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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 27 章 ...

  •   “平安夜想要甚么礼物?不不不,那个晚上不讲故事,我要客串圣诞老人。给你三个许愿星星,我会尽力帮你达成愿望。”
      然而圣诞夜还没有到,慕容先生却已经倒了下去。
      那个时候丹青正在过来的路上,手里是慕容要她去小区园艺暖棚摘的天国玫瑰,贝壳粉的花瓣厚如丝绒,灰绿色的卵形叶片上还沾着晶莹的水珠,香气清雅怡人。
      距离老宅尚有段距离,丹青已经看到那边人车扰攘的场面。
      人是医护人员。
      车是急救车。
      丹青直觉是出事了,她发足狂奔过去,但还没到,那辆白色急救车已经鸣笛启动,车顶的蓝色灯光一圈一圈荡开去,刺得人睁不开眼。
      车子经过丹青身边没有停,一路呼啸而去。
      家里的阿姨吓得面色发白,口齿不清。
      “先生在布置圣诞树,不许我们帮忙……他爬上梯子挂那个,然后跌下来……然后吐血,然后……”
      丹青看着那棵高大的圣诞树,它上面挂满了纯银色的精美饰物,银色的雪花,银色的雪橇,银色的麋鹿,银色的手杖,银色的袜子,银色的花结……
      在那一片绿色与银色中,有两颗大而漂亮的星星闪闪发光,只有它们是金色的。
      丹青不由自主踏前一步,“啪嗒”一声,脚尖碰到了甚么,她低头一看,是第三颗金色的许愿星星。
      沾染了暗红血迹的金色星星,旁边是倒下的扶梯,地上犹有斑斑血迹。
      ――“给你三个许愿星星,我会尽力帮你达成愿望。”
      这个可怜的、寂寞的圣诞老人。
      在她陪伴他的这段日子,她清楚地看到他的孤独。
      女儿与父亲关系交恶,所以她长居海外,不肯回来。
      而他明明那么在意自己的骨肉至亲,却要保有自己体面的同时保有女儿的体面,于是他宁愿她在远方恣意发展,也不愿叫她回来。
      那个自出生起就面临家族一堆问题的任性孙女,对于自己父母的关系心存鄙薄和怨怼,对于外祖父的做法又不能认同,渐渐也磨砺了一副坚硬心肠,全然不顾外祖父的病情与需要。
      而董某,虽然看起来对岳父俯首帖耳、敬重体贴,其存有的野心与意图其实一早为老人所洞悉,这令他颇为失望。
      与此相似的还有苏珊,自从最后见面之后,丹青也一直没有见到她。想来,慕容先生也很久没有见过她了。
      所以事实上,这些日子一直伴随慕容,为他排忧解闷,令他展颜欢笑的人,其实只有丹青。
      他是如此的寂寞,寂寞的无所寄托,所以对一个萍水相逢、相处未久的女孩,也愿意亲自费心费力博其欢心。
      丹青轻轻擦拭星星上已经凝固的血迹,眼眶渐渐湿润。

      慕容先生所患的恶疾是胃癌,已经是末期,曾经动过数次手术,切除了一半的胃。
      他一生强势,所以身患重病也不肯轻易伏输,并不接收医生的意见入院进行放射治疗和化学治疗。无奈之下,医生只得为他制定了保守疗法,尽量通过药物抑制癌细胞。
      但慕容先生也没有真正遵医嘱用药,加上病情已臻末期,恶性细胞转移扩散渐渐失去控制,早在数月前就曾经病发告急,后来稍事好转他又坚持出了院。
      这一次,情况愈发危急,报告出来说癌细胞已经大面积转移至淋巴、胰、肝、肺乃至血管。
      董某和脸色十分难看,玛姬董站在父亲身边,一手紧紧攥住朱也的臂膀。
      他们急急说着甚么,站在他们对面的几个医生却一直摇头,摇头,复又摇头。
      丹青站得很远,医院里处处充斥她熟悉的消毒药水味道,这味道令她惊惧。
      她想起当年母亲住院的日子,那种等待的滋味就和这药水味道一样,令人难过和绝望。
      苏珊的出现打破了这沉闷而无望的等候气氛。
      几个月不见,她看上去清减了许多,容颜愁损,但风华依旧。
      朱也阻止她上前。
      “苏珊,”他低低道,“不要让我们为难。”
      “你们?哈!”
