她绣着梅花的紫色罗衫淡淡一笑，【新家人明明待你这么好，住过去可就是大小姐了呢。】
她俯首默不作声，幼嫩的双手捏成粉拳。
有些话到死也没能说出口。
神音从回忆中淡出，脚步停在院落一株孤樱下正中央的碑前。
放眼几十座坟茔，只有这一座的香炉焚着佛香，石碑的杂草青苔被清除干净。
她蹲下身看向碑上的刻字：恩师吉田松阳，立碑日期是七年前的今日。除此之外，相片、墓志铭、立碑人一概不知。
有种很强烈的预感，桂小太郎拜祭的正是此人。
她的目光移向燃尽三分之一的柱香，在意识到以此香的燃速，应是在桂小太郎离开后才经他人点燃时，双眼蓦然圆睁，在转身回头之际，正好撞见一柄剑避免而来，迅速侧头躲开，眼见那柄系着红玉坠的短剑深深嵌入樱花树干中，她握住刀柄使力外拔，树干狭长的豁口处有血红色的汁液汩汩流出。神音将沾染了汁液的剑置于鼻尖嗅闻到新鲜的草汁味道。
在花与水勾连蹁跹的凉风中，她眯起眼睛，看到高杉晋助不知何时而来，斜身倚靠着朱漆斑驳的圆柱，衣色素雅。深蓝近黑的真丝上盛开着三两朵晶莹如玉的白莲，佐以陪衬的片片碧叶苍苍交叠，边缘有一只硬币大小的蜘蛛停驻其上，拉出一条银白的丝线。若不细瞧，竟分不清虚实。
面向她那一面绑缚着绷带的侧脸看不清情绪，神音的视线往上，看见他额前的白色头巾。一时间，心头惊愕转变为理所当然。神音握着手中剑柄缄口不语。
对方没有开口问她为何而来，也没有表露出拜祭被打扰的惊讶与愠怒，神音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擅自离开。她一步一停地走上前，从背后抽出伞，小心翼翼地为对方挡雨。
微暗的天光透过伞面，在两人的皮肤上笼罩一层丁香的紫。
雨势渐强，打在伞布上的声音加剧。她听见旁人以懒散的轻音说道：“你说的度假，不是在这里吧。”
“只是巧遇而已，您会信吗。”
“你要怎么证明。”
她瞟向高杉，发现他转过头，下颌微仰，致她默笑，鲜明而诡谲。“你连来由都不肯透露给我吧。”
“抱歉。”神音转过视线，凝望着正前方的樱花树，暂时不能参透高杉与桂的关系，神音匆匆转移了话题。“可我觉得，总督大人未免太辜负我的诚意了。既已使我向幕府出手，也不能消除隔阂吗？”
“……说下去。”
察觉到望向自己的目光一瞬变得冷滞，神音只有遵照命令：“要想完全使一人归顺自己，最高明的手段不是威逼利诱，而是诱使他犯下与自己相同的恶行。这样，一同处于公众之敌的境遇，自然会进一步合作。就像神威对你，而你对我一样。啊顺带一提，现在我的通缉令已经从京都贴到江户了。”
闻毕，高杉的几声笑声溶于一声轻叹。“听信奸商的话，以为低价收了块刀鞘，没想到也不是完全迟钝啊。”
“等等，你说低价？死基佬是真正意义上的给我卖了？”
“……”
“你给他多少钱？”
“没给。”
死冤家没得到好处，神音微微舒了口气，忽然又想起来不可原谅的事情大睁双眼：“我就这么不值钱？！比充话费送的还不堪？”
“请他吃一顿饭。”
“呼，那还不便宜……不不哪有一顿饭就给人卖了的道理？死渣受臭表脸。”
高杉无意再听她的骂声，转身走进破败的庙宇里，划火柴点燃一束松明插在蒙尘的香炉中，再借火点燃烟斗中的烟草。两点火星像黑色野兽的眼睛，一闪一闪地亮着。
正要抬脚告辞的时刻，神音听见暗室里传来高杉的声音：“进来吧。”
神音收伞，一步步战战兢兢地走进去，松明迎风舞动火舌，把油漆剥落的佛像的一侧脸庞舔亮，她没敢靠近这感觉不祥的塑像，站在靠门的地方，看高杉背对着她，正在佛像脚下的莲花座旁翻找着什么。
“请问……您想要我留下来做什么？”
“你不是想要消除我们之间的隔阂吗？”
她微启双唇，疑惑地看着对方手里捏握着几根白色螺纹蜡烛，因为常年沦落废墟，长短已然参差不齐。高杉晋助取下咬在齿间的烟斗，以燃烧的烟草将一根根蜡烛点燃。
黑暗像匹布，被几把烛光燎烧出几只洞。她却越来越看不清高杉的意图。
“来玩个游戏。”
“……”神音默默扫了一眼地上排成一列的六只蜡烛。
“把门带上，别让风扫兴。”
“……”神音轻轻咳一声，看向高杉，对方正盘腿坐在地上，脊背微曲，和服的领口亘到胸膛以下，蒙着一层研磨细腻的焰色颗粒。仅剩的冷绿色眼睛微微眯起，透过火焰上方浮动的气流看向钉在原处的神音。
“那个……”神音嗫嚅出声，“这种游戏不行。”
纤细的烟雾自高杉的齿缝里泻出，嗓音被烟草的呛人气息磨砺沙哑：“你知道这个游戏？”
“啊……嗯。我不是……不是故意扫你兴，虽然我看起来好像全程都很open，不过骨子里还是不支持婚前……更何况蜡烛什么的也太激烈……了吧。”神音置于背后的十指不住绞着，声音渐渐微弱到自说自话的程度。
“没想到你也会怕虚无的鬼魂传闻，到底是女人。”
“……鬼？”
“百物语啊。”
神音错愕地抬起头，头顶的血液渐渐流回四肢，察觉到两人的话从开始就没碰到一起。
隔绝了风雨的庙宇里，相隔一排蜡烛，神音坐在自己的小腿上，双手撑着膝盖，等待着对方开口。
“百物语，没听过？”
神音快速摇了摇头。高杉将烧焦的烟草磕至地上，吐露最后一口烟雾。
思绪随着烟雾飘散，上一次还是在攘夷时期，连续战争三天三夜不能寐。也是在这样破败的栖身之所守夜，为了驱散倦意、伤口化脓的剧痛，以及最不该有的，对已故之人的怀念，吵吵嚷嚷中不知是谁做此提议，讲到最后一个时烛光已全熄灭，静寂压抑的黑暗里忽然听见角落里有人呻吟着说他还没讲。所有人一时吓得魂飞魄散，争相向外奔逃。高杉果决抽刀，向声源处挥砍之时，听见刀下人呼号求饶，才发觉原来是方才因伤病而高烧昏厥的士兵，在游戏中不知何时醒来，虚惊一场。
虽然是颇为不堪的回忆，但始终作为众位攘夷兵茶余饭后的笑谈提起。
高杉不由自主地抚摸着左眼绷带。直到意识自己沉湎回忆时间过长，才从漏雨的屋角收回视线，聚焦到眼前人身上。
“只是用来打发时间的招魂游戏罢了，每说完一个怪谈，就吹熄一只蜡烛。”
“可是我并不知道什么怪谈。”
“本来就是娱乐，又不会真的招鬼。随意讲些能令我感到有趣的事。”
神音疑惑地偏偏头，屋外的天边划过电闪，一瞬将高杉的脸孔照得煞白，而她偏偏正凝眉俯首思忖时，忽略了对方眼里闪过的一丝狡诈。
“就……说说你自己。”
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百物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