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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所见所闻 ...

  •   阳城本来也就是个无名小城,中等大小,从始有人聚居到当下渐渐繁荣,也不过短短数十年。居阳城最长久的一批住户,大多也是幼时随父母迁来此地的。当时官道改制,阳城所在之处往东嵩高县成了南北东西两干道的交界点,起初只是有聚集的驿站、商贩,慢慢形成了一处新城镇,也是十分自然的事情。
      其实说起来,这个嵩高县本就是最早的禹都阳城,只是数百年过去,阳城这个名字默默地往西南处移了移,原来的地方被改作了嵩高县。嵩高古城本已冷寂,却又因重修的官道而繁荣起来,连带着,旁边的小阳城也逐渐聚居了一些商户。
      官道交界处,难免成为商品流通的聚集点。很多商户便选择将一些手工作坊开在了嵩阳县周边类似阳城的地方,商品则再运到不远处的嵩阳城贩卖。
      可是商户工人多了,社会风气却不见好。因为文人墨客们老是觉得这地方太吵太无趣,偶尔来逛逛淘些稀罕玩意儿很不错,长久呆着就觉得周边都是金钱商品,挺无聊的。
      直到阳城里住进来了一个大家都认识的陌生人,阳城因此开始不一样了。
      比如某天城里突然开了家卖字画的店,店主是外乡人,一身掩不住的书卷气很是惹眼。坊间很快传开,说这人本是太学生,家里世代经商很是富裕,各方打点好歹躲过了去年那场祸事,偏偏他自己不开心,辞了好不容易保住的小官职跑到阳城开店来了。
      再比如城南一家私人陶窑的窑师叫谢胜的,原先从来没人觉得他有什么不一样,但最近大家突然发现谢胜老是往新开的几家卖书画笔砚的店跑,每次买完东西还赖着不走,好像跟那几家店主有聊不完的话题。
      阳城里的人多多少少都能觉察出,这个阳城有那么一点不一样了。
      所有的不一样,都是因为三个月前住进阳城的一个人。
      此人便是李膺。

      这两天阴雨,城里多少因此比平时静了不少。谢胜转过街角看到卫骅那个没名字的店只开了半扇门,心里便有些了然。他收了伞,把鞋子在门外轻轻磕了磕才掀开门帘,却是被扑面而来的东西逼得退了一步。
      他迎头撞上了正要出来的一个人。
      谢胜的第一反应是想拉开自己和那人的距离。可奈何退到一半发现迈进去的左脚被门槛挡住了,就只好一脚在外一脚在内尴尬的说了句抱歉。
      其实他心里边一直在暗骂卫骅这门帘挂的着实碍事。
      因为天色暗,屋里边一片昏暗什么都只能分辨出来轮廓。谢胜隐约看出来里边要出来那个人动了一下,想是要把自己让进去,于是也就不客气地先进去了。进门之后他也没在意让他的那人什么样子,就是在那人掀开门帘出去的一瞬间借着光线看到他腰间挂的一块玉玦,一看即知是稀有之物,于是便想当然地认定了那人是京城来的。
      谢胜往里走了几步,看到了正在收单据的卫骅:“你这儿都是些什么人啊?从京城来阳城也不知道收敛一下。”
      “应该没有大碍,他是杜先生那边的,这次是杜家管事脱不开身才顺道过来的。”
      谢胜闻言站住了:“怎么说?”
      “送来这个。”卫骅拿开那一沓子单据,露出下边压得一张纸条。谢胜二话不说上去拿了看,脸上一下子露出了喜色。
      “三天之内要来……这下李先生要开心了。”
      “李先生何时不开心了?”
      谢胜一愣:“是,他喜怒从来不形于色的。”
      想到这里,李膺睿智的眼神便好像立刻出现在了谢胜眼前一般。他本来从未想过再与这些人有任何牵扯,奈何李先生是随着一道圣旨从天而降的,自己也没什么办法回避。
      可一接触,谢胜就知道李先生不一样。
      大概说起来,太学生一派是谢胜心里难得觉得不错的。之前李先生在朝为官时,无人不知他的事迹威名,可偏偏谢胜心里并不太信这些传言,直到他见到李膺本人,才开始觉得这些传言都不过是唇舌之巧,太轻了。
      那人温温和和地对你一笑,你就无法不开口尊称一句“先生”了。
      可目光之下又有难掩的锐气,好像从来不曾屈服于什么一样磊落到底。
      仅仅三个月下来,即使明明所有人都知道这个李校尉再不可能回朝为官,这个阳城还是陆陆续续出现了不少人,如卫骅一般,收敛了一身年青人的傲气呆在这里,只因为他们心中的“李大人”,就住在这阳城城南。
      “谢胜,你说……这杜先生也实在是奇怪。当时先生交出来的名册,他可是排在头一个的,如今先生得窦大人等人多次上书求情才免了死罪,杜先生难道不应该有多远便躲多远吗?”
      可是如今却经常命身边不多的自己人照应阳城这边,看字条里说的,这次更是要亲自冒险来这里拜访,实在是让卫骅觉得想不出理由来。
      纵然,卫骅也想到过,当世并称“李杜”的二人,根本也是撇不开什么关系的。
      卫骅从小性格耿直,这会儿自然想不出个所以然,等着谢胜回答几句,却发现那边没有声响了。他抬头一看,谢胜正盯着纸条出神,跟他方才一样陷进了自己的心思里边去。
      “谢胜?”