      苏珊扬起一条眉毛笑,表情讥诮,“你们是谁?你和董生?或者,你和玛姬?”
      “你们谁可以代替老爷子说话?”她说。
      朱也面无表情,但丹青分明看到他额角的青筋微微暴起,眼里闪过一丝薄怒。
      “苏珊,”董某走过来,语气冷淡,“你已经所得甚多,为甚么不好好享用你得到的?回去吧。”
      与那两个男人对峙良久,苏珊终于放弃坚持,转过身一步一步离开。
      经过丹青身边的时候,她小声而迅速地说,“丹青,我去走廊拐角的洗手间,求你,一定要来。”
      她的眼神恳切,让丹青无法拒绝。
      站在洗手间旁的杂物房门口,丹青与苏珊彼此对望。
      “对不起。”苏珊轻声说,“我只是个平凡的、自私的、略具姿色的女人,这么多年了,我吃了很多苦,也享了许多福,我一直以为这都是靠我自己的头脑天赋挣来的,有所得便有所失,我得到的都是我应得的,我问心无愧,我无愧于人……可是,只有对你和慕容先生,我是有愧的。对不起,丹青。”
      丹青摇摇头,“不要说了,过去的就过去了,我已经不记得了。”
      “那你,现在过得好么?”苏珊急切地问。
      丹青想一想,肯定地点点头,“是的,我过得很好。”
      “那就好,真好,真好……”苏珊自语般喃喃作声。
      两人再次陷入长时间的沉默。
      “苏珊,如果你没有别的事,”丹青试图打破僵局,“我就先走了。”
      “不不,丹青,请你再留一会儿。”苏珊一把握住丹青的手腕,她的手指冰凉,而且微微颤抖。
      “我想见他,帮帮我,求你了……”
      至此,苏珊原本强自维持的镇定假象全面崩溃,她美丽的眼瞳充满泪水,全身抖得犹如秋风中的叶子。
      “我,受够了惩罚,你知道吗?他若能对我更残忍些,我或者还会死心,可是他没有,我反而感觉更难过了……”
      “老天,我曾经真的要恨他了,甚至诅咒他去死。我以为自己付出了太多,却忘记他曾经给了我那么多,而最后,我还令他那么失望。”
      “我不会纠缠他,我只是希望能够亲口对他说一声对不起和谢谢。”
      苏珊的眼泪终于落下,打在丹青的手上,每一滴液体似乎都是滚烫的,直直地烧灼到心里去。
      丹青缓缓点头。
      那一瞬间,她原谅了她。

      慕容先生此次没能很快出院,在医生和家人的坚持下,他只得开始接受化疗,病情暂时得到了控制。不久,他又执意离开医院搬回了老宅,但必须定期回去接受观察与治疗。
      伊丽莎白芮又一次赶了回来,丹青在老宅遇见了她。
      “丹?”她的惊讶只持续了一秒钟,然后脸上出现一个讽刺的笑容,“这就是苏珊说的‘还好’和‘不错’?”
      “当然,我伟大的父亲!凡是出现在我身边的女人,他从来都不会轻易放过。”
      听起来,苏珊似乎并没有告诉她发生了甚么,事实上对于丹青和慕容先生之间的关系,苏珊原本知道的也不甚清楚。
      丹青没有急着澄清自己,只是安静地离去。
      稍后,她发觉这对父女相处的方式极为别扭,。
      他们对话都使用法文,语速极快,彼此对视的目光简直可以洞穿对方的身体,即便作父亲的沉疴在身,当女儿的也毫无避讳退让之意,就算丹青听不懂他们的对话内容,从表情来猜,也知道那些词锋有多锐利和伤人。
      “丹,你都看到了?这就是我的家!”芮冷笑着说。
      “已经做得这样难看,还要彻着幌子遮人耳目,就连吵架也要借助其他语言!多么可笑的体面!最可笑的是我们都认同这种体面!看来我是芮家的女儿,是注定的。芮氏和慕容氏最擅长的虚伪和自欺欺人,发扬的多么好多么彻底!哈哈哈”
      ――“我只是个想要保护女儿的父亲。”
      那个老人这样说。
      她同情芮,也同情那个强势的、可怜的父亲,还有夹在这双父女之间所有的人。
      所以当慕容先生再次提起那三颗不曾挂妥的许愿星星时,丹青直截了当的问,“还有效么?我是否还能见到圣诞老人?”
