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清明记（二） ...
-
第三十一章——清明记（二）
隔壁的雅间里，左言早已备好酒菜恭候多时。我与吴邪一同入席，先前还急不可耐，带着一股不把我这个酒楼小老板吃穷决不罢休的霸气，吴邪那厮此刻却阴沉着一张脸死盯着我，反而是我这个东家在一旁大快朵颐，期间还不忘夸几句厨子手艺不错。珍馐满桌入口之后都味同嚼蜡，狼吞虎咽大半天我甚至不清楚自己都吃了些什么。
左言在一旁束手而立，一言不发。他知道每年这个时候他家这位脾气古怪的老板都会胃口大开，异常欢喜，然后拉着那位逃难而来的吴掌柜从早上喝到晚上，直到双双醉倒在桌子底下，最后还是苦了他和王盟这对难兄难弟背上各自的主子回家。次日醒了酒，老板都会亲自上门慰问，并偷偷塞给王盟那小子几张火红的毛爷爷。
隔年，再喝。
他知道老板表面上看起来大大咧咧，颇为纨绔，却是个心细如尘的聪明人。可偏偏就是这么个聪明人却总爱在一件事儿上犯糊涂，那就是每年这个时候所有人都看得出他不开心，只有他自个儿认为自己伪装得很好。
所以当老板开口朝他要酒的时候，他冒着奖金泡汤的危险拿出了事先准备好的说辞，“老板，鉴于您去年喝酒喝到胃出血的惊世之举，今年还请二位以茶代酒，两相珍重。”
听了这话，吴邪原本就十分阴沉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了，“都一把年纪了还喝起酒来不要命，信不信我一个电话打到北京，日落之前小花肯定亲自带人来把你给绑了。”
“哈哈，天真无邪小同志，你用这条令子吓唬小爷我快二十年了吧，还玩儿不腻吗？ ”我放下筷子，点燃一根黄鹤楼，“你我好歹都是快奔三的人了，你当真以为我会怕？”吞云吐雾间，我眉眼轻佻地调笑道。
“你当然会。”吴邪的回答意外地平静而干脆。
“不会。”
“你会。”
“不会。”
“你会。”
“好吧我会。”我一脸苦笑地举双手投降，两个快三十的大男人像个孩子一样争执不休，难道是嫌这些年被左言那小子捡的乐子还不够多？
总算从我这里扳回一局，吴邪颇为气顺，总算拿起筷子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苦笑连连的我只好以加薪为条件劝说左言去给我开一坛上好的陈年花雕，谁知那小子一本正经地凑到我耳边只说了一句，便令我彻底打消了一醉解千愁的念想——
他说老板您不知道，您只要喝醉了就会整宿整宿地大喊一个人的名字，歇斯底里地哭。
“那你接下来有何打算？”一番风卷残云之后，吴邪舒展颀长的四肢躺在座椅里，心满意足地剔着牙。
“打算？”我眉峰一挑，似乎第一次认真考虑这个问题，“娶个老婆生个娃，齐心协力搞四化。”
“噗……”身后的左言听后忍不住破功，尽管他早就知道自己跟的这位老板时而不靠谱，时而不着调。但从未想过当这个妖孽多年的男人一本正经地说要结婚生子的时候，他竟会忍不住第一个笑出声来。
是啊，老板也有喜欢的人，尽管他从未提起。但如果陪在他身边的不是他想念的那个，他宁肯独自一人，谁都不要。
“唐雪楼，你敢不敢再说一次？”吴邪叼着牙签微微眯起双眼，捏着拳头露出一丝危险的笑容。
“有话好说，有话好说，打架伤和气，打脸伤自尊~”我赶忙赔笑，意识到有些玩笑还真开不得，否则吴邪那小子平白无故被小花骚扰了这么些年，一气之下搞不好真会跟我掀桌子。
“我想出去走走……”
“外面还在下雨。”吴邪指了指窗外连绵不断的雨丝，耸了耸肩道。也不只是真没听懂还是故意拿我开涮。
“我想把这家店交给左言，一个人出去走走。”我抽着烟面色清冷道，“吴邪，谢谢你这些年一直陪着我，我已经在这里呆的太久了，相信不出十年，整条街上的人都会知道，楼外楼的老板是个不会衰老的妖怪……”
“老板！！！”左言大骇，上前一步想要开口却被我抬手制止了。左言是所有伙计中唯一一个知道我长生不老秘密的人。十年前我的身体便停止了生长，永远是二十出头的模样，原本我还以为自己能像起灵叔那样起码长到二十七八，后来才悲催地发现原来我这个混血的张家人给自己的期望值过高。没有人知道这个叼着烟，外表看起来清清爽爽的大男孩儿刚刚庆祝完自己三十岁生日。
“真的……回不去了吗？”吴邪握紧了手中的杯子，声音干哑而晦涩。“既然如此，二十年前张家古洞，你又为何要去招惹……小花？唐雪楼，有没有人告诉你你的爱太过残忍？”
我沉默不语，反而觉得与其要他用怜悯的眼神看我，不如同骂我一顿来得好受些。怎知向来不多言语的左言此刻却突然上前，挡在我和吴邪中间。
“吴老板，我只是个伙计本没有说话的权利，但如果您是来羞辱我家老板的，那么作为这家酒楼的大堂经理，我可以请您出去。”
“左言，不得无礼。”见吴邪有些诧异地挑起了眉毛，我赶忙低声呵责道。左言听后皱起了眉头，回过头来时那无比沉重的一瞥竟令我泛起一阵莫名的心惊。
“不好意思，我失言了。”左言说着冲吴邪微微欠了欠身以示歉意，随后头也不回地就要转身离去。这时同样叼起一根烟的吴邪突然开口叫住了他。
