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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 ...


  •   三
      威斯特森家族在所有欧洲贵族中绝对是一个异数。虽说在1467年被查理曼大帝册封为伯爵,但他家的具体历史竟然可以追溯到日耳曼人刚征服罗马的年代。传说中这家的祖宗还跟掌管治疗与风元素的大天使米洛迦有关系,但也没地方考究了。
      另有一点奇怪:大概是沾了那位天使的光,他们家世代都是医生。这也就罢了,居然每一两带都出一两个顶尖的名医。但是他家的人口却不怎么多,到了吉米这里已经是四代单传,而且照这架势八成要绝了香火。我们先到波恩去办些乱七八糟的手续,我平时不怎么看法律方面的书,就是看了也记不住。这才知道吉米居然钻了欧盟法律的空子:领养孤儿的不一定是登记夫妇,只要是两个住址、身份收入均合法而且没有前科的成年人就可以。
      这原来是荷兰为保护同性恋而提出的,居然让他给利用了。——这小丫头,好象叫什么蕾贝卡·裴克,现在该成了蕾贝卡·冯·威斯特森,自然也成了我的合法养女。
      列车在东欧平原上飞驰,德国与捷克的国界线就在前面。隐隐有远山,白象般起伏在地平线上。正值深秋,田野中衰草仳离了无生气,偶尔有一个仿佛从《旧约》中走出的牧羊人赶着他的羊群走向远山,不知何往。
      “你醒醒,快到海关了,有列车警来查护照的,你这像什么样子。”吉米居然趴在我腿上睡着了,身子扭成麻花。长发虽然绑成马尾,也散了满肩背。我捏了一把他的后颈皮。“快点,我除了当你的搬运工和司机,还得兼任沙发?”
      他买的是头等车厢的票。所谓头等,只不过是用三合板把普通车厢隔成一个个小间,幸好乘客不多,周围一点声音也没有。
      很久没有这么安静过了。我把手机和笔记本电脑都关掉,舒了口气。在那个繁忙的信息社会呆了太久,还真怀念欧洲这种优雅平静的生活。
      列车警的鞋跟敲打着硬木地板,近了,却没有敲门。他咯地笑了一声,挪了挪身子,像一只猫一样蜷缩在我腿上。“上车之前给了点小费,不会过来找茬的。”
      “随便着。”我向后一仰,打了个呵欠。昨晚上被他家的老律师训了个颠三倒四,那老头而六十开外肚如酒桶声若洪钟,直震得我现在还是耳朵里轰轰作响。天空阴云密布,像是要下雪。
      “八年不见,也不知道她长成什么模样了。只记得她是金发,颜色非常漂亮。”他总算肯坐直了身子,说话间,轻雪就落了下来。车厢里却温暖如春,我只穿一件薄毛线衫而已。我们搭的是欧洲三大知名列车之一的“东方快车”,没有欧洲之星的现代简洁,也没有卡萨布蓝卡的南欧式浪漫与优雅,这个给人的印象似乎永远都是那个一人一刀用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来蒙骗警察的谋杀案,倒跟我现在的心情差不多。
      “恩,如果不是美少女我就不认是我家姑娘。”
      “混蛋。”他白我一眼,换了个比较舒服的姿势靠在我身上,又睡着了。我无奈地一撇嘴,伸手揽住他单薄的肩。
      车窗外的原野,渐变成一片银白。
      雪越落越大,我们到达布拉格时候还只有几个零星雪花儿,到他家老宅时地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他在布拉格居然还有个远房婶娘,七十来岁。退休前是伊莉莎白·冯·威斯特森伯爵夫人纪念医院院长。本来要留我们在她家住,但吉米硬是没事找事非要回他老家。
      “我敢打赌你从来没见过这么正宗的哥特式建筑,简直就像童话里的城堡一样。正好屋子状态也不怎么样,有几只蝙蝠。你一看,准会以为就在哪个角落,就有一个老巫婆在熬一锅浓绿的汤。”他故意用讲故事的口吻来诱我,绿色大眼睛一眨一眨,脸颊因为冷或兴奋而微微发红,特别像个小妖精。
      “恩。”我可有的是降妖除魔的办法。伸出胳膊来作展示肱二头肌状:“菠菜有益健康!”