      这些日子以来的相处,慕容对面前的女孩已经足够了解,这么懂事的孩子,绝对不会提出甚么离谱的要求。
      “当然。”他毫不犹豫地回答。
      “慕容先生,你学识渊博,自然知道这样一个传说。”
      “上帝造人,其实每个人都由两个部分组成。只是因为人类触怒神庭,所以被罚劈为两半各自投放人间。于是每个人都穷其一生寻找原本与自己一体的另一半,一些人幸运地找到,另一些则不。而这两半,有的化身为男人,有的化身为女人,但并不是所有完整的人都由男人与女人组成,有一些人的两半可能都是男人,有的则是女人。”
      “当然,你可以不相信这个传说,但是慕容先生,你不能不相信,这世上确实有这样一种人――他们不爱异性而倾慕同性,这不是他们的罪过或错误,或者,你可以将它视作是上帝的游戏之作,只是它无法取悦所有的人。但至少现在的社会如此开明,已经有愈来愈多的人愿意尊重这种选择。”
      “所以,你如果不愿意接受,那至少也能够做到尊重。”
      “我的第一个愿望,希望你能理解自己的女儿。爱和伤害有时候也可以等同,但只要换一种方式,也许就会有完全不同的结局。”
      “与此对等的,也请原谅苏珊。她只是不够走运,把感情和野心处理得一团糟。这个,就算我的第二个愿望。”
      在丹青讲话的过程中,慕容一直保持缄默,同时认真地注视她的眼睛,知道她语声停止片刻后,才温和地问,“还有呢?第三个愿望是甚么?”
      丹青不好意思地笑笑,“我还没想好,可以放到下次再用么?”
      “哈哈哈。”慕容大笑起来,“好好,当然可以。”
      然后他脸上的表情变得温柔,“好孩子,以后不止是这第三个愿望,只要你希望的,只要我能做到的,只要可爱的小丹青愿意,圣诞老人随时为你服务。”
      最后,他稍稍端正了容色,“我答应你,你说的这些话,我会认真想一想。”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慕容并没有再与丹青提及那些话题,但看得出来他确实思考过了,也正试着做些甚么。
      最明显的莫过于他与芮的关系,较之以往见面的剑拔弩张要缓和许多,虽然还是习惯性的采用法文对话,但他的语声和表情都显出克制与自律。芮很快察觉到了这一点,她显得有些惊讶和不适,但渐渐的,她身上常有的那种锋锐姿态开始收敛。父女相逢对于周围的人来说不再显得那样令人紧张和不安。
      选择了一个恰当的时机,丹青拨通了苏珊的电话。
      这个下午,老宅难得的安静,除了几个住家的阿姨和特别看护,诺大的宅子只有慕容先生和丹青二人。
      丹青在念一篇悬疑小说,念着念着却发现慕容先生已经斜靠在沙发上盹着了。他的睡态安详,但因为近期的化疗,面色黯黄,轮廓消瘦,整个人都落了形。
      丹青无声地叹息,刚刚放下手中的书,听到身后的响动,一回头,先前打过招呼的阿姨已经带着苏珊轻轻趋近。
      苏珊感激地看看她,随即将视线投向安然入睡的慕容,好久都不曾挪开。
      丹青向阿姨点头示意一同离开,留下苏珊一个人在这里陪慕容先生,自己则去了图书室。
      慕容先生醒来后看到苏珊会是怎样的情形?他们之间究竟谈了些甚么?
