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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香草美人·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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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染墨的果子在桌上摆不到几日便干枯了,鲜亮的表面不复存在,有的只是失去光泽的土褐色。墨汁深深浅浅地晕开,像是在上面绘出了一张满是沟壑的苍老面容。
在很早很早以前,任超宇总以为自己能够一直带着他的阿离快乐地嬉戏。再之后,他懂得了生命的演变,于是他的愿望就变成了能够和阿离相伴到老,老到走不动了,听不到了,连话都说不清了,到那时便一起躺着,安静地躺着等死。可这个愿望没保持多久,生活的恶劣与残酷让他再一次许下新的企盼——他希望能够多活几年,多活几年看到阿离经历他人生的每一次盛大而重要的节日。但现在,他似乎觉得这个想法太过贪心了。也许自己早点死,那阿离或许便能早点放下那个痴痴傻傻的执念。
其实执着的,又何止江离一个。
任超宇抚着那枚果子,仿佛这样便能触摸到持过这枚果子的人那手心的温度。其实他只想对阿离冷淡些,也对自己刻薄些,这样,以后或许能少几分痛苦。他如此照做了好几年,可事实上,才几日不见,便开始想念。他将果子在手心里转了一圈后又摆回到桌子上,继续俯首翻阅账簿,但怎么也看不下去了。贪心就贪心吧,就算日日见他,也见不了太多次了。
任超宇放下手头的东西,起身往远香堂走。出门的时候,他看到杜衡在焚香。本想告诉他自己不喜欢那味道,却又懒得多说一个字。不喜欢这味道,不待在这里便是了。
江离没日没夜地忙活。他知道那孩子撑不久,更知道大哥也撑不久。他一门心思都放在炼药上,以致听到脚步声时,那人都快到门口了。那是再熟悉不过的脚步声了。他慌张地收拾了一下里屋的东西,掩上门,赶出去迎接。匆忙中,连手指被刀划了一下都不知道。
任超宇进到远香堂的时候,正见江离慌慌张张地跑出来,脸上恍恍惚惚的。他心知阿离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却也没细想,只是盯着阿离那流血的手指。“小傻子,受伤了都不知道。”
江离这才惊觉,举起手来看。
任超宇拉住他的手,把指尖含在嘴里。那是个小伤口,血很快就止了,任超宇却不舍得放开。阿离的手常年接触草药,竟是细白嫩滑的,连个薄茧都没有,丝毫不像个练武人该有的手。任超宇温柔地抚着,仔仔细细地从指尖抚到掌心。他忘了自己才在心里再次许下的疏离,也忘了这样的举动所代表的意义。持子之手,与之偕老。
江离有些脸红,却同样舍不得将手挣开。
任超宇看着他的那个模样觉得有些好笑,又有几分极淡的得意。那是他的阿离,永远都是他的。不管阿离现出什么表情来,欢愉的,哀戚的,狡黠的,哪怕是淘气得连猫儿狗儿也嫌的,他都中意。这些年来,他想一直好好对待的,也只有阿离一个。他一手握住江离的双手,另一手轻轻地摸了摸江离的眼角,“累了吧?”
江离愣愣地看着他,点了一下头,随后又立即摇头,“你怎么来了?”
“想你了。”
这是一个美好的季节,草木抽出新芽,花儿绽开笑脸。有情人仿佛也受到了蛊惑,不自觉的倾吐了爱慕。
这一天,那孩子死了,死得无声无息。
江离有些难过,但内心里更多的是如若刚饮完花蜜般的喜悦感。他仿佛看到了将来,将来好像一副极长的画卷缓缓铺开,上面有这些年来根本就不敢奢望的梦。他炼到了一颗丹药,赤红如血,香气令人醉。
他看着那颗朱色的药丸,打自心底里笑了出来。这时,外面又传来了脚步声,小心翼翼的。他没猜出那人是谁,直到那人在门上扣了两下,他才突然想到,该是杜衡吧。
杜衡这一日见到的教主是笑盈盈的,左护法也是。他踟蹰了一下,开口说:“阿离,有无一种酒,喝了以后可以忘掉悲伤?”
