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羽鹤》Luminna

5、前年雾雨(4)

　　多得锁月的料理，没过几日，若柳的伤寒便好得差不多了。她想来，自从来到永州之后，自己就连自己也没照顾好，更别说是多些亲自照看弟弟子英，心里便有些愧疚。草草地吃过了仆人送来的早饭后，就想着是要换身好一些的衣服，去客栈的南厢房看看他。
　　子英怕生，平时只会对自己相熟的人说话。阿爹出事之后，卫家经历了那一劫，更让他变得寡言和孤僻。明明他已经不是一个小孩子了，却还是整天像个小孩子那样闹脾气。
　　阿娘拿他没办法，所以才会再三嘱咐我要照料好他。
　　她作为姐姐的，有些担心，这几天他一个人在陌生的地方和陌生人在一起，是否一切还好。
　　“锁月，子英这些天可有给你们添了麻烦？”
　　她自然而然地问了一句，没想到锁月却不住地摇着头，连忙答道：
　　“不，当然没有！子英少爷这些天一直在客栈里，时而读着话本子，时而一个人倚着窗边吹箫，没怎么闹过，倒是意外地安静呢。”
　　“是吗。”若柳笑了笑，“我本以为他又会开始闹脾气了。”
　　“本来一开始少爷听说你要住到别处治伤寒，是有闹过一阵子。但是，没过多久，三月公子的侍从来了，大概是搬来了好一些话本子过来，还和少爷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少爷马上就不闹了，小婢们都觉得神奇呢。”
　　“三月公子的侍从？”她不禁皱了皱眉头，脑子里确实条件反射般想起了数日前在慕柳院遇见的那位称自己是“守院人”的绛紫色衣衫的公子，“是那位替三月公子办事的人？他不是……”
　　“啊！小姐小姐，到了，就是这家客栈！”
　　锁月有些兴奋地原地蹦蹦跳了起来，她似乎完全没听进去最后若柳问她的问题，只是一股脑地拉着她的手，又是跑又是走地进去了一座门面算是颇上层次、名字却像是浸在酒里一样的楼。
　　酾酒楼。
　　这客栈，听杨管家之前对她说，因为远离市井，所以店里除了一些熟人常年居住之外，基本上没什么陌生人在这里出入。因方陌南和这店家的店主少爷有些交情，所以便先把他们安置在这里，待方家那边准备妥当了，再安排他们住进去。
　　当初听见这事儿的时候，她还拐弯抹角地开始客气道，“不打紧不打紧，什么住都没关系。何况这一趟我是来替我爹办一些公事，所以一切从简便可……”直到杨管家道出了方陌南的名字之后，她便有些后悔，想要立即把这里的事情办妥速速把子英带走。
　　她着实不太明白，明明他是那样连见她一面都不愿意见的人，何以在背后替他们卫家做如此之多摆明要他们欠下他恩情的事。
　　不，也许欠也只是欠下方家的，这和方陌南他自己，一点干系都没有。
　　阿爹生前曾嘱咐过哥哥，若日后他出了什么差池，也得记得卫家曾和别人有约定。这一回，自己之所以会来到这里，也是迫不得已，因为卫家当初的约定，所以来履行诺言的罢了。

