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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 26 章 ...

  •   再见到董某的时候,丹青没有即刻走开,她静静地站在那儿,黑白分明的眼睛不带丝毫情绪地看住他。
      董某开始还试图向少女传递一个友善招呼的笑脸,但很快他放弃了努力。
      仿佛一个在行窃途中被逮个正着的贼,他颓然低头,端平的双肩微微塌陷下来。
      “董先生,”丹青缓缓开口,“你说你一直爱着妈妈,这是真的么?”
      “是。”董某谨慎地回应,他不清楚少女的心里究竟在想些甚么。
      “谢谢你这样善待她,”丹青说,“谢谢你。”
      这本来是两句再平常也没有的客气话,丹青的脸上也没有流露丁点儿轻忽痕迹,但听在董某耳中、看在董某眼里,都充满了反讽意味。
      但他并不因此被激怒,事实上他根本不敢萌生愤怒的念头。
      他但觉百味杂陈,心头泛起的愧疚远远超过了羞耻。
      丹青没有留意到对方此刻潮汐暗涌的内心世界,向董某点点头即抽身离去。
      其实她适才的道谢是真诚的。
      没错,她厌恶他。
      但同时,她也感激他。
      毕竟,在她们母女陷入困境的时候,是他伸出了援手。
      眼下正是母亲最需要他的时候,他真真切切地陪伴在她身边,为她送去温柔与慰藉。
      不论这是否出于慕容先生的授意或默许,也不管这其中的真心究竟有几分,他做得那样好,即便是假的也已经够了。
      多少人连场面话都不肯多说一句,无用的扫地出门,有用的巧取豪夺,卑劣的手段永远不会嫌多,虚伪的客套根本能省则省。这是一个讲求效率、不择手段的社会。
      然而董某没有这样做。
      慕容一家似乎都遵循着某种看似没有必要、做来更嫌麻烦的繁琐条例,再丑陋的目的也会采取体面含蓄的方式。
      也许虚伪,却令人舒适熨贴,永远不会故意教对方蒙羞受辱。
      见过慕容先生,丹青终于明白董某那种温和克制的态度从何而来,尽管他所学不及岳父大人的三成功力,却也自一开始便为丹青母女带来甚多安心与信赖。
      为此,她感激他。

      慕容先生的居住的所谓“老宅“其实并不老,它和丹青母女当前居住的地方属同一片区域。
      ――丹青后来知道,原来他是这片别墅区的出资开发商老板,之所以投资这里是因为他喜欢这一带环境,所以很自然,慕容一家的成员们各自选择保留了合意的领地。
      多么奇怪的一家人,每个人都宁愿独居,谁也不和谁生活在一起。
      “这里也有个很棒的私人图书室,你会喜欢那里。”
      慕容先生温和地说。
      他没有急吼吼挖空心思准备各种或贵重或别致的“惊喜”大礼送给丹青,一切似乎和以前无甚不同。
      除了老宅里为丹青准备了一间套房。
      “不要觉得难堪,孩子,我并不要求你留下,或者整日陪伴我这无趣的老人。我只是要你知道,这里,有你的位置。”
      丹青并不明白慕容这句看似随意的话其实意义非凡,但是她看着他的眼睛,内心竟是异乎寻常的平静。
      “是,我知道。”她说。
      “好了,”慕容清瘦的脸庞上出现一丝倦容,微微阖起双目,“去吧,年轻人不要一直待在屋里。”
      丹青应了一声轻轻退了出来。
      守候在门外的特别看护推着仪器和药品滑轮车轻手轻脚走了进去。
      “老宅”在整体上依旧体现出慕容一贯的实用极简主义风格,只是在他患病之后,为着病情需要,宅子里不少地方都配置了监控装置,甚至还设有急救设备相当完善的专用病房。
      慕容显然很不喜欢这样的安排,但在长期住院观察治疗和居家看护调养之间,他被迫选择了后者。
      “呵呵,真可笑,我慕容聿瑾也会有今天。”
      他虽然在笑,脸上也毫无惧色,但到底有些惆怅。
      丹青知道为甚么。
      她在图书室见过满墙高低错落的镜框,里面的众多照片已经微微发黄褪色,但还是能够清楚看到慕容先生当年的风采。
      年轻时的慕容聿瑾似乎居留海外,一身考究骑士装衬得他英武非凡,策马飞奔纵跃障碍的姿势更是飞扬佻挞。
      他在冰球场上全副武装单手划杆击球的身姿。
      在高尔夫球场上恣意挥杆的沉着模样。
      对了,慕容先生还说过,他是柔道黑带高手。
