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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凭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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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雨湍流,风叶俱抖。
男人跪坐在灯焰昏暗的陋室中央,丝软的蓝绸布静静地擦拭着手中的刀。
伴随着他的动作,微光从刀尖淌向刀柄,再流回来,狭窄如河流带的刀身倒映出他彷徨又果决的眼睛。
【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为上。胜而不美。而美之者,是乐杀人。】
早已沦为废墟的道场上,那本绿皮线装书曾握在男人的单手上。他语气温和如水般,将对于幼小的孩童来说尚且晦涩的字句完整地读诵出来。
他们并没有细心听取,好奇的眼睛打量着手中的木刀,只觉得这句古语让刀又沉了几分。
【这是《老子》里的话。从你们拿起这把刀开始,请各位牢记于心。】
灰发男人的微笑在润泽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拿破仑说:这世界上有两只力量,一种来源于剑。而另一种,来源于思想。而思想最终总是战胜于剑。也许你们有天长大,会觉得这句话并不灵验,那只是时辰未到罢了。】
【思想战胜一切的时辰,我希望你们能亲眼见证。】
难乎其难!
支撑英雄思想的柔软肉躯,究竟挨得住多少刀光剑影?
鲜血急流,□□腐烂,白骨寂寥,亡灵沉默。
多年前的今天,多少武士刀或长眠于深海浪涛,或倒插在红土坟包,触目横斜皆是垂死的哀鸿。
漆黑如墨的瞳孔深处,晃过一道灰白的虚影。
对于终身崇敬之存在,每个人都潜意识地认为自己是整个天地间最了解他的人。
——紫宸之深,江湖之远,都与那人无关。不为天皇唱赞歌,只为苍生除痼疾,书山苑囿做过他的乐土,也做了终结他年轻生命的坟场。
多年前的今天,他颤抖着双手解了很久裹尸布的活结,在瞥见沾血的灰发时他听见一声歇斯底里的哀鸣,比狼嚎刺耳,比晚钟持久。一直到声带渗了血,灼烧般生痛,他才意识到那是他的声音。
彼时少年们认为最安稳的青阳被风暴撕裂,干涸的双目燃着炼狱的烈焰,耀人致盲。漆黑无助的夜晚过半,渐渐生起几点黯淡的星辉,让他看清同伴的背影。坂田银时拔除獠牙做了乱世人,高杉晋助更为变本加厉充当治世犬,激狂地为整个尘世带来灾晦。
桂小太郎笃定自己是吉田松阳门下之中最通晓恩师之意的人。但他并没看到,分道扬镳渐行渐远的两人,泪水蜇着双颊稀薄的血痂,痛痒难忍,指甲把泪痕经流的地方抓挠得鲜血淋漓,肉芽纵横。
战士们手不相离的一卷思书一支剑,它们究竟是友是敌?这个世界又将属于它们中的何方?桂小太郎不知道,所以他只好在这俏险的境遇里,以稳健派自居,维系着微妙的平衡。
而事实上,他的内心一片虚无迷惘。
疏影横窗,竹帘从外面挑起,身披淡紫斗篷的年轻女人朝屋内探头探脑,在寻到他的身影时悄然溜进来。
他甚至不知道,眼下这个神秘来客该以何种态度应对。
无论是不离身的巨伞,滴着雨珠的长斗篷,还是裹缠于脖颈皮肤的绷带,都和世人风传的佣兵种族夜兔如出一辙。对方的突然重现令他有些措手不及,又懈怠不得。
“真是抱歉啊,让你跑很远来还东西。”
“比起这个,桂先生你为什么……”她把扛在一侧肩膀的铁船放于地下,原本空阔的屋室顿时拥挤了大半。
察觉到对方略带戒备的目光,他轻咳一声将绸布放置桌前,雪亮的刀身回鞘。
“我脸上有奇怪的东西吗,有什么可遮掩的?”
“说是脸上……应该全身都很奇怪吧。”神音抽了抽唇角,忍不住往后坐一点。“为什么要穿得像女人啊?大雨天磨刀,吓得我在外面哆嗦好久才敢进来。虽然我有个矮个上司平常也穿一身花花草草的说。”
对方将如墨的黑发绾到一侧肩膀,远山般的黛眉微蹙,手指置于淋着紫光的双唇中央:“难道说,你那个矮个上司买不到合适的男装?”
“关心别人之前先看看你自己吧!你的脑洞已经找不到合适的容器了笨蛋!虽然那位穿得像女人个头又矮,但是还是可以攻下银他妈大半部分角色的。”
“不是笨蛋是假发子。为了躲避真选组追杀自然要变装了,你的变装考核不及格。”
“没你的智商考核分数低。”
“是吗?那我就放心了。”
神音一脸崩溃地看着他抽过一张纸巾擦拭唇彩,习武之人纤细有力的胳膊从和服袖里敞露出来,她瞥见对方的腕骨处缠着惨白泛黄的布条。
早年天人入侵时,攘夷志士们绑缚在额前的头巾迎着腥风血雨飘荡,顷刻间随着幕府一声令下辗转成哀悼的白花。曾作为雇佣兵参与其中,神音对此并不陌生。
他在悼念谁呢?
“对不起。”
头脑尚处于一片混沌中,神音低喃出不明所以的道歉,在对方投以疑问前接口道:“桂先生…今天被我耽误了行程吧。”
“你说这个吗?”
已经卸去浓妆的脸孔透露出男性本有的清俊,配合着那身花哨的绛紫和服,显得有些滑稽。他解开悬于腕上的白色头巾,在桌几上摊平,唇角漾起自嘲的笑意。
“唯一在身边的老同学却赖在家里不肯去,又被大雨困在荒郊畔,真是失败的行动。被天上的人看见我这幅打扮,定会大笑到再死一次吧。”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挑起这个话题的。”
“我还得谢谢你能接我回去呢,在网上联系了伊丽莎白,结果这家伙还因为前两天封了他号赌气装作看不见。”他提着武士刀阔步走到铁船旁边。
“你说,坐着这个应该可以回到歌舞伎町吧,初音。”
“喂,你不是认真的吧,被真选组发现这么可疑的造型可是会击沉的哦。还有谁叫初音啊!!就算我身边也有个叫神威的也不代表就一定是V家的吧?!我叫神音!你有听我说话吗?”
对方已然坐在船上的驾驶席,隔着一层厚重的钢化玻璃朝她招了招手,示意她坐在副驾驶席上。
“才不要。喂喂你不是要在这里……”
话音被屋顶破裂的巨响吸走,她急慌慌躲过嶙嶙千瓣破碎的屋顶瓦楞,从飘着雨丝和轻尘的洞口看去,那艘滑稽的飞船摇摇晃晃地升高飘远,她感到如释重负的轻松。
微微舒了口气打算起身离开这间破败无人的庙宇,她惊觉对方忘记了摊在桌几上的白色头巾。脑袋瞬时一阵近乎炸裂的嗡鸣。
将其抓在手中时她忽然瞥见,白布隐隐透出了黑色墨迹,拂弄开后,一行未干的墨迹呈现在她的眼前:
[若是成为阻挡日本的黎明的阴云,下次就不得不为敌了。
所以,别站错队。天边的雇佣军。]
雨丝斜入屋阁,墨迹渐渐在白布间游开。神音听见自己发出不屑的嘁声,并无自觉地,嘴角翘起的弧度既轻蔑又沉重:
“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