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的第七章》手冢亚美

11、第十一章 反方向的钟

　　我觉得脑袋里“轰”的一下。是他吗？一切都是他干的！

　　刚才在弹头的家里，舒意和我分开以后其实只是在几个房间里绕了个圈子，关掉自己手里的手电，循着手电的光找到我，从背后把我打昏，然后安心地去找弹头。

　　“求求你，别杀我。”我可以想象弹头看着自己拍的照片一张一张被烧掉时的恐惧心情，“照片都没了，放过我吧，我绝对不会说出去。”

　　舒意还是毫不留情地把他捅死，弹头的血溅了他一身，大块的血迹乍一看像从他自己身上流出来的一样。然后舒意拿出自己行凶时戴的面具套到弹头的头上，把一切安排成我后来看到的样子以后自己走到卧室，故意把衣服扯乱做出挣扎过的样子仰天倒在床上，等着我去发现他“被打昏后扔在卧室”。

　　看到照片时，我就意识到弹头完全是无辜的，不然的话不会拍下海德先生被杀的照片，而且把照片留到自己被杀死的时候才销毁。难怪可以有人总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往我们家的邮箱扔匿名信。还有为什么弹头会关注我们的破案进度，而且在发现海德先生的尸体现场第一次看清我们就逃走……他不是因为看见我逃走，而是因为看见舒意——杀害海德先生的真正凶手。舒意给我做了四年助手，是参与破案的警方人员，不论是我还是警方的其他人员都会理所当然地把他排除在嫌疑人的范围之外，所以弹头目击了凶杀过程却不敢来报警，只能偷偷关注调查进展情况，他一旦暴露，不但未必能揭发真正的凶手，可能反而会招来杀身之祸。而我看到他偷偷摸摸而且一看见侦探就逃，理所当然认为他是凶手或者帮凶，舒意也一直在话语上暗示我弹头和凶手脱不了干系，作为我的助手和我一起全力追捕弹头是天经地义，我却从没想过舒意是为了灭口。去维多利亚餐厅遇见弹头恐怕也是他的计划的一部分，好打听出弹头的住址，实施下一步的计划。

　　难怪舒意听见餐馆女服务员说她看过弹头拍的每一张照片时会大惊失色，他是怕女服务员也看过弹头拍下的他杀人时的照片。不过女服务员应该没看过，不然的话不会见了舒意还有心思发花痴。还有塞耶斯先生说死者的瞳孔里可能留有凶手的映像时他吓得连盘子都打碎了，而我先前都没在意。

　　是啊，照片。弹头其实真的是摄影爱好者，为了拍下一张能令自己满意的照片不惜在餐馆最忙的时候请假甚至翘班，要去拍下他认为最美的风景。弹头在河边找到了一个好视角，调试好照相机以后正准备拍，看见海德先生从河对面走过，一个光头小跑几步追上他，用手帕捂住他的口鼻，给他注射利多卡因，看着他成为一具冰冷的尸体。弹头从一开始就很警觉地发现这会是一起谋杀案，拍下行凶的全过程。更让他吃惊的是凶手在行凶得逞以后以为四下没人，得意忘形地拿下面具，弹头也拍了下来。被烧掉的照片中肯定至少有一张是舒意拿着面具在尸体旁露出真面目，不然的话他完全可以以警方人员的身份去追捕根本不存在的另一个凶手，不用烧照片，更不用杀弹头灭口。弹头拍下了警方不知道的一切，同时因为种种原因，舒意也发现了河对岸拿着照相机的弹头。弹头立刻飞也似地逃走了，因为目击凶杀案终日惴惴不安。舒意知道就算追也追不上他，只是记住弹头的长相。于是真正的凶手戴上侦探的面具，真正的目击证人被披上犯罪嫌疑人的外衣，追杀与逃亡的游戏就此开始，最后追杀的一方赢了。

　　还有花，舒意从哪里弄到的蓝色妖姬？以他的俊美长相去买花的话，花店里的人肯定会记得。面具做得极不自然，他要是戴着光头面具去买花，给人留下的想象肯定更深刻。莫非是从维多利亚餐厅拿的？或许弹头在打工的时候还看见过舒意和海德先生见面，而且两个人还起过争执。海德先生愤然离去，舒意目送他，别有用心地舔掉餐刀上沾的色拉酱，顺手拿走盘子里做装饰用的蓝玫瑰，接着当天弹头就目击海德先生被杀，凶手是舒意。现在想起来，海德先生被杀的那天一整个白天舒意都不在家，说是去会会一个老朋友，出于对他的信任，我也就没多问。还有他的房间，我尊重他的隐私权，至今为止从没进过舒意的房间，说不定我一直想找到的证据就在他的房间里，不过现在大概已经全都销毁了。

　　可是动机是什么？肯定不是因为我给他讲了十四年前的故事。难道舒意就是小艾？难怪他可以对我的生活习性了如指掌，还有他给我的熟悉的感觉。可是舒意——或者应该说宇豪这个人确实存在。自从遇见殳嫏嬛以后，我就不敢对身边的人掉以轻心，舒意刚来时我就把他的底细调查得清清楚楚，连他的出生证都看过。宇豪比小艾大两岁，——不过在他的年纪，相差一两岁根本看不出来，——有自己的父母和弟妹，我见过他母亲好几次，母亲不再来了以后还是每到中国年就寄给他全家福照片，我也见过。舒意的父亲詹医生是著名的心血管系统专家，经常在一些著名的医学杂志诸如《柳叶刀》上发表论文，杂志上还有照片，和寄来的全家福照片上的一样。就算家里别的成员可以冒充，父亲詹医生无论如何是冒充不了的。医学知识……杀海德先生的人知道依次注射过量利多卡因可以致死，而且会静脉注射，应该是懂得一定医学知识的人，塞耶斯先生送验尸报告来时听舒意和他的谈话，他的医学知识学得似乎没有他说的那么糟。父亲一生悬壶济世，儿子却在杀人。

