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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   这日行至巴丘,我正于后营检点军资,忽见小军匆匆来报,说公子与甘将军率数十军士往前探路,公子忽然堕马,已被甘将军与众军士救回营中了。我顿时惊出一身冷汗,慌忙出帐,直奔中营,随军医者已在为公子诊治了。我悄悄向甘将军打手势,甘将军会意,随我出了大营。

      我向甘将军探问事情来去,甘将军急道:“我与公瑾先行哨探,恐有敌军,我教公瑾在后,哪知才行里许,忽闻身后惊乱,我回马时公瑾已坠马!军士亦说不出究竟。”我谢过甘将军,去问军士,皆言一路并无伏兵。我寻着当时紧随公子身畔的军士们问,说,公子还正与他们谈笑……军士说马正行间公子忽然低吼一声捂胸堕马,起先还道是马儿眼生闪了主人,待奔上前扶时方知不好,公子他,竟是双目紧闭嘴唇发青,军士抬时,双手冰凉……

      我奔回大营去,公子已醒过来。军士说抬回营中时胸口尚有热气,手足已冷了。此时看去,仿佛倒缓过来。我奔了公子去,泪扑簌簌地落,我跪在榻边抓了公子的手,哭道:“公子,唬死若玉了……”

      公子伸手轻轻拭我的泪,轻轻抱了抱我:“我不会死……我还要……我还要送玉儿出嫁呢……”千般言语也无从诉,我抓了公子的手哭:“公子,公子,你就依若玉一回罢……若玉两番进言公子两番不许我说,公子,若玉十五年来求过公子一事么?”公子却仍只是笑,笑抚我发:“莫哭,莫哭……哭得我心都乱了,还哭……罢了,罢了,回去罢,天意难违,是我回程时候了……”

      说话间医者进来,我起身退出,与甘将军说了,便派军士快马急报,将公子之症报与吴侯。

      军士去后,我坐立不安,只等医者出来。众将士也如我一般,且又要轮班守卫,皆是忧心如焚。

      至傍晚时,医者出来,我迎上前去,他却只对我说,公子要我去……

      我进大营时公子已坐起身,唬得我忙去扶,公子笑道:“不妨事。若玉……为我侍候笔墨。”我不敢违,只得叫两旁侍儿扶着公子,自去磨墨。笔墨齐备,公子仍是不假思索,提笔而就。书罢,公子轻叹一声便倒,慌得侍儿连忙拥住,我双手捧了公子之书不敢放手,急得连叫“公子”,公子却只笑,慢慢躺了,轻声道:“若玉……你,你读与我听……”

      我捧了那笺,屈身跪于榻前,缓缓吐字:“瑜以凡才,昔受讨逆殊特之遇,委以腹心,遂荷荣任,统御兵马,志执鞭弭,自效戎行。规定巴蜀,次取襄阳,凭赖威灵,谓若在握。至以不谨,道遇暴疾……(注1)”至此我再也忍不住,急起身,奔出数步,扑在琴案上失声痛哭。道遇暴疾,道遇暴疾!公子信中仍是道遇暴疾!

      那箭伤,当真竟如此厉害?!多日静养,安有不愈之理!公子兴兵西川,乃是攻城,又非自保,若非有胜算安肯出征!一路行来公子自是细谨,谈笑间何来暴疾!

      哭着,我心中却渐渐明白,多年前,公子便已是在一步一步慢慢酿制了今日!酿制着他早已知道的,今日……我两番想要进言要他退,他两番不许我说出口……那也是他给孙将军的,承诺……公子……公子!我……若玉誓与公子同死罢了!

      公子已将信笺封了,命人快马送往吴侯处。随后,他叫众人皆退。

      我没有动,任泪如雨。听说泪尽心碎人也便死了,我在等待泪尽的那一刻……

      公子终于唤我:“若玉,你肯听我一言?”我不答。公子叹道:“若玉,你与夫人不同,夫人终究是伯符妻妹。你去见主公,只求两桩:一是为我扶灵返乡,二是要我佩剑——此剑我随身多年,亦算无人不识。你为我扶灵返乡,趁大殓之时便携剑去罢。你武艺尚可自保,便改装上路,携我佩剑去见赵将军……赵将军仁义,乱世中当可保你。我……我……但恨我不曾早作打算,竟误你一世……”

      “公子……”我哭至声嘶,却,再说不出话来。公子……公子!若玉有死而已!!

