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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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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东南风起,我远远的便见那赤壁滩头烟炎满天,烈烈风中我又见公子如玉的身姿。战旗猎猎,我双手抱膝坐于舷边。仰望那身影,于我,他便是神将一般!但有那人在时,便是天坍地陷,于我又何干?!我教侍儿取了公子先前所绘地图,展于案头。公子曾言道,刘备于此役后必趁势取荆南,彼时如两家争夺,反为不利,故只可舍荆南四郡于刘备,只攻南郡,自取荆襄罢了。
此时我观此图,暗叹公子机略,想至此时不知怎的突然又想起那威严的孙权,于是我心中又是一阵莫名的担忧……
赤壁一战曹军大败,公子便于营中摆庆功宴,一面作书申报主公,一面差人往家中传捷报。
庆功宴亦是点兵会,大犒三军,公子便令进兵攻取南郡。前队临江下寨,公子只歇于当中大营,便与江陵城隔江相对。其时曹仁自守南郡,令曹洪守夷陵,成犄角之势,急切难下。公子便令甘兴霸取夷陵。未几,甘将军困于夷陵城中,公子与吕子明率军救援,只令凌公绩代任。又嘱我“吾取南郡即返,疆场难料,汝不可跟来”。
又是“疆场难料”!气得我!
我若当真是个弱女子也罢了!然自领孙将军遗命,我随公子在军中已近十年!便是块镔铁也磨得剑成,何况我天资聪颖!
已懒得争辩,趁他忙于整军出发,我偷偷扮了男装,着戎衣出,悄悄混入小军之中,随他渡江。听说吕子明献计可先绝南方小路,公子从其计,故令五百士卒往夷陵之南,砍倒树木以绝其路。我恐被公子察觉,便混在其中径取小路。道旁树木极多,我与小校率众砍伐树木,堆满小路,后曹军果然逃至此处,马不能行,皆弃马而走,我与众军士只夺军马,竟亦有五百余匹。遂各人上马,直奔南郡,盼与公子会合。
赶到时正遇着曹仁军来救夷陵,正与公子遇上,两军混战。我先还未敢上前,忽然觑着曹军大旗渐近,便张弓搭箭,望那掌旗军士便是一箭。人倒,旗亦应手倒。曹军本已势危,忽见旗靡,一时大乱,即便退走。公子见天色已晚,传令不教追赶,亦收了兵,远远叫道:“好箭法!是哪一个?!”我不及拦,身旁军士已欢呼叫道:“是若玉姑娘!”
我暗暗叫苦不迭,公子已驰马奔来,我慌忙下马,只往后躲,公子已至面前,纵下马来,一把揪住我道:“你这丫头!”回顾众军士道:“好!好!汝等敢不来报!”军士皆笑对:“若非那一箭,我等亦不知竟是若玉姑娘。”我见公子其实并未动怒,便赔笑道:“公子,若玉知错了,下次再不敢了。”公子道:“哪有下次!——还不随我回营!”我没奈何,只得随了公子回营。
回营时只见程将军、吕将军、甘将军等诸将皆在,见了我来,皆是面露惊疑。我只望他们悄悄吐舌,也不敢开口解释,只亦步亦趋跟了公子往当中大营走。
大营中亦多将士,我自觉面上不好看,叫:“公子。”公子只是“唔”了一声,也不回身,更不停步。我往前跳两步,再叫:“公子……”公子仍是不回身,径自掀帐进内。我再追上去,讪讪地叫:“公子……就算若玉无功,也不曾有过失嘛……”
我话未说完,公子“嗯”了一声猛转了身,瞪我:“敢说无过?!我临行如何吩咐你来?”我偷偷吐舌,不敢应声。公子再瞪我一眼:“违我军令,还敢说无过!”
此时程将军等皆已进来,听见公子所言,不觉笑道:“公瑾,若玉此来亦多艰难,幸得有惊无险,且又阵前立功,你不赞她也便罢了,反倒责备。”公子道:“谁许她跟来。”程将军笑道:“然先前留她在樊口时公瑾又何曾下军令?”公子一时哑然,我望程将军偷笑,悄悄打手势道谢。公子望我道:“箭法不错,且记一功,然而终是功不抵过——还笑!哪日唬死我汝便安心!!”我忙忍了笑告退,往后营去。
什么功不功过不过的,我才懒管!但许我随在公子左右,便好!