      后者应声看了卫骅一眼,想了一下后一言不发地关掉了开着的半扇门。这动作让卫骅心里一凛,下意识就脱口问道:“怎么?”
      “其实先生等杜先生来,已经等了很久了。”
      卫骅的第一反应是这两人其实仍在秘密谋划一些对付阉人一党的事情,当下心里便焦虑起来。太学生运动未平,此时宦官在皇上面前正得势,李先生的性命可是国丈屡次上书才救下来的,而且仅仅是保下了性命而已。皇上是下了明诏的,李膺此生不能再入朝为官。
      谢胜在心里过了好多遍卫骅的情况,权衡之下觉得内情是可以告诉他的,况且多一个家底丰厚的人了解实情并不是一件坏事。“卫骅,你可曾想过,自己为何没有被牵扯进这次太学生运动里?”
      “此事家父曾与我说过,当时我正因李大人……李先生的事情执意辞官,家父为劝我打消此念,便将他,将他如何打点上下官员的事情——”
      “你家世代为商不错,可家业多在江南。太学生一事这次闹得如此之大,你认为你是几十万两银子就可以保下的?”
      “可我——”
      “你能从此事脱身,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你的名字根本不在李先生交出去的那份名册上罢了!”
      卫骅虽耿直,却也并不愚笨,这下被谢胜一句话点透,立刻便明白了其中利害,像被人定在原地一般动弹不得。
      延熹九年,宦官一党指使人诬告李膺等人笼络太学生,交结门徒,互相联系,结成朋党,毁谤朝政,败坏风俗。在宦官煽动下,当今皇上恒帝刘志大为震怒,下令布告天下,逮捕党人,除李膺被捕外,还牵连了二百余人。这些党人项颈、手、脚皆加刑具,头被蒙盖着,遭到严刑拷打。
      拷打的最直接结果,就是为首的李膺交出来了一份所谓的“名册”。
      “李大人的交出去的这份东西,为首的名字就是杜密。”谢胜此时也不再在意称呼,似乎是有意的仍称李膺为大人,“——或者说,那些世人一听便知道逃不了干系的人,他没有其他办法,只能一一都写了。像是杜大人,像是陈翔、范滂。就算他不写,自然会有人找了机会把这几人推到太学生这个泥沼潭里边。可他写了,这份名册的可信度便大大提升,之后他再在太学生中偏挑了宦官子弟的名字写上去,漏下像你一样没有太大把握自保的……所有的名字,都是先生在狱中反复思量一整夜后写下的。而结果确实如他料想的,宦官一党看到自家子弟太多牵涉其中,也就逐渐放松了对太学生的追捕。只是……”
      “只是如何?”
      “只是大人当时在牢狱里,又经过严刑拷打,这些想法自然是没有机会同杜大人商量的。”
      卫骅在心里啊了一声,想来自己看着最亲密的朋友被捕抄家,入狱受刑,李先生向来性情中人,心里怎会不痛苦煎熬。
      “可杜大人这次相当于是抗了圣旨来阳城……”
      谢胜听到这句话有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纸条,手下攥紧,整个人却是松了一口气:“这便是当世‘李杜’的默契吧。”
      不仅仅是默契,只怕还有……情谊。
      不过这话当然就不能再讲出来了。谢胜得知此事是巧合,可得知之后先生选择告诉他这些,他心里颇是感激。先生和他谈得来,当他是忘年交,他偶尔也会突然意识到自己这位忘年交可是当世李膺,名不虚传不愧天下楷模之称的李元礼。
      “我要把字条带回去给先生看。”
      “什么?”本来还在回头思量之前那些事情的卫骅闻言差点跳起来,“这里离京城并不算远,你觉得阉人会不放眼线在这里?万一被他们发现,害的可不仅仅是你谢胜一人!”
      “这些我都知道。可是先生之前在狱中实在受了太多罪,这三个月其实身体境况一直不好。谁都看得出来,那些拷打留下的伤痛只不过是诱因,真正郁结在他心里的,还是那些让他无法原谅自己的原则!”
      因为一时激愤处斩了当时和宦官交好的张成父子,以至给一直忌惮自己的宦官势力一个极好的借口;虽是情势所迫但自己毕竟供出了那份太学生名册;而即使如此,竟然还得国丈窦武辞官请愿而留下了性命。李膺一直是耿耿于怀的,那死掉的数百名太学生和无数被牵连其中的人,让他一直在情感上觉得是自己最开始的不冷静造成了这场祸事。
      虽然他其实和杜密很早就谈到过这个问题,也预料得到这场祸事不论是因谁因何,早晚都要发生。
      宦官乱政,国无安宁。
      谈到此处,卫骅和谢胜都不想再说话了。前者只是走去打开了半扇门,没有再反对谢胜冒险取走字条的决定。
      “路上小心。”
      谢胜点了点头,走了几步又想起来了什么。
      “来送字条的到底是什么人?”
      “是杨家三子杨赐,我认识他也只是因为在京城做官的时候见过几次。之前几次征车都被他连辞了,本来也是出了名的不喜官场,没想到原来暗地里一直在做事情。”
      “只怕也是受了这次太学生事情的刺激吧。而且顶了厌恶官场的名头,宦官一党反倒不会注意他。”谢胜看到那块玉玦,想来也是祖传之物,“原来是杨家人。”
      怪不得在现在这种时候敢做也做得了这些事情。
      想到本已被自己遗忘的种种往事,谢胜心里一时百感交集。他本已在那些釉料陶土中找到一方天地,现在却被生生拉了回来。
      外边的雨已经停了,留下一地泥泞。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所见所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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