      公子再叹一声,唤我:“若玉,你是国手,再为我奏一曲罢!”
      我答“是”,一如既往。
      我起身拭泪。我解去素衣换了云裳。我在榻前安放琴案,这时,我又一次闻到了那异香……
      只是此时我已不再惊疑,我净手焚香,捧琴。

      我的泪落在弦上,弦轻轻颤了一下。公子低声道:“若玉,泪湿了弦,声儿便哑了。”我应“是”。我拭了泪调换琴弦。

      我一曲接一曲地弹公子喜爱的曲子,这一回,连最微弱的音我也不曾弹错一个……

      更深人静,唯有我的琴声。

      弦突然崩断一根!我尚未及回神,便听数弦齐断。这样的夜里琴弦崩断的声音格外刺耳,崩断的琴弦弹在我腕上,我手腕立刻渗出血丝,血慢慢爬过苍白的手腕,鲜艳如那晚的霞光。心中猛然如被刀扎透般痛,我弯了身,血从我唇边滴下,滴落琴上……

      我缓缓抬头时却见公子的手垂在榻边,我尖声叫:“公子!公子!”

      我凄厉的叫声惊得帐外众人纷纷拥入。我身子晃了几晃,却立刻有几只有力的手搀扶住我。我仿佛听见有人在耳边叫我于是我茫然抬眼……我看见随军医者的脸,此时我也辨清了他的声音,在我耳边道:“姑娘节哀……”

      节哀……?节哀……

      我回眸望去,只能见公子静静地躺着……

      “公子……睡了么?”我慢慢推开了拉住我的手,一步一步走向公子的卧榻……公子乏了,也该歇了……又盖得这样少,夜静了会着凉的,倘夫人知道了,又该,心疼了……暖炉怎会熄了的?那琴,亦未收……

      恐惊动了公子,我小心地替他掖好被子。我叫人将暖炉挪出去重新点了炭火,待火旺了才能送进来。我起身,我道:“公子已歇了,都下去罢。”众人仿佛有些迟疑,但终是出帐去了。这些人哪,总是不肯听。军情急时我自是不会拦他,此时又无军情,便是有事,明早再报,亦不迟。

      我蹲身抱琴时泪又是簌簌而落,我一根一根地换了琴弦……琴上,沾了我的血,我很想将它拭净,可是,我花了很长的时间,直到后来回到柴桑时,我也无法将那些血迹擦去……

      这是公子最爱的琴呢……血污了琴,声儿,便不纯了……

      三军缟素,甘将军已命快马报丧。

      吴侯令来,教回柴桑。我乘了马,护送公子回程。沿途竟尽是百姓挂孝举哀,问了方知,那一晚,吴琴尽绝弦……百姓闻得公子去了,特来相送……

      我笑了。在马上挺直身子。侍儿吓着,忙道:“姑娘住了马歇会儿罢?”我摇摇头,我轻声吩咐她:“取琴来。”侍儿不肯,道:“姑娘仔细,闪失了不当耍的。”我道:“取琴来。”侍儿奉琴。

      我从未试过在马上弹琴,马儿却驯顺得很。我轻轻地笑:终究是公子的马。

      公子……这一曲新作,可不知公子爱不爱听呢……公子,往日若玉所作新曲,皆是公子赠名,这一回……这一回……公子!此曲名唤“望君回”,君去何时归?!

      我回马望去,但闻哀声动地,吴歌震天。

      回到柴桑时我见吴侯亲举哀,迎出城来。我无言下马。上前拜见时我看见他眼中有悔恨的泪光,与那仿佛一夜间衰老了的容颜,此刻,我相信,他的悲恸是真的。扶灵入城,他突然向我道谢,问我要什么,我笑:“让我先见了夫人罢……”吴侯派人送我回府。

      府中早已挂起素幛,我进大门便见夫人迎出来,我紧赶几步,扑在夫人身前下拜,我大哭叫“夫人”,夫人身子一屈便也跪倒在地下,一把抱了我哭道:“妹妹!苦了你……”我扑在她怀里哭着叫“嫂嫂”,哭到哽咽难抬哭到气噎声绝,心中闪过的念头是就让我这样哭死掉算了……这一路的心痛我都不想再提,就让我痛痛快快的哭一场,再说罢!