既是自己计划不周,甫至大营便漏了底,我便老老实实换回红妆。马是没得骑了,弓矢也还回小校处,我谢他为我隐瞒,军士们只笑,说,久不闻我琴声了。
是么?!我一扭头却见公子正立于帐前。
我亦释然,我道:“那便奏一曲罢。”军士去取了琴,公子却走了进来。接过琴去。奏一曲寰宇皆惊,我立在公子身畔缓缓而歌:“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攻江陵时公子着了箭伤,伤势甚重。然江陵终克,曹仁溃败而返。
十四年,公子拜偏将军,领南郡太守,便在江陵屯兵。
其时江陵初下,公子箭伤迟迟不愈,只得派人往柴桑迎夫人。公子犹豫再三,终究是唤我嘱咐:“若玉,须得你亲自走一趟。与夫人说我伤势,却要仔细休惊吓了她。”我应是,又咕哝道:“哪里来的庸医!连个箭伤治不好,也敢来随军!拖下去打他五十军棍才好!”公子笑嗔我道:“斯文、斯文!还真当自己女将不成?快去罢!”我应是,自去打点起身。
我尚未及动身,孙权又有令来,令公子率军速返。问了方知,原来刘备要借南郡,孙权竟已允了!公子闻言自是大惊,无奈此时木已成舟,也只得领命退往柴桑,再作打算。遂打点登程。
弃舟登车时已见夫人远远来迎,我与夫人行了礼,便退开了。老管家便来见我,絮絮的说些家事,又说循儿如何读书胤儿如何顽皮。才说至此,只见后车亦至,原来小姐亦随夫人来迎,车旁左右二骑,正是循儿胤儿兄弟两个。军士忙接了三个孩子下马下车,便都直奔过来,我迎上前去,笑道:“好!连姑娘也来了,虎父自无犬女。”女孩儿脸上一红,娇嗔地叫:“玉姑姑取笑!欺负人……”我笑:“不敢,不敢。快去拜见父亲。”孩子们便奔了车去。独循儿奔出两步又折回来,仰着小脸儿问我:“玉姑姑,你派人送信来说爹爹只是着些小伤,怎的爹爹竟是乘车来?究竟伤得怎样?”我抚他的头,轻叹:“我若不说你爹爹受伤,你娘见了,岂不受惊。我若说了实情,你娘岂非要担惊受怕——循儿,你爹爹伤势不轻,你快去问安。”男孩子方奔去车前。
回到府中,夫人便唤我去,说公子须静心养病,自然不能扰他心神,夫人要照料公子,因此叫我支应门庭,代管家事。我领命,告退出来。至此便只在外边起坐,无事绝不往内庭去。便是有事,也只命侍儿进去禀报——当避嫌时谁自己往嫌疑上碰?!算来比先前孙将军病时,反倒更见疏远。唉!只盼公子莫要又错怪了我才好!
翌年暮春,公子伤势渐愈,孙权有时也来府中商谈军国之事,而此时我已不再往书房去侍候了:我甚怕孙权,怕看见那深不可测的碧眼与喜怒皆不可见的容颜。公子亦知,便默许了。
公子伤虽痊愈,我却总觉有些不大对劲,公子仿佛虚弱了许多,总觉得连精神也大不如前。我很想去问问当时为公子医病疗伤的那个大夫,却总不再见他来,派人去打听,回来说,那个大夫已然病故。
这消息使我很长时间里都闷闷不乐,公子发觉,劝我道:“世间万物终是不免一死,不必如此愀然。”我亦无奈。我总不能告诉公子我要去查那大夫用了哪些药物罢?!只得将此事撂下。
公子已不大有精神抚琴,有时唤我“且奏一曲”,每每也是不等终曲,他便已不耐烦再听,因此我也不大抚琴了。
公子时常独在书房坐着,有时我见无客人在,便自去送茶水点心,每每见公子展了地图沉吟,或是摆了棋子布阵。我常劝公子珍重,公子于此时便笑了,笑抚我发道:“安心。我不会死。”有时便会笑着补上一句:“我若死了,谁照顾若玉呢!”
这样的话,便只是玩笑,也已令我心中不安,终于那一日我向公子道:“公子,曹军已破,还肯纳若玉一言否?”公子笑止我道:“若玉,待我取西川,便是千言也依得你。来,磨墨。”我取了墨来,一边道:“公子又要写字?”公子道:“西川可图,待我上疏主公。”我手轻颤一下,已溅了几点墨汁在案上。我轻轻拭去溅出的墨汁,低头研墨。公子故作不见,又道:“我受伯符知遇之恩,且有托孤之重,虽吾主不尽从吾计,敢不尽言?盼此行取得西川,得与操抗礼,吾便马革裹尸亦可瞑目。”
这话来得更是不吉!我心中悚然,我叫“公子”,公子笑抚我发,提笔一挥而就,起身道:“若玉,汝该知我心意。”我无语,只能望公子远去。
公子至晚方归,说,孙权已命他返江陵以备出征。
此事甚是怪异。南郡虽为公子辖地,此时却已借与刘备,便是公子去,也多有不便。然而君命难违,也只得点兵启程,一路晓行夜宿,倒也平安无事,公子虽时尔酌饮,却亦不似从前,多不过五六盏,沾唇而已。随军有吴侯所赐美酒,倒大多分与众军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