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离歌》疏疏青璃

2、绿阴惊变乱人心

　　梁思郁抬起迷蒙的泪眼张望。
　　深秋。尚且泛着青绿色的树荫在空中握手，交错着天空的蓝色，是那种微寒的感觉。狭长的石阶有微微泛红的岩石色，堆成高低不平的斜坡，中间一道人工砌成的工整的台阶；在路的这头抬头看向那头，好像可以看到一个似有似无的未来。

　　离恨掌，传说中最为霸道的一种掌法。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伤敌。伤者内腑片片碎裂，浑身痛楚，呕血不止，七七四十九天之后血行枯竭而死，无药可救。比之相思一日不见魂不守舍寝食难安日渐消瘦最终郁郁而亡，无不同也。是故掌名离恨。此掌法因为过于霸道，世家子弟禁学，所以失传已久。

　　陈沦是少数几个会使离恨掌的。而且，他误以为是梁思郁杀了他情同手足的童子竹剑，下手绝不留情。
　　所以梁思郁的生命只有四十九天。

　　陈沦所能做的只是解轻她的痛楚，然后等待死亡静静降临在这个年轻而骄傲的女孩身上。
　　古铜色的香炉里，袅袅地燃起一柱情草的香。情草里含有镇痛催眠的成分。梁思郁甜美地沉睡了，如同一个婴儿。

　　微红的霞光在淡暮的天际消退，夜晚无可拒绝地来临了，几颗暗淡的星装点着颓园似乎有些寂寥的天空，这是颓园大多数时候的夜晚。然而今夜无星无月。

　　远远近近的灯燃起来了，粗犷豪迈的歌唱起来了。无数双老的少的年轻的手举起酒杯享受着一个叫生活的名词，那是颓园的客人们在欢乐着他们的欢乐。

　　但陈沦似乎与快乐绝缘。他仿佛是蛰居的蝉，在地下黑暗的密室里埋葬一个个不为人知的秘密。一灯如豆，照彻他小小的居室。一炕一桌一椅，仅此而已，朴素得几近简陋。梁思郁躺在他的床上，没有醒来的痕迹。

　　忽明忽暗的灯光映着他那张终年戴着面具的脸。他在想什么？他的眼神为何如此深沉？谁也不知道。
　　陈沦的秘密也如这眼神一样深不可测。为什么颓园禁止女人入内？为什么他终年戴着面具？面具之下会是怎样一张脸？没有人能告诉我们。

　　有雪落在颓园的土地上。沙漠的天气永远是反复无常的，从四十多度的高温到零度以下，从白天的阳光明媚到夜晚的白雪皑皑，三百六十五天里有两三百天在上演这样的戏剧。
　　灯光小下去了，黑暗重新统治了这个世界。一切似乎都沉睡了，人，歌声，欢乐，酒或其他。

　　当金色的阳光又一次弥漫昨天的颓园，一行骑马人的旅人急急向颓园的方向赶来，满面风尘之色，想必是旅途奔波已久，脸上尽是困顿和疲倦。

　　他们显然对颓园十分熟悉，堪堪将到之时，齐齐翻身下马。为首那位三十五六岁的汉子大声嚷嚷，竹剑，你这小鬼头好会偷懒，太阳都晒肚皮了，还不起来，三十年的女儿红想不想喝啦？
　　没有人理他。

　　他甚是惊诧，这么大的嗓门，就是沉睡的猪也会被惊醒，平儿聪慧灵敏的竹剑怎么会没有听见？就算竹剑没有起来，别的童子为何不过来招呼？
　　他的脸色有些发白。

　　大哥，说不准昨儿都喝醉了，走，瞧瞧去。左边那位高高瘦瘦的汉子一脸坦然，拖着他的胳膊就往里走。他摇摇头，不会，就算所有人都喝醉了，陈公子也不会喝醉。因为陈公子根本不喝酒。
　　走进颓园的时候，所有人都惊呆了。他们宁愿脸上长的不是自己的眼睛。

　　颓园还是颓园，一切依旧。改变的是人，昨夜已把一切都安排停当。绿色，绿色的血浸渍了颓园的土地，所有曾经鲜活的活蹦乱跳的生命，现在都成为冰冷的死尸，以各种形状呈现在他们面前。

　　不……他们痛苦地跪倒，哭声撕心裂肺，他们的眼里却没有泪水，就像干涸的沙漠，到处都是狂飙撕裂的痛楚。
　　陈公子，对，陈公子。那位大哥似乎想起了什么，你们有没有看到陈公子？他问，急切的，甚至有些惶恐。