      当然,还有许多他日常起居、处理公务、出席盛大场合、与人对话聊天的照片。
      摄影者固然用心,挑选这些照片的人也花了许多心思,从各个角度、场合乃至不同光线条件着手,选出来的照片都极其精准得表现出了慕容本人出色的个人特质。
      老实说,直到现在为止,丹青对慕容先生仍然不甚了解,但通过这些照片,还有种种蛛丝马迹,都可以判断出这绝非一般意义上的富贵闲人。
      慕容先生的前半生,大约也是多姿多彩得难以言述吧。
      这样一个精彩的人物,如今却被病魔击倒。
      他可以掌控调度自己的王国,却无法作主自己的身体。

      丹青的生活比以往念书的时候更简单。
      她没有如慕容先生所说去“做些年轻人喜欢做的事”,而是安静地在这个别墅群中的两座洋房之间往来行走――或是陪伴母亲,或是陪伴慕容先生。
      对于自己和慕容先生之间的关系,丹青一度非常紧张,但是事实证明,她太过虑了。
      至少到目前,慕容之于她只不过是个纯粹的长者。
      他一直说他是个老人了,一路相处下来,丹青渐渐认同这样的说话。
      像所有的老人一样,慕容十分固执,几乎形成强迫症一般的诸多习惯令丹青见之咋舌。譬如他有洁癖,床单须每日更换,有时候睡过一个略为不适的午觉,也会着人立即换掉所有寝具。
      同时他又是个病人,一直以来的尊崇地位养成他刚愎自用的行事气派,所以对于医生护士的督导料理并不非常配合,譬如不肯配合检查,也不肯按时服药,甚至总是乘人不备将药直接丢进抽水马桶。丹青不得不如哄骗孩童一般耐心劝慰,费尽心机东拉西扯看着他将药尽数服下才行。
      而且尽管他如此注重个人细节,连每次饮茶喝咖啡用点心之后都不会忘记去整理仪容漱口刷牙,慕容聿瑾说话行动间还是会隐约散发老人才有的特殊体味,虽然极之不明显,但种种迹象都表明,他老确是了。
      因为对方一贯含蓄得体的相处态度,丹青绷紧的神经渐渐松弛下来,她不是铁石心肠的女孩,就算一个普通的重病的老人要她多花点时间略事陪伴她也会答应,何况慕容终究与自己颇有几分渊源,而且不曾真正伤害过她。
      于是,丹青留出更多的时间给慕容先生,她不一定时刻守护在他身前,许多时候她只是待在图书室里静静阅读,但只要他需要她,或者她认为适当的时间,她都会出现在他面前。
      对于这样细微的变化,慕容显然注意到了,他看起来很高兴。
      “丹青,其实我喜欢你留在我身边。”他向她坦白,“只是,我又不希望你因此而介意。我希望你快乐。”
      丹青礼貌地微笑。
      “当然,我不介意。并且我很好。”
      慕容的目光细细游移在女孩的脸上,最后停留在那双亮如晨星的眼瞳上。
      半晌,他摇摇头,“对不起,丹青,是我令你不快活。”
      “我已经许久不曾见过你真正的笑容。”
      他兴致索然,嘴角抿出一道深深的曲线,连着鼻翼两侧的法令纹,看起来憔悴而苍老。
      丹青不忍心,想一想,伸出手作了一个邀请的姿势。
      慕容愣住。
      “慕容先生,也许你愿意请我跳支舞,”丹青微笑着说,“只是我的舞步很糟糕,可能会踩到你的脚。”
      慕容忽然笑了,不再说甚么,小心翼翼执起女孩皎洁柔软的小手,另一只手轻轻放至对方背后,略一凝神,划出一个舞步。
      这是他们第一次正式肢体接触。
      没有舞曲伴奏,没有舞池,也没有观众。
      丹青并不会跳舞,先前的唯一一次跳舞经验还是很久以前和朱也在月光俱乐部的那次酒会上,在那里她第一次见到苏珊,从此人生的曲线又走出了跌宕的一笔。
      慕容先生的舞步娴熟优雅,带人的技术高明得不见一丝痕迹。
      他的手势很轻,表情很温柔,他赞美的目光令丹青放松而自信。
      这支舞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慕容带着丹青一个漂亮的旋转,随即放开手后退一步微微欠身致意,丹青发现自己和对方所站的位置正是起舞之前的原位。
      为了这短暂而默契的配合,丹青心头有隐隐的感动,她感觉到他的呵护与尊重,他让她觉得自己尊贵一如公主。
      丹青抬眼看去,正迎上慕容了然一切的温和目光,她不由得赧然而笑了。
      慕容的口吻像个疼爱晚辈的祖父,“丹青,你是个好孩子,谢谢你。”
      丹青故意露出一个调皮笑意,略略偏转了头仿佛在考虑问题。
      “真的想谢我?我可以要一份礼物么?”
