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见面 ...
-
这场雨断断续续下了七八日,谢胜到卫骅铺子里接人的时候正是外边下的大的时候。昏黄的天泼下来雨水,让人抬不起头睁不开眼。走到屋内谢胜才发现自己即使着一身窄衣短打,边角处也已经湿了个透彻。简单整理了一下衣着,谢胜抬脚向内屋走去。
内屋里做了两个人,其中一人自然是卫骅,另一人眉目俊朗,看起来颇是沉稳。
谢胜向那另一人行了个礼,叫了声“杜先生”。
杜密点了点头,还没等谢胜张口说什么,已然自己站了起来。谢胜一愣:“杜先生现在就要去李先生那边吗?”
那人闻言笑了笑,似乎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做法有些不妥:“是我心急了。只是自去年那事到现在我还一直没有见过元礼,又听说他在狱中的种种经历,实在是放心不下……”
“这……先生和李先生当真都是重情义之人啊。可先生也是知道的,这阳城看似平静,却也少不了宦官的眼线,此时刚过午时,现下若有没见过面孔的人突然造访李先生,我实在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说这几句话的是卫骅。他听了杜密所言,又联想到三日前和谢胜所说的那些话,难免发自肺腑地敬重李杜二人。其实今天不仅是谢胜早到了,杜密也比约定时间早了一个多时辰,所以一下子卡在了这种不尴不尬的时候,弄得三人只能在屋子里干坐着等。
“先生,学生这里多少还是有一些字画古玩,不如先拿出来看着打发时间,也不至于让先生太过无聊。”
“那就有劳卫公子了。”
“不敢。”
杜密当然能理解卫骅的顾虑,当下没再说什么,坐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卫骅苦笑着在心里过了一遍自己带到阳城来的东西,估计也就一两件入得了杜先生的眼。他正要到库房拿东西出来,却被谢胜轻声叫住了。
“杜先生,其实我这里有一个方法也许可行。不如我说出来听听,也许先生就不用在这里等这一两个时辰。”
谢胜年轻,行事难免比较冒险,卫骅听完有些担心谢胜是沉不住气了,所以想开口再劝阻几句:“这事情关系实在太过重大了。杜先生这次来本就是抗旨,被人发现了就是死罪。李先生更是难逃结党营私不知悔罪的罪名。杜先生,恕学生直言,这件事情,还是考虑大局为好罢。”
大概因为关心则乱,这几句话说得一点没给谢胜留余地。一时间屋子里寂静了一下,角几上摆放的错金博山炉吐出缕缕烟雾,扭着身姿送出香气。这屋子太过封闭了,唯有南面墙上开了一扇窗。寻常日子里卫骅只会在窗子大开时点香,不然香气氤氲的久了会让人觉得昏昏沉沉的。今天杜密来的太过出乎意料,卫骅谨慎的关了窗,却忘了合上熏炉的气孔。
年轻的窑师知卫骅心中的顾虑,早料到他会阻拦。听他这么说话也不生气,只是对杜密又行了一礼:“先生可否听我讲一下产生这个想法的缘由?”
“这屋里没有外人,你尽管直言就是。”
元礼能如此信任这个年轻人,自己当然是相信他的判断的。
“先生,卫兄,近日接连大雨,城民大多闭门不出,何以会有人选择在这种天气下拜访他人?他人难免臆测,可能是有急事或早有约定。但这两条放到李先生身上都是不合适的。故而不论杜先生什么时候去,只要是他本人去了,冒的风险就绝不在小处。”
“可杜先生既然来了,就必然是要见的——”
“当然要见,”谢胜眼里闪了一点少年人的狡黠,“只不过这个‘见’可以请卫兄你来代劳。”
“你是说?”
“杜先生来的路上必然希望不被注意,所以穿了一身短打窄衣,看不出是学士。而卫兄虽是为商,但因为家中已是为商世族,自然与寻常小商小贩不同,又加之是太学生出身,曾经在朝为官,你自然日日褒衣博带,衣饰上女红皆上乘。在阳城这种地方,这样的人并不多,所以大多数人一看这身衣服,便会下意识以为是卫兄你,或是开书铺的张公子了。”
“啊……原来你想的是这个……”
杜密仔细打量了谢胜几眼,似乎是看出些什么,笑着颌首赞同道:“这会儿雨下的正大,我撑着伞,那些盯人的人如果想出来就自然也要撑伞,这样下来,只怕这一路也不会有人看清我的脸。”
“是。而且先生与卫兄身量相差也并不大。即使换了对方的衣物也不会被外人看出。”谢胜笑着看了卫骅道,“卫兄以为如何?”
卫骅明白过来后也并不尴尬,爽朗的笑了笑:“谢胜这个方法着实好。”
三人之后又仔细商议了行动的细节和路线,也考虑好了万一真被发现的说辞,最终出门时,谢胜和杜密分别抱了些书画古书在怀里,做出一副拿的东西多了需要书画店老板亲自送去的样子。
漫天雨滴,打在油伞上啪啪的响。谢胜领路走在前边,小心翼翼寻了好落脚的路走着,不时回头照料后边的情况。
“马上到郊外,路会更不好走,杜先生注意多看着脚下。”
“哈哈,这点路尚不至如此。”杜密看谢胜身形轻便,便顺口问了一句,“谢公子是阳城人吗?做什么的?”