　　在那些以各种形状呈现的死尸里没有陈沦。
　　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有没有人活着？如果有，那么活着的人去了哪里？死尸的血为什么是绿色的？每个人心中都充满了疑问。他们都把头转向薛神针。

　　至少有一个问题薛神针能够回答，被称为神针的人想必医术高明，而薛神针是中原医林中最负盛名的一位。他，就是那位被称为大哥的人。

　　好厉害的毒，薛神针脸色发青，这是一种叫绿阴的毒，无色无味，能融于水，此毒极其罕见，沾手无妨，一旦入鼻入口，则全身的血液质变，颜色鲜绿，在一分钟之内缺氧而亡。死亡时间是丑时三刻。此外再也看不出什么。

　　大雪把罪恶丑陋的昨天深埋了。
　　他们离开的时候，太阳正好，所有的死尸熟识的不熟识的都已躺在颓园的泥土里。这一天十二月十八。
　　谈论声中，叹息声里，颓园的故事逐渐远去。

　　但是颓园没有被遗忘。如果说陈沦有朋友，薛神针无疑算一个。
　　江湖各大门派都收到了薛神针的飞鸽传书。上面只有十六个字：绿阴复出，恳请商榷，天山之颠，专候大驾。

　　梁横天知道颓园的传闻时他正在神仙居里。天上瑶临池，人间神仙居。梁横天的府第果然名不虚传，朱红的琉璃瓦下悬着两盏大红灯笼，红漆的大门前镇着两头极具气派的大石头狮子，因将近年关，大门上倒贴了两个大大的福字。

　　他最近心情甚好，不仅是因为年关将近，更是因为女儿梁思郁的婚期将至。这门亲事自小就订下了，女婿是老友萧格非的儿子。

　　萧然这个名字足以荣耀梁氏家族，不是因为他有一个尊荣无比富可敌国的父亲，就是萧然这个名字本身也意味着许多。天下第一剑。萧然是剑客，剑出无招全随心意，一剑制敌从不失手。天下第一琴。萧然也是琴师，琴技精湛，飞鸟为之徘徊，壮士听而泪下。当然萧然长得也不错，面容俊秀丰神如玉。

　　萧然是每个少女心中叨念的名字。
　　梁思郁配于此人，也算是珠联璧合了。
　　梁横天又想到梁清逸。这个在外流失了十五年又失而复得的女儿。她的事也该在这一两年办一办了，我对不起她的母亲，不能对不起她的女儿。只是萧然天下只有一个，再到哪里去找一个来般配？

　　然后，他看到梁清逸和她白衣上的血痕，凄美得如同绽放的桃花。
　　萧萧，出什么事了？他问。
　　梁清逸没有回答，只是递给他一柄沾染血痕的断剑。

　　梁横天的脸色变了，冷汗一点一点自额头滴下，他不可能不认识这柄剑。它是梁思郁十五岁及笄之年萧然请名匠铸造的，剑身有一行小字：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梁思郁一直佩带在侧。

　　是她伤了你？梁横天的声音有些颤抖。那剑其实已经清楚地告诉他答案，但他还是问了，心里只希望听到否定的回答。人类总是这样，当现实真切残酷地呈现在面前，却总想用怀疑来掩饰内心的痛楚。

　　梁清逸没有回答，惨然一笑，爹爹，你不必知道答案。我现在来是为了告辞。
　　梁横天愕然，为什么，逸儿。你在这里不是好好的么？
　　我不想因为我而伤害你和你的女儿。

　　好孩子，思郁这孩子难为她从小没有母亲，难免宠些，都被我惯坏了，你别和她一般见识，回来看我不打断她的腿。梁横天扶着女儿坐下，你的伤打不打紧？
　　对站在一旁的管家道，混帐，干愣着作什么？还不快去请医生。

　　管家下去的时候，梁清逸已经躺在床上了。
　　梁横天在书房里大发雷霆，梁思郁呢，她到哪去了？从伺候梁思郁的丫头到看守庄园的家丁，每个人都受到了这样的盘问。然而每个人都是茫然地摇摇头。

　　梁思郁，她到底在哪？
　　知道答案的只有昨晚在颓园的主人和客人。颓园的客人在一夜之间成为尸体，颓园的主人不知下落。
　　没有人知道梁思郁去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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