      慕容一怔,随即愉快地笑了。
      “当然,我的荣幸。”
      “那么这样,我每天为你念一段故事,然后你也得为我讲个故事作为回报。怎么样?”
      “呃,这个,”慕容似乎有些为难,“我只会听故事……”
      “那就讲讲你自己。”
      “甚么?”
      “慕容先生,我们之间的关系不对等。瞧,你知道我的一切,而我,对你几乎一无所知。这不公平。”
      慕容若有所思地看着丹青,后者勇敢回望,一副坚持到底的倔犟表情。
      他忽然笑了。
      “好好,”他说,“让我来试一试。”

      仿佛是一种交换,每天在丹青念完一段故事之后,慕容就讲述自己的一段经历,他其实是个高段的说故事人,然而即便他不是,那些充满张力的情节和人物已经足以吸引听众的耳朵。
      慕容聿瑾的生平写出来简直是一部传奇,而这部传奇与芮氏家族紧密相连。
      慕容本人其实是旅居海外的华裔侨民第二代,家世甚好,只是后来几番乔迁渐渐式微,到他这一代不过余个空架子,祖荫是一点都仰赖不到了。
      如果不是后来遇到芮家的人,慕容大抵也会有个普通的人生――他纵然聪敏且英俊,又胸怀大志,但这样的人又何尝少了?谁又能真正出人头地、成就业绩、轰轰烈烈俾睨一方?
      也许是老天不肯教璞玉埋没、明珠蒙尘。
      年轻傲气、怀才不遇的慕容聿瑾在巴黎遇到了景老先生,他是当时芮家的主持,有个女儿叫芮安琪。她后来成为慕容聿瑾的妻子。
      “景老先生?芮家的主持?”听到这里,丹青略略听出一点苗头。
      “是啊,芮家的传统一贯如此。”慕容笑笑,他的笑容颇令人玩味。
      原来,芮家一贯以来都是招赘女婿入籍,说起其中渊源则相当蹊跷,据说芮家祖上来历神秘,因为某些原因被来自西域的巫蛊术士施咒,家族后继生女不承男,直到族系散灭。
      “呵!”丹青觉得不可思议。
      慕容顿一顿,沉吟道,“说来奇怪,从此以后芮家果然香火不济,人丁愈见单薄,每一代常常只有一个女孩,为了延续家族姓氏,族人决定只招婿不嫁女,而且后代从母姓。”
      总之,景老先生一眼就看穿这个漂亮落拓的年轻人其实野心勃勃,他愿意助他一臂之力,条件就是入赘芮家,成为下一代芮氏主持人。
      “安琪是个好女人,相貌秀丽,性情端庄,而且那么大的一份家业……我没有办法抵御这样的诱惑。”
      此后凭借芮家殷实的家底,慕容施展他的抱负,成为商界矫然崛起的新星,将芮家的事业范围拓展得更宽更广。
      这些前尘往事,讲起来不过舌尖几句话,可以简略轻忽的一言盖之。
      然而丹青知道,那里面有太多跌宕、太多起伏、太多血汗。
      它有多眩目,就有多黑暗。
      在叙述中,慕容聿瑾淡化了那些灰色的内容,他讲起自己年轻时游历欧洲的趣闻逸事,讲起拓展事业时见过的各色人等,讲起初初自西方回到东方因不识民情闹出的种种误会和笑话。
      他谈兴甚高,只是再也不提自己的家庭。
      这个家庭,原来一直姓芮。
      从景老先生,到慕容先生,到董先生,他们手上虽然握有权杖,但其实不过是芮家的奴仆。
      下一代的芮氏主持人,又会是谁呢?