　　子英住在三楼的大厢房里，若柳没让锁月跟上来，只是示意她先在客栈四周走走，替她买点东西，一个时辰之后再回来找她。
　　客栈的楼梯看上去还是崭新的，但仔细观察才发现，不过是上了年纪的木楼梯重新刷了漆，所以走上去还是有吱呀吱呀的声响。她没费多少时间就找到了那房间，却在将要走近的时候发现，子英的厢房竟然是敞开门的。
　　“子英？”
　　她狐疑着走近了房间里，把虚掩着的门一下子全部推开。映入眼里的，是放在中央的一扇翡翠松石屏风。也许是因为屏风后面正是有透光的地方，于是用丝绢做成的屏风上居然映出了一个颇为高大的人的影子。
　　“是子英吗？”她边小声喊着，边蹑手蹑脚地绕到屏风后面，“是你躲在那里了？”
　　可是，当她走到屏风后面的时候，一个人影都看不见。
　　“哎？去哪儿了？”
　　她看着面前正敞开的轩窗出神，没发觉有人已经在她身后悄然出现了。
　　一丝轻笑从身后传来，随即“刷”地一声有纸扇子被展开的声响在自己耳边掠过，刚才那个暗影在眼前一闪而过，在她反应过来是发生了什么事之前，人已经撞入了一个结实的东西上。
　　算起来这已经是第二次了，她不晓得为什么她的“反向感”可以如此之差。每每撞入别人的胸膛前，其实她并不是故意的，她发誓。
　　“你来迟了，子英半个时辰前已经去了城东的千鹊楼里看戏呢。”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淡然自若，却暗暗是有种执拗和刚劲。若柳有些愕然，往前走了一小步后转过身来看着他：他戴着白玉面具，遮住了他的半边脸，一身素白色的衣衫，细细看袖口处却是镶着金丝的。手里的折扇很精美，但也没什么特别，正如一个正常的儒雅公子，他就是那样罢了。
　　“你是谁？你怎么就知道子英去了哪里？”她有些怀疑地挑眉看着他，那显然不是什么好的眼神。
　　“我是谁，卫家大小姐你还不知道？也难怪你弟弟子英宁愿一个人留在这里也不愿走，若你是真的关心他，我是谁你绝对不会不知道。”他的语气开始有些咄咄逼人，不，与其说是咄咄逼人，不如说是胸有成竹，“子英想看戏，所以我托了别人带了他去看了，也省得他整天在这里闷着。”
　　“他是我的弟弟，你一个外人到底想怎样，”她有些恼怒，手伸到了自己身后正想把藏在外裙里的一把短匕首拿出来，却不料被他捷足先登伸手往她身后抢了她的刀。
　　“你干什么！？”若柳大叫起来，挣扎着却无法挣脱，因为他已经擒住了她的双手，“你……”
　　“我是方三月，你可当真不认识？”他死死地盯着她，她却是不知所措地看着他，片刻之后，他只好放了她。
　　“你就是方三月？”她有些惊讶：这个戴着白玉面具的人就是方三月？！“可我……可我从来没见过你。”
　　“你当然没见过我，我也只问你有没有听说过我罢了。”方三月突然笑了起来，虽然面具遮去了他半边的脸，但她晓得他笑得很欢，“抱歉，卫小姐，我没想到我们会是以这种方式见面。”
　　“我……我也没想到。”若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好好整理一下自进了这个房间之后，她和他到底都发生了什么。
　　这次来到永州，她其实并不太希望见到方陌南。但是，哥哥在她临行前嘱咐过她，除了要去方家一趟之外，还要去找方三月。他说得很是神秘，以至于为什么要她去找方三月，她至今未知，哥哥只告诉她一句：“你去找他，他会告诉你，你应该要做什么。好些年前，阿爹欠了三月公子一个情，而如今应该是时候还了，可惜阿爹不在，我也不能远行，唯有托了若柳你去办妥。”
　　只因，她不想见方陌南，而要找方三月又必须进去方家，所以她迟迟未去，便把事情拖到了今日。
　　只是没想到，方三月竟先来了找她。

　　“……所以，你能告诉我为什么我哥哥要让我去找你？”
　　她让客栈里的小二重新沏了茶送上来，顺便叫了点糕点。于是，他似乎也是有时间，便与她一同围着桌子坐了下来。虽然他的眼睛一直是看着窗外，但他倒没显得有什么不耐烦或者觉得无聊，时不时地呷一口茶，便也不再说什么。
　　“花央楼里缺了一位整理文书的人，所以我请了你来。”他说得很平淡无奇，仿佛她的到来对他来说不过是临时想出来的主意。听了他这个缘由之后，若柳自然是露出了不太相信的表情。于是，他又补了一句：
　　“但我听你哥说，你从小便被你爹下令不许管映月的事，所以，现在我在想，也许请你来是个错误的决定。尤其是你面对陌生人时那慌乱的举动，显然，不是个合格的……”
　　“哦，是吗。那可真是让三月公子你失望了，没想到卫家大小姐居然还只是这种货色，一点都没有坊间说的那样，那么温婉贤惠，善解人意，体贴顺心。”
　　她一字一句地说着，一种恼怒的感情在心里头油然而生。他似乎是看出来了她此时是生气了，在低头看了看自己面前那杯空了的茶杯之后，便莫名其妙地笑了：
　　“这可不是我说的，只是你自己这么觉得。”
　　“是，你喜欢怎样都成。”她随意地应付了他一句，赌气般伸手往桌面一拂，不料袖子却带翻了他面前那个空杯子。杯子“啪啦”一声掉到地上，片片碎裂。
　　方三月有些哭笑不得地看着她，她却有些无语，羞红了脸。
　　“我看卫小姐你是不是有些紧张，要不，出去透个气走走？”他俯身，伸手捻起了一片茶杯的碎片在上手把玩，丝毫不在乎也许那锋利的碎片会割伤他的手。
　　“你要是走了那我不就不烦了……”若柳小声地自个儿在一边鼓着腮帮子叽咕叽咕地说，本来便是不想被他听见的，却不知道原来方三月的耳力如此之好，居然听见了她在说些什么。
　　“是吗。那我现在就走吧，省得你烦心。”
　　说罢，他还真是拿起自己的折扇转个身就要当什么事都没有一般从这里走出去。
　　“哎！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啊……”这回还真是到若柳哭笑不得，急得不行，手都快使劲拍到桌上，想要叫住他，却顿时间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还想留他。
　　这个人真是不一般讨厌。
　　她从来没遇过一个人还能这样前一秒对你笑着，后一秒就说一些让你恼怒的话然后转个身就跑的。从前。哥哥总说这个方三月怎样怎样地厉害，何等何等地出色，如今看起来。也不过是一个纨绔的公子哥儿，这还算是何等人也？
　　“你到底是不是方三月啊，怎么你这人就这样！”
　　她耐不住，脱口而出就冲他背影喊了一句——自从阿爹走后，身为卫家的大小姐她从不曾这么有失风雅地对着别人大喊过。
　　然后，方三月没有回头，仅仅是停了片刻，似乎是思考了一阵，尔后，又刷一声打开了自己手中的折扇，继续在她的“目送”下一个人离开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