“谢胜是城南一家民窑的窑师,正好住的离李先生近罢了。”说到这里,谢胜语气突然低了,“李先生……确是‘当世楷模’。”
杜密闭着眼摇了摇头,叹气声被掩在了雨里。
“现下,还是不要再提这个词为好。”
“不,我想即使我不说,大家都不说,百姓的心里,也还是会这么想的。”谢胜放慢了脚步,缩短了与杜密之间的距离,似是犹豫了很久终于决定把之后的话说了出来。
“杜先生——”
“他……怎样?”
谢胜的一句话生生被哽在了喉头。杜密这三个字问出来,声音微颤,他大概是想问这三个字很久了,从走进卫骅的店铺,从见到谢胜,从听闻皇上一道圣旨把李膺生囚。
从太学生事起。
李杜二人在朝为官,当然都很清楚现世之混乱。两人的很多政治主张其实都相当之冒险,直指很多权贵的直接利益。这种事情,李杜二人不可能从未想到过,可如今素以沉稳刚正著称的杜密,要在这漫天雨里扮作别人去见李元礼,甚至因为内心种种忧惧而害怕了。
谢胜因此而有些说不出本打算说的话。
“谢胜,你照实说便是。我不过是想知道他的实情罢了,之前我身边的人都因为……因为知道我看重元礼而支支吾吾不敢直言。其实被捕之前我和他曾见过一面,我看他的神情,就已经知道时局糟到不能更糟——”
右侧前方的谢胜突然停下了脚步,回头看向杜密的眼神中满是了然:“先生,到了。”
顺着谢胜示意的方向看去,可看到一间十分低调的小院子。青色瓦砖几乎要与背后烟灰的天色融到一处去了,这几日雨下的绵细,晃神中竟给人深处江南的错觉。
杜密与李膺,也是携手到过江南的。
“我今日,竟是话多了……”
他微微抬起伞沿,看着那人现下的居所,近在咫尺,却有些迈不开步。
“先生,我便与您全说了吧。其实从搬来此处,李先生的身体一直称不上好,也就是三日前得知您要来之后突然多了几分精神。您与李先生的事情,我因巧合看见一些书信,李先生便告诉我了。”
谢胜抬头看见杜密仍在出神,心里终于起了一丝焦急:“这……李先生心里是有您的!”
他看到杜密因这句话身子一震,眼神却一点点收了回来,低头说了一句:“这点自不必由你来说。”然后抬脚走进了院子里。谢胜赶忙跟上,进门后将手里的东西推给了照顾起居的小厮。
这个院子并不大,但也算是照顾了士大夫的体面。仅有一室二内,勉强算作以室为堂,以房为室。李膺按寻常待客之礼接待了杜谢二人,看不出什么异常。只是谢胜发现,李先生攥在广袖里的左手,是一直在微抖的。他取了谢胜前两日送他的一套茶碗布好茶水,嘱咐谢胜留下听着了解当前局势。对二人言谈举止间,丝毫不见生分。
杜密此次来,其实还带了个极不好的消息。他只是去官还家,这个家同样是在洛阳城中。表面不与朝中往来,但一些原先未暴露出来的亲信还在,因此朝中事情他尚且还是“知道”的。
“陈蕃前几日已经被免官,皇甫规自己上了个书非要连坐,虽说皇上并没有给出答复,但他现在其实已经被收了部分兵权。窦大人虽是国丈,但有些话也不能说的太明,最近几个月里一直都称病避朝,不与人谈论太学生之事,对皇上的说法则是反思所为。我们几人都劝他不要说太多,不然亦不过是徒增牵连人数罢了。”
“窦大人向来不好劝,加上皇上毕竟顾及皇后,想来还是对窦大人比较宽容的。”李膺思考着这其中的关系厉害,微微蹙眉,“皇甫规竟然在这种时候……鲜卑那边怎样了?”
“你先莫要着急,皇甫规这部分兵权实则落在了张奂手里。现在听说张奂回任匈奴中郎将,南匈奴和乌恒的叛变部落都已主动归附。”
李膺听出杜密口中所保留的部分,叹了口气:“只是鲜卑……”
“鲜卑不肯归附自行出塞,而且檀石槐刚刚拒绝了和亲的提议。”杜密打量着李膺的身形,“鲜卑的事情,咱们早就谈过,这场战事是免不了了,不必过于忧虑。……你果真是瘦了许多。”
李膺转动茶碗的手停了下来,缓缓闭上了眼静默了许久。这是李元礼此人一贯的姿态,平静却决绝。
“周甫,我知道你明白,但我想了太多次,总觉得还是要说出来——这次名册的事,我实在是来不及与你商议。我实在是……来不及。”
杜密再也坐不住了,走上前握住了李膺袖中的颤抖的左手,“元礼,你想说我听着就是,但是我既然来了,你就把这件事情在你心里放下罢。你我之间,确实不必说这些。”
谢胜便是在此时识趣得退了出去。
天下政治昏庸,百姓蠡苦。李杜二人怎会不知行走其中的艰难?但谢胜知道李先生是放不下的,而杜先生心中,只怕除了李元礼和黎民社稷,也再放不下什么别的东西。他猛然想起那日李先生曾问过他,难道就不觉得一抔陶土太小了吗?
可这天下,又足够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