      难道是朱也?
      “可是为甚么,”丹青忍不住脱口而出,“玛姬姓董?”
      对于丹青的莽撞发问,慕容并不生气,他笑一笑。
      “总得有人作出决断。”
      “我并不相信那个所谓巫咒,与其一直这样被困住,不如付诸一笑,直接破了这个妄念。”
      “可惜啊,我明白的太晚了。”
      “而元莛他,似乎并不明白这一点。”
      望着慕容聿瑾沉稳淡定的脸容,丹青的心里忽然生出一股敬意。
      这个老人,他是真的洞悉世情,看透一切了么?
      不见得。
      否则,在伊丽莎白芮的问题上,他又何必这么偏执顽固?
      但至少他有决断有气魄,他愿意为前人所不敢为,试前人所不敢试,所以不论是不是会落下令芮氏族系散灭的口实,他作出他认为正确的决定并将之付诸实施。但是这一份气派,已是同为芮家东床的董某人拍马难追。
      “好了,今天我有点累了,丹青,你也回去休息吧。”
      慕容犹豫了一下,终于伸出手掌在丹青的头上虚虚一拂,指尖拈起一绺发丝顺势滑下,最后送回鼻端嗅一下。
      “我喜欢这个洗发香波,”他说,“也喜欢看到你的笑脸。”
      他再也没有碰过她。

      丹青每天穿行在这片区域的两座小楼之间,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日子。
      时间如水般流逝,夏天早已经过去,秋天也已经接近尾声,早晚的凉露,肃杀的冷风,还有飘零的落叶,都昭示着冬季的来临。
      丹青伸手接住一片旋转着缓缓飘落的梧桐叶,抬头看看早已枝桠皆秃的树形,一时心神恍惚起来,只觉得胸口空空荡荡,脑中也空空荡荡,无悲无喜也无嗔,好像所有的牵挂与羁绊都不复存在,一切的一切不过是一场虚空,一次梦魇,只需一睁眼,就可以看见父亲温暖的笑颜。
      如果这真的只是个梦,那该有多好。
      丹青摇摇头,努力不让这种悲秋的情绪控制自己。
      “嗨,颜丹青,”她对自己说,“你已经够幸运了,情况并不像想像的那么糟对不对?不要放弃,要坚持下去。加油!加油!”
      如今,她与慕容先生之间建立起了一种奇特的默契关系。
      不,并不算纯粹的友情,这种说法既不准确又矫情。然而,它又绝对非同爱情。
      它有点儿类似亲情――彼此关心,又相互信任,这种感觉仿佛私藏在某处的珍爱之物,没有其他人知道,也不打算与人分享,即便自己也不是时时翻看检视,然而心里却知道它安全妥帖的在那个地方,一想起就有种充盈感和踏实感。
      然而它又超越亲情,比理所当然的血脉情结要多出几分珍重和尊崇。因此维持距离,也保有各自独立的人格。
      “丹青,你是一个梦想,”慕容聿瑾说,“你对我而言,是一个美丽的憧憬和希望。”
      丹青其实并不懂得他话中潜在的涵义,但她辨出其中的真诚况味,因此也报以坦然明亮的微笑。
      “谢谢你,慕容先生。”
      “为甚么要谢我,”他和蔼地问,“是我让你陷入这样尴尬的境地,你不恨我?”
      “不,慕容先生,是你让我重新体会安稳踏实的滋味,这种味道在父亲去世后,我已经很久没有尝到。”
      “可是,我甚么也没给过你。很抱歉,原谅一个胆怯的老人家,他不知道该如何取悦一个美丽的少女而不会令她觉得难堪。”
      “不,慕容先生,其实你给过了。”
      “是甚么?”
      “安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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