江离敛了笑容,他想起眼前的这人是真正的家破人亡。“酒从来都不能叫人快乐,醉了,倒能忘记一时。”他抱了一坛酒出来,“这是我新酿的药酒,极烈,但不伤身。这是要给大哥的,既然你来了,就分一半你吧。嗯,让我先尝尝。”他掀了封口,顿时,浓郁的酒香散了出来,混着草药的气息。他喝了一口,酒是真的烈,他酒量浅,又加上几日没睡,便觉得有些晕乎乎的。“呵,很容易醉的,别一下子喝完了,不然连阿猫阿狗站你跟前都能认成是王大哥家那两个讨厌的萝卜头来。你记得留着些啊,我睡一觉,等会去找大哥。”
杜衡抱过了坛子,却瞥见桌子底下放了个樟木箱子。这种箱子他在寒碧园见过,有好几只,整整齐齐地摆在一个小房间里。他想进去打扫,康伯却不准他动上一下。“那是什么?”
“箱子啊。”
“箱子里呢?”他禁不住问道。
“箱子里啊,当然是放最宝贵的东西了。”江离只觉得眼睛快要睁不开了,便摆了摆手,进房去睡了。
待江离进房了,他管不住自己,轻手轻脚地打开了箱子。说是放了最宝贵的东西,箱子却没上锁,想来江离根本就不担心会有人打开。那最宝贵的东西却是一纸纸药方,有些年日久了,微微发黄。杜衡随意翻了下,上头的字迹娟秀工整。“七月中,头痛,失眠,仙鹤草一两,炖肉佐饭,饭后服合欢花汁,皆愈。”“十月八日,昏厥,胡乱输血,错错错。”“正月,抽丝入肺,咳,取紫背天葵根五分,捣碎煎服,未见止,再取匍伏蓳七钱,煎服,方愈。”“重阳,得一方天山永年寒冰,可镇血液,鲜艳色泽数月不变。”……最新的一张,笔墨还未完全干涸,在日光下黑黑亮亮的。“四月廿六,万物回春。”
江离是忽然醒过来的,原本他正睡得沉,一个梦都没做。他并没有睡很久,醒来后,太阳穴突突地跳着。这时候,月儿初上,天地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
他将那颗丹药放入羊脂白玉的小瓶子里,尔后拿起来对着月光看。那是轮残月,羊脂玉瓶在底下泛出幽幽的萤光。
他小心地把瓶子收在怀里,却又不放心,拿出来握在手上,然后往寒碧园走。一路上,他一个人也没看见,远处的灯火柔和,空气凉爽而又清新。偶尔,早已归巢的鸟儿在窝里抖了一下翅膀,发出极轻微的声响。
他还未到寒碧园,就闻到铺天盖地的酒香。那酒易醉,而醉了的人,更是会抱着酒坛子不撒手。那个杜衡,该不会把那坛子酒都喝完了吧?早知道就分个坛子出来给他了。
他边走边想,然后看到康伯坐在门口,面无表情,眼睛不知看向何处。他心情极好,远远地跟康伯笑道:“哈,我的手艺可是好得不得了呢,这酒啊,能让人未喝先醉呀。”
康伯一个惊颤,腾地站起,拦到:“阿离啊,教主不舒服,先睡了。”
“什么?你怎么不告诉我?”江离加快了脚步。
“阿离啊,”康伯走过来拉住他,“明儿再看吧。”
“怎能等到明天,哎你为什么不让我进去啊?”江离有些急了。
“别,阿离别进去……”康伯声音沙哑,苦着脸,那些皱纹越发显得深了。“别……”他似要哭出来。
江离一下子挣开了他的手,冲进了园子。
竹林在夜风中沙沙作响,此处的酒香更是浓醇。室内半点光亮都没有,却突然泄出了几声极低的呻吟。
江离张了张口,可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他只觉得眼前黑了一片,然后五彩斑斓,红的、紫的、青的、蓝的,全混在一起,光怪陆离。耳边嗡嗡地响着,身体好似一管空笛子,风吹了进来,心脏发出尖锐的声响。手中紧握的那个精致美丽的瓶子,早不知在何时滑落在地,碎片很细,将四周的每一丝光都折了过来,刺目至极。眼角涩得发疼,他将手捏得很紧很紧,艰难地转身出去。他走得极慢,恍惚间好像听到了几声唤。“阿离、阿离。”“阿离……”
丹药在地上化成了一滩赤红的水,仿若心头滴下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