      哭得累了,夫人也哭得累了,就怔怔地相拥着落泪。不知过了多久,我忽然听见夫人幽幽地问:“妹妹,你哥哥,他……苦么……?”我怔怔地摇头,我道:“不。很快……”一语未了我弯了身,一口鲜血自口中喷出,心里疼,疼得我霎时惨白了脸色。夫人惊得连声问我,我哭道:“嫂嫂,我心里疼,我心里疼……”夫人闻言落泪,轻轻叹息。

      相扶着起身进内,三个孩子早就哭得哀哀欲绝,好不容易安抚住三个孩子,我已是精疲力竭,回房去便倒在榻上。泪,仍是不由自主地落,到后来,便不知不觉的睡熟了。正沉睡间,忽听公子在耳边笑道:“玉儿好睡!可休要忘记吾先前嘱咐。吾去了。”我道:“公子往何处去?若玉随公子同往。”公子笑道:“是吾回程时候了,非汝回程之期。”说了便行,我急叫:“公子,公子!”叫了两声便从梦中惊醒,案上的灯忽明忽暗的,即将熄了。

      我才坐起身,侍儿已进来,在帐外轻声叫:“姑娘,醒了?可是梦见了什么?”我摇摇头,我问:“什么时辰了?”侍儿应:“才交卯时。”卯时?……嗯……我也该去见吴侯才好,公子命我扶灵返乡,我尚不曾说与吴侯。

      我起来梳洗更衣,侍儿此时方道:“主公派人来,已久候了。”我忙往厅上去,问了方知,原来使者未至卯时便已到了。我才要责怪侍儿为何不报,使者躬身道:“姑娘休错怪了他们,主公有令,倘姑娘正睡着,不教惊动,故此我不曾叫他们惊动姑娘。”我忙道谢,又请问来意,使者道:“大都督事,主公欲请夫人与姑娘同去商议,适才见了夫人,夫人称:‘但从小姑之意。’故此请姑娘前去商议。”

      见吴侯时吴侯两眼红红,似是哭过,我只能假装未见。然吴侯看见我时却分明一脸惊异之色,急问:“怎的姑娘一夜之间憔悴至此?”我笑,心里又隐隐的疼了起来。我按着胸口咳嗽,觉得喉间一股腥气。这里我记起了爹爹在许多年前行医时说过的一句话,他说——少年吐血,命不久矣。

      我不动声色地用帕子悄悄按了按唇,将帕子再握到掌心时我瞥见一抹红,在雪白的帕上,一时艳如梅花初绽……

      我向吴侯轻笑一下,我道:“想是路上乏了,昨儿又未睡好。待完了公子这桩大事,若玉再好生调理便是了。”吴侯道:“如此甚好。孤欲厚葬公瑾于本乡,不知姑娘意下如何?又或者公瑾曾有遗言?”我跪下道:“若玉代公子谢过主公。公子亦曾命若玉扶灵返乡。”吴侯避而不受,道:“逝者为尊。汝代公瑾行此大礼,孤不敢受。”我再拜道:“若玉拜谢。”吴侯道:“罢了,不必多礼。”我未起身,我道:“若玉还有一事相求。”吴侯道:“起来说罢。”我谢过,道:“求主公另设琴冢,若玉为公瑾葬琴。”吴侯怔了怔,分明是有几许讶异,却,仍是允了。我呈上自己备下的图,再拜:“谢主公大恩。如此若玉去了。”吴侯唤我道:“汝作何打算?”我站下,应道:“若玉该回去侍候公子了。”

      这句话仿佛吓着吴侯,他怔了怔,仿佛不相信般道:“什么?!”我道:“若玉该回去侍候公子了。”说这话时我的丝帕落在地下,我俯身去拣拾,丝帕散开,那血,早晕开一片。吴侯低低的惊呼了一声,我轻笑道:“若玉服药已久,此时便有华佗来救,亦是迟了。公子此去不远,若玉想是还赶得上。”我向吴侯行礼:“若玉告退。”

      吴侯终是派人送我回府,回到房中时,我将手伸到怀中。手指触到那个小小的荷包,我轻轻吐了口气。

      我去见夫人,我将吴侯所言报与夫人,我向夫人道:“嫂嫂,我哥哥戎马一生,只这点骨血,嫂嫂千万严加教导,勿使污了哥哥一世英名。”夫人点头,轻叹道:“还有件东西,本是该你哥哥要亲手交给你的,如今……”夫人起身,进内去,不一时捧了个长的木匣出来。我怔了怔,不由得凄然一笑,接过,随手便撕了封条。我知道这是什么。封了封条,大约是恐受了潮气。我开了木匣。

      是琴。然而较寻常的琴短小些。这是公子给我的第一张琴。彼时我年幼,够不着那琴,公子便依着他那琴的式样缩减尺寸另制了一张给我。琴弦并未断绝。我看了夫人一眼,夫人幽幽道:“那夜琴弦尽绝,独此匣中传出琴声呜咽……若玉,你随公子多久?”我一惊,不由得道:“十五年。”夫人点头道:“我早该明白……”