　　舒意是詹家亲生的孩子，不是领养的，理论上而言他不可能是小艾，可我从没见过舒意十六岁——按照出生证上的出生日期来算的十六岁——以前的照片。而且为什么我送给殳嫏嬛的戒指会在他手上？他说是已故好友送的纪念品。根据目前我所知的一切，最合理的解释是舒意仅仅是宇豪——一个富家的逆子。而小艾当初确实没死，尽管现在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两个人因为某种原因结识、成为莫逆之交，舒意听小艾讲起以前的事，很同情他，为他来报复我。很像肥皂剧的剧情。其实不论是嘴坏的个性还是其他的一些方面，稍稍注意一下，就可以发现十四年前小艾的影子在现在的舒意身上随处可见，而且现在还会有人肯为朋友做到这个地步？听罗莎太太说他帮小罗莎看住殳嫏嬛习惯坐的位置，看来他在听我的故事以前就已经对殳嫏嬛很有感情。还有他的名字，舒意是他自己起的名字，舒和殳读音一样，会不会也暗示了他们的关系？

　　舒意在我身边潜伏了四年，和我一起破过无数案子，要杀我的话也有的是机会，可他迟迟不动手，甚至在打算杀弹头时也仅仅是把我打昏。还有在这次的案件中，舒意坚持认为弹头是嫌疑人，但仅仅是作为帮凶，是从犯，主犯是小艾。先不论小艾是不是他，他为什么不说弹头是主犯？案件中没有任何线索指示是多人作案，鬼鬼祟祟跟着我们的也只有弹头一个。如果让人认为弹头是主犯，杀了他就可以让案件调查进入死胡同，他却在死胡同里开出一条不知通向哪里的路，让从没露过面的“小艾”做真正的替罪羊。还有关于小艾诈死和杀海德先生的人的真正目的的分析，说得很有道理，或许就是真的，可他告诉我这一切的目的何在？

　　我想得太专注，抓着舒意的手用力小了点，他的身体就顺着我的背往下滑。我赶紧把他拉回来。舒意软绵绵地趴在我身上，惹眼的戒指继续在我面前晃来晃去。他为什么不把戒指拿下来？我仔细看了看，发现指环处有液体的光泽。拿不下来了？我想我真的得感谢这枚戒指，十四年前告诉我，我深爱的未婚妻是个丧心病狂的疯子，如今又告诉我，我信任的搭档是只披着羊皮的狼。

　　不论我做什么，舒意都只会趴在我身上，一点反抗的意思都没有。他已经知道一切都瞒不了我了，为什么不反抗？舒意从很小的时候就有专门的家庭教师教他徒手格斗，妈妈说他因为是早产儿，从小身体就不好，他自己喜欢的话正好可以锻炼身体，爸爸说有钱人就怕孩子被绑架，他自己能会点拳脚功夫就不用怕了。如果真的动手的话，我未必会是舒意的对手，而且以我们现在的姿势如果他突然用什么东西勒住我的脖子，甚至只要抓住我的领带转个方向然后拉紧就可以要我的命，可他趴在我的背上一动不动。我回头朝他看，小家伙像在主人的怀里睡着的小猫，几乎没有血色的皮肤透着病态的苍白，格外惹人爱怜，即使知道他的外表下是个恶魔也让人狠不下心责怪他。算了，先回家，我会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

　　天暗下来了。

　　回到家以后我把舒意扔到沙发上，打开旁边的灯，搬了张椅子坐到他对面：“别装了，我知道你醒着。”

　　舒意有气无力地睁开眼睛，看看手上的戒指，象征性地再试了试，还是拔不下来：“举头三尺有神明，原来是真的。”

　　“都是你干的？”

　　“对，都是我一个人干的。海德该死，而且他是诱你进圈套必不可少的诱饵。”舒意很爽快就承认了，平日里天使般的容貌竟也显出几分狰狞，“杀弹头是迫不得已，他完全是无辜的，可他会打乱我的全盘计划。虽然对不起他，我还是非杀了他不可，谁让他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错误的地方。”

　　为什么漂亮的外表下只有一个个扭曲的灵魂？“你恨的不是我吗？为什么不直接冲着我来？”

　　“要是直接杀了你，第一个被怀疑的就是我，而且太便宜你了。”

　　“你要怎么样？”

　　“我要怎么样？我要把你捧得高高的然后让你狠狠地摔下来，我要你倾家荡产，我要你身败名裂，你让姐姐死得多绝望我就要你死得多绝望！”灯光从上面打下来，过长的刘海投下的阴影几乎遮住了他的整张脸，只看得到一双因愤怒而燃烧的眼睛。

　　“小艾。”

　　“总算认出我了，‘杰哥哥’。”他朝我咧嘴而笑，露出一口白牙，像沙漠里的胡狼，“十年不见面，别说你认不出我，我都差点认不出你。你留胡子以后真的很——难——看——”

　　他还有心思开玩笑。“你不是小孩了，到现在还不明事理吗？”

　　“不明事理的是你！你以为我恨你是因为我自己吗？不，知道你当时那么拼命地找我、担心我、为我心怀愧疚以后我很感动，你什么都不欠我。但你欠姐姐的一辈子都还不了！”

　　我欠她什么了？我不是被她连累至今吗？

　　眼前线条优美的嘴唇扯出一丝冷笑：“你闻不出来吗？满屋子的血腥味——姐姐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