      妖精一头栽倒,连出租车司机也笑了。——尽管他可能不懂德国话。远远能看到一片树林子了,他回过头来卷着舌头和吉米说了些什么,两人罗嗦了好久,吉米有点生气地拉着我下了车。出租车逃命一般开走了。
      “那家伙说什么?”天气真冷,我冻得直跳脚。雪花有半个香烟盒那么大,很快就在肩上落了厚厚一层。
      “他说这屋子闹鬼。什么嘛,直到去年这里还是有人住的。”
      “看上去……不闹鬼真可惜。”房子建在一片桦树和檎树的林子中间,树干都有两人那么粗,鬼气森森。突然夜空中爆出一声极富穿透力的尖叫——
      “呼——~~~咕咕咕咕嘎!”
      这小妖精如遭雷击,蹭地跳起来扑进我怀里,用劲太大反而差点把我给撞倒。我也吓了一跳,冷汗都没敢渗出来。“没,没事,个夜猫子——这不是你家吗你怕哪门子鬼?!有也是你家老祖宗!”
      他没说话,从行李箱中翻出一把大钥匙,足有半英尺长。我俩用足了全力才把门推开,一股陈年建筑特有的霉味扑面而来。还好,没飞出蝙蝠老鼠什么的。
      我正准备找电筒,大厅里已经光明一片。出人意料地,这完全是中世纪外观的房子居然有电。家具上大多盖着套子或报纸,看上去也没那么脏。
      “我家的老管家去年去世之前一直都住在这里,他活到九十七岁,为我家服务了八十多年。之后我婶娘应该也让人打扫过,两个人住几天应该不成问题。”他兴奋地环视四周:“好久没回来了,这屋子太大,大多数没通电。咱俩就挤一下,睡一楼管家的房间好了。别到处乱钻,说不定就有哪里地板朽坏了你掉下去摔死我可不管。”
      你说不跑就不跑,这种老鬼屋才是最适合午夜探险的。我应了一声,履行搬运工的职责把行拖到那房间去。临末了看了眼大厅里挂的历代伯爵的画像,从最早的油画到近代的照片,虽然长相不怎么一样,但都有双莹绿,略带金色的大眼睛。他的父辈,也就是第二十四代,照片有两张。双生子长相一模一样,仿佛是由一只苹果切成的两半,却一个儒雅一个邪魅,说不出的诡异。
      扑腾了好半天,罗嗦了一箩筐,大少爷终于睡着了。我悄悄穿好衣服叼上电筒(怎么跟狗似的……美国公安片子看多了)出门探险。
      很多门上着锁,也有很多只是虚掩着。

      我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时候只有五岁。
      父母离异的时候一对双生兄弟应该是由母亲抚养,但我的祖父不同意。因为这样,那个家族就没有了继承人。他给了我们的母亲一笔钱,让她把至少一个孩子交出来。
      她同意了。
      我和哥哥长得实在是太像了,如大海中的两滴水。甚至连母亲也时常将我俩搞混。在面对着那个老人时,她把我俩护在身后,左手拉着我,右手拉着哥哥。
      哪一个呢?