“喂，伙计，你该不会也中了唐雪楼的毒了吧。”吴邪不顾我冷峻的眼神，自顾自地翻开手中的zippo限量珍藏版打火机点燃香烟，“你家老板难道从未对你说起过，你的眉眼与他日思夜想的人有几分相似吗？”
我看到左言高挑的背影猛地绷紧了，双拳紧握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才没有冲过来与吴邪扭打在一起。那一刻我突然很怕他会回过头来，因为我实在想不出自己该用怎样的表情去面对他。
同样，我也找不出任何理由去反驳吴邪，那小子打小眼睛就很毒，当他第一次看到左言的时候，眼里闪过的那一线转瞬即逝的微光已经足以说明他心中有数。
还好左言他并未回头，而是大步走出了房间——也许他是不想令我为难，也许他真的不想再次看到我这个把他当做替身的老板。
“唐雪楼，你总是这样，莫名其妙地吸引他人而不自知。”见我板着脸始终盯着左言离去的方向，吴邪半真半假地打趣道，“他人的欢喜在你面前总是如此廉价，甚至就连你自己的爱都带着恶意。”
“吴邪，我记得我说过左言的事不许你当他的面提起，你今天这么做还当我是朋友吗？”我冷着脸问他，我不在乎他用怎样刻薄的言语讽刺我愚蠢的逃避行为，我只是不能忍受向来藏不住心事的左言用如此哀伤而冷漠的眼神看我。
吴邪没有再答话，只是静静地抽着烟，一根又一根。直到傍晚我送他下楼，雨还在下，他把来时的那把伞留给了我，一个人孤零零地走进萧索的雨幕中。
“唐雪楼，有生之年，当真不再相见？”他最后问我。
细密的雨珠打在伞上，吴邪留给我那伞下的世界宁静而安详，容不下一丝尘嚣。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我转过身去，刹那间泪如雨下。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长生不见，只为缘起缘灭随天。”
至于那一年左言他是否真的爱过我，我想我永远都没有机会知道答案了——次日清晨，我在办公桌上看到一封行文流畅，格式严谨的辞呈，旁边还摆着一坛这些年我一直找不到的上好花雕。
落款唯有“珍重”二字，在我看来却似千斤重。我将那封言简意赅的辞呈翻来覆去看了又看，却也看不出信主人一丝一毫的情感流露。整封信是用电脑码出来的，他甚至不愿留给我最后的痕迹作为念想。
我苦笑着揭开坛子，辛辣的酒香扑鼻而来，一下子有些刺痛我的眼。我捧着坛子喝了一口，一股难以言喻的辛辣与苦涩顺流而下，一直酸到心里。那一刻我突然很羡慕起灵叔，起码他可以遗忘，任何人和事无论曾经多么的惊心动魄，百转千回，一旦忘了就什么都不是。
什么都不是。
在楼下挂起“停业休整”的牌子，我锁上店门，一个人抱着酒坛子踉踉跄跄回到了卧室。这楼外楼开业的十年间，只挂过两次“停业休整”的牌子，上一次是因为我在店里杀了人，那件事已经在三爷手下的各个堂口传来了，所以一旦门上挂了这个牌子，是绝对不会有人上门的。
我一个人在卧室里喝了个天昏地暗，直到手机铃不依不饶第八次响起的时候，我才勉强爬过去翻开手机，来电显示是吴邪的电话，我这才勉强抑制住拔卡摔手机掰电池的冲动，按下了接听键，“喂，你又……干嘛？那……把伞……你都……给了我……不带……往回……要……的哈……”舌尖已经有些发硬，我含糊不清地说道。
“什么伞？要什么？我是听王盟说你天还没黑就打烊还挂上了停业休整的牌子，我说……”吴邪那边突然压低了声音道，“你小子该不会又犯事儿了吧！我现在就在你家楼下，你赶紧下来开门！！”
“我一大男人……能有……什……么事儿……倒是你……白天来了……晚上……还……来……我……唐……雪楼……可……不是……随随便……便……的人……你……走吧……”我说着又仰起脖子灌了一大口，一张嘴已经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去他娘的谁随便了？昨儿个王盟那小子买回来的海鲜不新鲜，害得我昨晚就住进医院挂点滴，刚刚听说你小子又玩起了‘停业休整’，鉴于你有不良记录我拔了点滴就来看你，现在肚子还怪难受的，你小子竟然搁这儿给我撒酒疯，搞什么飞机还不快开门！”
“啪！”抱在怀里的酒坛子一下子砸了下来，陈年佳酿撒了一地，脑袋混混沌沌晕得厉害，吴邪连珠炮似地攻击令我有些迷茫，一段话似乎在混沌的脑海中绕了好几个弯儿才对上号，“你说……啥？”我用力揉了揉眼睛，视线却越发模糊，甚至有些重影，“你说……你才……来……那……早上……来的……又是……谁……”
此话一出，电话两头都沉默了。随后我听到楼下开始传来粗暴的砸门声，我脚下打飘儿冲下楼去，一边跑一边扯着嗓子喊，“别……砸坏……了……换个……锁……挺贵……唔……”我一声闷哼，脚下踩空，整个人从二楼楼梯上滚了下来，一连串天旋地转的猛烈冲击之后，我只感到额头结结实实地撞上了什么，旋即失去了最后一丝残存的意识。
作者有话说
第31章 清明记（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