      丹青并不清楚。
      她只看到苏珊被泪水浸湿的脸庞上展开的笑颜,看见慕容先生脸上唏嘘感伤的表情,他们的手指微微蜷起地握在一起,透露温情气息。
      “谢谢你,丹青。”
      “是你的温柔和善良打动了慕容先生,他说他愿意试着去理解丽兹,他也早已原谅了我。”
      丹青笑着摇摇头,“你们都是聪明人,只是被自己的聪明与矜持耽误了,谁也不肯走到对方的位置去看一看想一想。而现在,你们都这样做了,如此而已,我其实甚么也没做。”
      苏珊深思地看住丹青,半晌忽然说了一句,“我知道,你是甚么也没做。”
      “丹青,我现在才明白为甚么所有的人都愿意那样倾心爱护你。”她真心诚意地说,“因为,你值得。”
      临走前,苏珊突然回转身,将脸贴近丹青的脸孔。
      “那间房间的设计并非慕容先生的授意,”她在她耳边低低地说,“是我自以为是的小聪明,对不起,那次吓到你了。”
      ――“我本来只想远远看着你,听你念那些有趣的故事。”
      丹青回想起那天慕容说过的话,不由有些迷惘。
      也许,他说的是真话。
      那么那间透视的书房,真的只是为了看看自己么?
      不过事已至此,探究真假似乎已经变得没有必要,也许慕容开始的确来意非善,但至少后来他一直不曾伤害自己。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就把慕容视作一个身患恶疾的普通的老人吧,尽一份晚辈的心力,陪伴他走过生命中的最后之旅。
      想到这里,丹青释然地笑了。

      慕容先生的病情愈见严重,化疗带来的副作用开始显现,他迅速消瘦下去,面色焦黄,虚弱无力,经常恶心呕吐,还大把大把掉头发。
      与当初丹青第一次见到的那个英俊挺拔、风度翩翩的轩昂男子相比,今日的慕容聿瑾几乎完全换了一个人般,教人不忍卒睹。
      他变得暴躁易怒,不肯见人。
      “走走,不要来见我,我不需要人陪,谁也不要!”
      大家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劝慰。
      “丹青?”董某的目光都看向丹青,他了解她在老人心目中的地位。
      如果换作旁人这样做,丹青或者会有些难堪但不会这么反感,她默默地看他一眼,寒星似的眸子令他硬生生收住话头。
      “慕容先生。”丹青进到房间,在床前屈膝俯身轻轻道。
      室内只在远远的墙角点了一盏角灯,光线昏黯,看不清楚病人的脸容。
      “唉,真是个固执的孩子。”慕容轻声叹息,“好吧,我不会让他们为难。”
      丹青微笑。
      “丹青,小丹青,我可真喜欢你。”他也笑了,笑声嘶哑。
      “可是我要你别再来看我,因为我希望在你心目中留下一个美好的印象,而且你应该拥有更好的时光。”
      “真抱歉,这个圣诞老人很不称职,恐怕不能为你实现第三个或者更多的愿望了。不过,你可以亲自为自己实现那些愿望,这样也许更好。”
      “谢谢你,孩子,是你给了我一段这么美好的记忆,化解了我最后也是最大的遗憾。”
      “丹青,你是上帝派放人间的天使。”
      “去吧,亲爱的孩子,我不会再见你了。”
      丹青觉得难过,但抬眼接触到那双坚决恳切的眼睛便了然了对方心意。
      他骨子里是那样骄傲的一个人,所以才不愿意让自己在意的人见到他走向死亡的模样。
      遵从他的意思,丹青再也没有出现在他面前。
      但她也不愿意从他生活中彻底消失,于是找来录音装置重新开始她的录音生涯,只是这一次录音的地点换到了老宅的图书室,录制的内容由以前的单纯念书改为家常式的聊天――她会随便讲起琐碎的见闻,谈谈最近读书的心得,看电视节目获取的有趣信息,有时候甚至只是窗外的一阵啁啾鸟啼或者风雨摇撼树木的声音。
      她絮絮讲述着这些,就好像慕容先生就坐在她面前一样。然后让看护把录音机和磁带拿进去播放,她猜他会高兴听到这些。
      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到春节过后,慕容一家的农历年在医院重症病房度过。
      元宵节的第二天,慕容全身机能出现衰竭,陷入重度昏迷。
      一个礼拜之后的清晨,慕容聿瑾息劳归主。
      窗外,花树开始绽出嫩叶,绿地逐渐恢复翠色,万物生机勃发,春天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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