      这个……不,是这个,是他。
      她把我推了出去。
      祖父冷笑了一声,把我裹进大衣里准备带走。母亲却发疯般冲上来,掐住我仍然细嫩的脖颈,猛地一扭。
      我清楚地听到我的喉管碎裂的声音。
      但我没有死。我只是从此与光明绝缘,堕入地狱成为永劫不复的魔鬼。那个女人给了我美貌,这却成了我用以报复她的资本。

      清秀的德语字体,已经透出了陈年墨水的铁锈色。这是二楼的一间小书房,其实也不像书房,倒像是图书馆或标本室。两个大书柜一边放书(全是那种砸得死人的砖头医书)一边放各种标本瓶。都很旧了,黑糊糊的心肝脾肺也分不清楚。
      这是唯一一本小本子,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常用的活页夹。本来像是本日记,里面却是完全空白的,只有这半张信纸。又是一个欲言又止的故事,只是恐怖不足凄恻有余,像是半封没写完的信。要续的话恐怕比吉米写的那个还要困难。
      嗨,都出职业病了。关灯,下楼,睡觉。
      这一夜出奇地平静,连老鼠打呵欠的声音都没有。

      以后自然是将这小姑娘领回家,我是又当爹又当妈,辛辛苦苦将她拉扯大。可是我还欠了那个家伙二十五块五毛,两担——
      “喂,别走神。这是你名字的捷克语拼音,抄到签名栏里去,再注上汉语就行了。”那妖精笑得能甜死蜜蜂,一副人贩子打算拐小孩的模样。我无奈地叹气,在那卖身契上签了名。一位戴眼镜的中年女士带着一个七八岁的金发小姑娘进了来。
      她比同龄的美国孩子要瘦小好多,这么冷的天,居然只穿了双塑料凉鞋,小脚趾冻得通红。
      “她没在我们这里呆过,她的养母,裴克夫人去世后,我们就直接找到威斯特森伯爵了。”眼镜女士大概看见了我皱眉头,忙上前用半生不熟的德语补充说。
      吉米单膝跪下来,轻声用捷克语对小姑娘说了几句话,她点点头。我把她抱起来,裹进自己的大衣里。
      “蕾贝卡只会捷克语,今后要慢慢教她英语。不过小孩子嘛,应该学得快。”仿佛是听懂了这话,小丫头抱紧了我的脖子。
      其实这还真是个蛮漂亮的小丫头,过上十年准又是一个小甜甜布兰妮。或许再过个三五年我就得吹胡子瞪眼地赶那些苍蝇一样聚在我家门口的小男孩们。十年后她就会像她家所有的女性那样在某个名校医学院成为状元校花,——放心闺女,就算你考不进去,也让你爹找关系把你保进去!
      但我心里总是咯吱咯吱地,像落了沙子进去。
      “你……把她妈,埋哪里了?”我终于忍不住了,用英语问吉米。
      他撇嘴,向村里一个尖顶建筑指了一下。“教堂后面的墓地。你可以去看,但不许在孩子面前提半个字。今天中午之前必须回来。”
      “知道了。”
      这是一个典型的捷克村庄,看上去根本不像是在二十一世纪,而像在维多利亚女皇刚登基的年代。正是冬天,这里简直跟那些苏联老电影里的西伯利亚村庄差不多。我穿着还算正式的西装大衣,标准的美国高级记者的打扮,在这里简直跟外星人一样。
      我敲开了老牧师家的门,他同时也是村塾的教师。懂一些英文和德语,交流还不成问题。
      我只说八年前死去的那个女人是我的远房表亲,许久没有联系。现在找到了她的女儿,准备领养那个小姑娘。而在回美国之前,想给她扫扫墓。
      这个谎话撒得并不圆,至少我手里也没拿什么祭奠亡灵的鲜花什么的。但老牧师还是连连点头,拼命画十字求上帝保佑我。还掏出一块足有桌布那么大的白手绢抹眼角,“上帝保佑你,孩子!”他重重地拍我的背。“杰拉小姐(我随口为那位女士编的姓)在天国也会高兴的!”
      “恩……您知道,我表姐同我们家也很久……没有联系了。她去世的时候我还是个学生……恩,您知道她的丈夫是谁吗?”
      老头皱着眉。我忙补充道:“杰拉是她的母姓,也许她自称姓别的什么……”
      “不,我不知道。她一直孑然一身,上帝与她同在。”老牧师又画十字,我们慢慢地踱到小礼拜堂后面。这村子很小,自然墓地也不大。有些坟已经年久失修长满了荒草,同乱坟岗无异了。
      那个女人被埋在了墓地边上,没有墓碑。我只在她的坟前站了一小会儿便离开了。老牧师却还抓住我不放,不停地唠叨:“真对不起,当时威斯特森伯爵少爷到的时候令表姐已经……哎……”
      这个地方我一点也不想多呆。
      我总能感到一种莫名的诡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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