      我抱了琴告退。

      回到房中我将琴从匣中抱出,却,蓦地看见琴下,压着一束长发。我轻轻放下琴,伸手,拿起那束发丝,我的泪,又下来了……

      那日公子的戏言犹在耳边,仿佛又听到公子笑语:“待我哪日择个人家,将你远远的嫁了去罢。”寒光一缕,便削去我一把青丝……

      我终究是未求那剑,那剑,留在公子身边了。

      扶灵返乡,见诸事齐备。日子早已选定,许多乡民皆来相送。我叫侍儿将我数年来积攒的赤箭分与众人,只说公子喜欢,教他们一齐燃点,以送公子。一时四处尽是赤箭香。

      琴冢内银烛高照,照着冷冷的冰丝琴弦。
      我放下了厚重的布帘。我在案前坐下,伸手,取出了那个我从不离身的荷包……耳边,仿佛又响起了父亲的叮嘱:“此烛可燃一个时辰,这两丸药,每丸可抵受半个时辰的药气。”我亦曾问父亲,若是我将两丸药一齐吞下,是否便可抵受一个时辰呢?父亲笑言,那可就只抵得三刻……

      我将两丸药送到唇边,一仰头吞下,随后,我点燃了那段蜡烛……父亲曾说赤箭是这毒物克星,我已令众人燃点赤箭……便是有烟逸出,也不至害了旁人了……先前我自然是不曾服什么药,只是那时,我却只能那样应对吴侯……

      我一曲一曲地弹公子最爱的曲子,恍惚中,竟仿佛又见公子坐于面前含笑倾听……于是我亦微笑,我道:“公子,若玉昨日新作一曲,请公子指点呢。”

      我住了琴,重新调弦定音。我手指拂过丝弦,曼声而歌:
      “风萧萧兮月光寒,吴琴一夜兮冰丝残,曼歌一曲兮喉舌冷,顾君雅意兮泪阑干。
      思予幼年兮逢君恩,侍君左右兮十五春,感君高德兮常仰望,君音渺茫兮涕沾襟。
      辩驳戏谑兮每得谦,敲棋掷灯兮屡僭先,欲君之顾兮曲多误,君不返兮谁与拂弦?
      低吟一曲兮思鄱阳,山高水远兮日月长,君思悠悠兮琴中意,我心昭昭兮明月光。
      忆君英姿兮赤壁滩,北军惶惶兮恐多难,指点江山兮风火炽,后世追怀兮到帆前。
      吟复吟兮拭啼痕,君生斯世兮气概绝伦,感君志兮不可忘,殉君志兮敢惜此身……”

      此时我听到了心碎的声音,仿佛又听到琴弦崩断的声音……然而此时我已无力抬眼看清了,血,从我唇边慢慢滴下,滴落琴上……

      我最后看到的是父亲给我的蜡烛,那一星火光儿颤了一下,便熄了……我仰起头来,这时,我又看到了那双清澈得不带一点点杂滓的眼眸,一如,我初见他时的纯净……

      千百年后的今天,我终是化了这棵老树,守护着这一方净土。偶尔,有暖暖的风柔柔拂过,一如公子的手,那般温柔,怜爱地抚我发丝,我便又听到公子在耳边笑语,他笑着唤我名字,笑着道:“若玉,你是国手,再为我奏一曲罢……”

      <全文完>

  • 作者有话要说:  写这个文的时候,我心里,真是说不出什么感觉的。想起《碧血剑》里的一段:
    暮霭苍茫之中,忽听得前面小巷中有人咿咿呀呀的拉着胡琴,一个苍老嘶哑的声音唱了起来,听他唱道:“无官方是一身轻,伴君伴虎自古云。归家便是三生幸,鸟尽弓藏走狗烹……”只见巷子中走出一个年老盲者,缓步而行,自拉自唱,接着唱道:“子胥功高吴王忌,文种灭吴身首分。可惜了淮阴命,空留下武穆名。大功谁及徐将军?神机妙算刘伯温,算不到:大明天子坐龙廷,文武功臣命归阴。因此上,急回头死里逃生;因此上,急回头死里逃生……”
    李岩听到这里,大有感触,寻思:“明朝开国功臣,徐达、刘基等人尽为太祖害死。这瞎子也知已经改朝换代,否则怎敢唱这曲子?”瞧这盲人衣衫褴褛,是个卖唱的,但当此人人难以自保之际,哪一个有心绪来出钱听曲?只听他接着唱道:“君王下旨拿功臣,剑拥兵围,绳缠索绑,肉颤心惊。恨不能,得便处投河跳井;悔不及,起初时诈死埋名。今日的一缕英魂,昨日的万里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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