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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香草美人·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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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不知怎的,杜衡居然赖在了寒碧园。他乖巧安分,仔细勤快,跟在康伯后头做事,照顾教主起居,任谁也指责不得他。
大家有些担心阿离,但他面对杜衡,虽完全不可能是亲热,但也客客气气,类似那日刻薄的话,再没说过。然后他深居简出,成天不知在他的远香堂里忙活什么。
任超宇则是自知时日无多,致力于整理教内事务,但求众人今后能衣食无忧,安生过活。而各地的资产似是突然间出了些状况,他便更为忙碌。
两人竟是见的少了。
江离确实是忙得很,他不敢让那孩子走动和喊叫,即使远香堂幽静,来的人少,但他也怕引来了注意,尤其是大哥的注意。到时,大哥准会放这孩子走的,那如此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就生生浪费掉了。
他先是封了那孩子的哑穴,又点了其四处的关节穴位,让其不能说话也不能动。但看着孩子那黑漆漆的、充满了怨恨的眼眸,他什么都做不了,干脆又把那孩子的眼睛给蒙上。他每天都想办法喂饱那孩子。那孩子一开始犟得很,之后便敌不过肚饿,开始狼吞虎咽起来。江离尽拣好的喂,很快,那孩子就跟猪长膘似的,肥得流油。因总被关在房间里,晒不到阳光又动不了,身上便白得很,胖也是虚胖。江离知道自己在干伤天害理的事情,他不求自己长寿,只求大哥多得几年安康。他不知道那孩子叫什么名,也不想知道,只是将其当成一样死物,借以麻痹自己。可他总静不下心来,虽然在人前休休有容,可人后呢,各种各样的心思和往事像藤蔓一样缠满了内心,他只觉得自己被捆得死死的,永世不得翻身。他在远香堂连着待了好几日,却感到胸口沉闷,透不过气来,便想找人说说话。
出到外面,这天气又变暖了些,柳长莺飞,万物复容。他走着走着,不自觉的到了寒碧园前。他有好些天没来这了,每日只听康伯前来说,教主现在都还安好,只是每日整理账目,忙得很。寒碧园多了个杜衡,康伯清闲了不少。
江离在外头犹豫着要不要进去,这时,琴声突然响起。大哥许久未曾弹琴了,今日怎有如此雅兴?他透过漏窗往里看,却发现弹琴的竟是杜衡。身着棉布白衣的少年在一片苍翠欲滴的竹林子里抚琴,脚边焚了一炉香。江离心头一阵刺痛,那仿佛是他的过去,又全然不是他的过去。当他还是孩童的时候,总会弄脏身上的衣衫,哪怕那是名贵的白绫雪绢,他调皮捣蛋、不学无术,琴棋书画是一概不会,折磨人的事儿倒干了不少。有对比,才能显出高下。眼前这个乖巧聪慧的杜衡,只怕在世人眼里,要比自己好太多了。
江离一向骄傲,可那一下下琴声仿佛扎在他的心窝里,再加上本就心情悴郁,于是竟开始胡思乱想起来了。这时,有人突然蒙住了他的眼。那人比他矮了些,这一蒙又极用力,使得他整个微微往后仰。他马上就知道是谁了,轻巧地挡开,转到那人身后捂住那人的嘴。“我放开了,你小声些。”
来的是喜凤,手臂上还挎着一筐果子。“干嘛呀你!”
“不捂住,你准会叫!”江离依然看向寒碧园。
喜凤讪讪地摸摸头,接着轻轻地说道:“教主好久没弹琴了……对了,你怎么不进去?”她一边问,一边也顺着阿离的目光看去。“咦!”她一惊诧,随即捂住自己的嘴,过了会才放开,“怎么是他呀。”
“嗯。”江离随便应了声。
喜凤瞄了眼阿离,却见他脸上没有半点表情。“阿离,你以前总说,天道忌满,人道忌全,总不能样样都会的。”
“我知道。”江离垂下眼,转身就要离开。喜凤却难过起来。阿离素来骄纵,脸上总是张扬跋扈的。她虽觉得跋扈并不好,但像阿离现在这样的表情,她几乎没见过。于是本就内疚,此刻更觉得对不住。看到那个弹琴的人,越发感到不顺眼,便冲进寒碧园,将手上的果子整个朝杜衡身上泼去。
江离本来已走了两步,这时连忙折身跟上,鞭子早早地甩了出去,舞了个满圆,将那些果子都挡了下来。
一时间,果肉横飞,汁水四溅,场面极为狼狈。杜衡受了惊吓,尖声叫了起来。
任超宇闻声从里间出来,手上还拿着笔。杜衡的泪水在眼窝里打转,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任超宇并没看他,只对江离说:“我等着你进来,你却只站在外头,后来,门也不进就要走。好些天没见你了,怎么一来要弄成这样。”江离没说话,喜凤却在一旁怒不可遏,“你扮个啥劲儿啊,伤到你一根毛没有啊……”
“喜凤!”江离阻止道。
“干嘛呀,我还没说完呢。弹什么弹啊,弹得好怎么不到外头去卖啊!”
杜衡那攒了许久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在脸上延成一条线。他默默地流泪,半句话都没有。
任超宇等喜凤劈里啪啦地骂完,才对她说:“不会没人嫌你,但也别嫉妒。”
江离冷笑了一声,抽起软鞭卷起一枚果子,接下那笔尖上快要坠地的墨汁。杜衡被突然扬起的鞭子吓得愣住,抽泣了一半,尔后剧烈地咳了起来。
江离把那染墨的果子在手上掂了掂,往任超宇怀里一扔,扭头走了。
他一路走得飞快,回到住所,竟看到那孩子挣扎着往外滚。他吓了一跳,未及考虑便已出手,给那孩子下了“游魂”,那孩子立扑。江离暗骂自己一声,赶紧将那孩子抱进房内救治。
游魂毒性极强,武艺高强者中了此毒,便会功夫全废,剩了丝魂半魄,苟延残喘地活着,而普通人呢,只有死路一条。江离煎了料多到以致汤汁变得粘稠的药,又连着输送真气,才把那孩子救了回来。可是,不能动,不能说话,像是只被蛛丝缠紧了的虫子,浑身僵硬又未窒息,挣扎的能力都没了。也就是在这次的救治中,他才发现这孩子身上的秘密。
这孩子原来已中了“骄阳”之毒。骄阳的原料极为寻常,就像那日头一样,每日生活里都能接触到,而骄阳骄阳,中毒者待到盛夏骄阳似火的时候便会毒发身亡,是种挑时日的毒。骄阳的原料虽平常,但一般人也不会如此不幸地沾染上。那孩子长在妓院,来往的人都复杂,或者一个不巧,那难遇的厄运居然让他给碰上了。此毒无解,也即是说,就算这孩子没遇上江离,也活不久。
虽是如此,江离却没感到半点宽慰。已过了月圆之时,天边的那轮月儿半盈不亏,把室内映得凄惨悲凉。山间的晚上依然有些萧瑟,他看到那孩子皱着眉,知其五官感觉仍在,痛觉尤甚。他帮着压了下被角。身上受点痛,总好过心痛。
那孩子原本黑亮的双眸如今变得萎靡涣散,江离只觉得心中苦楚。他取了细过发丝的银针,淬了麻药,破坏了这孩子的感官,最后,弄瞎了那双无神的眼睛。
日子过得总有不如意,很多事,眼不见为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