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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与子如一 ...

  •   风过疏林,沙沙的。
      他甩头,黑色长发扬起,沙沙的。
      手里的小刀停不住,也是沙沙的。
      剑柄出来了,剑锷出来了,剑身出来了,他满意地挥挥,又细细修正打造。
      这是他打造的第四柄木剑。以前的三把断剑堆在一旁,再不去多看一眼。
      记得做出第一把木剑那年,他十八,师弟十五。师弟尚是矮矮小小,磨在身后絮絮叨叨。师兄,如果我长得比你高了,你就不走,好不好?
      他含糊地应,兴冲冲地找到师父的剑庐里去。
      师父说,你天资过人,却凡心太炽,天性好胜,携利器下山,说不定便是江湖血雨浩劫之始。所以你只能用木剑击败我,且自你下山之日起,终生只能使用木剑。
      那时的他剑术大成,一口答应。可惜木剑难敌神兵,堪堪百招之后,终是逊了一筹。师父将手里断剑一丢,淡淡道,明年此时,你再来找我罢。
      他不气馁,刺清风,断流瀑,一晃三年。去年半招之差,他还是没能下山。但他知道,师父在一天天的老去,逃不过天地最简单的规律,而他,便是那衰老之后兴盛的更替。
      师弟说:师兄,我长得比你还高啦,你留下来,我们一起逍逍遥遥过日子,不是比什么都好?
      他含糊地应,又拿着剑出门苦练不休。
      所以现在,他要做一把最完美的剑,和它一起击败师父,再一起扬名天下。
      稳定修长的手指,执着小刀慢慢雕刻他的梦想。
      直到师弟欣长的阴影投在剑身上,他抬起头,吃惊的看着一袭白衣的师弟,俊逸温和地唤他:师兄。
      师弟,原来你长得这么高了。
      师弟不答,眼里满是希冀。重复了无数遍的问题,这一次却问不出口,是否因为这是最后一次的奢望?
      他无奈地,笑:你从小就聪明,难道不知道答案?
      师弟不再说话,缓缓转身离去。有那么一瞬间,他有些失神,仿佛师弟这一去时,连天上的流云也为之驻足长叹,满天满地。
      手不经意一滑,正如一些人滑过另一些人的生命,快得看不清。
      于是剑身上小小一道划痕。
      他不在意。剑很趁手,他很喜欢。何况除了他自己,谁也不能再在这把木剑上划下伤痕。
      连师父也不能。
      你走吧。师父一瞬老去了很多,把手里的绝世利剑扔入炼炉。只是我要你记着,你可以对任何人无情,但一日同门,终身手足,你明不明白?
      是。他恭敬地答。
      木剑珍而重之系在身后,他满怀好奇,终于看到了外面的世界。走的那天,师弟没有送他。
      那一年,他二十一,师弟十八。
      三年后,他已是天下第一剑客。江湖很快乐,也很寂寞。他和他的木剑,是江湖上最年轻的传说。
      而师弟,自年前入仕,一跃成为这个国家史上最年轻的宰相。
      连师弟也下山了,他知道,师父老得更快了。
      一日同门,终身手足。他不敢忘记师父的话,只是他知道,师弟是怨他的。模糊间,他竟然忘记了,当年拼命般执着着下山,是为了如师父的高不可攀,还是为了这十丈红尘的淋漓喧嚣?
      他没有去找师弟,师弟也从未寻找过他。两个人的轨迹如同日与夜,一下子拉开得好远。
      直到传来师父驾鹤仙去的消息。
      在江湖漂泊了这么久也不曾害怕,只因为知道那个剑庐还在,那个一手养大自己的人还在,似乎那个只会跟在屁股后面一起闯祸,然后在他逃之夭夭时,勇敢地替他顶罪的小尾巴,也还在。
      浮萍,被掐断了根。从此,只能与另一片浮萍紧紧纠缠。
      他突然觉得很累。
      因为他发现,他一生最开心的日子,原来是在山上与师弟一起逃功课闯祸;他一生见过最美丽的风景,原来是山上与师弟一起嬉戏游玩的小溪和山顶;而他一生最有成就感的一刻,却原来是在山上与师弟毫无章法的乱扭乱打,并大获全胜时。
      没有了师弟,原来一切不再那么精彩。
      渐渐的,他连最虚假的笑容都堆砌不出。除了躲在宰相府的屋檐下,看着那白袍在书桌前一坐半夜的身影,其余的时候,他都是不快乐的。
      年轻有为的宰相,不止邻国,在本朝也不乏嫉恨。有政治的地方,就有人喜欢长袖善舞在暗处。
      他像是找到了最有价值的事,兴奋不已。是不是也可以给自己一个借口,不用离开?
      正如当年,给自己借口离开一样。
      刺客越来越多,越来越强,身上的伤口一天天多起来,结了痂来不及脱落。木剑依旧完好无损,只余那一道短短划痕,弯弯的,像师弟的笑,浅浅的。
      那一天下着雪,雪里有血,刺客的,他的。半跪在石亭之顶,肩膀不经意间落入温暖。手指修长,不复记忆里的无暇。
      师弟的笑,朗朗如初旭。师兄,下来喝杯酒如何?我还踩在竹梯上呢。
      他大笑。师弟,你清减了。
      喝酒,是真的喝酒。从头到尾,他未开口,师弟亦是。
      其实他都知道的。知道师弟重国事轻家事,至今未娶;知道师弟的主张,一步步换来本国的日日强盛;知道师弟下巴的短短胡须,不再是以前那个只会拉着自己衣摆的傻小子。
      忽而有些失落,但他第一次学会很好的掩饰。师弟和他一样,只剩下彼此一个亲人。
      所以他笑给他看。脸上的笑,太久没有给出真心,有些僵硬,有些距离。
      早知师弟学会了唱曲。不是没听过,只是第一次,唱给他一个人听。那曲,那词,他记得很清楚。
      西月瘦,枕凉透,焚无计,咽声瑶柱后。掩回首,怨归昼,君不应,一剑破孤裘,半生念念终成谋。
      师弟有些黯然,他无从劝慰,只好说,这把琴很漂亮。
      师弟默默送他出门。他知道师弟的不忍,为他身上狰狞的疤。只是不知道,这一次离开,竟是永诀。
      师弟的手,冷,冷到他的骨子里,亦不复刚刚刻意记住的模样。
      早知道他们走过了太长太久,回不去,当初的破旧书阁。神色依旧安详,但是这个师弟,已经不会再用他熟悉的声调,轻叹着叫他一声师兄。
      他捏紧手心。
      书房里纸笺满地,上面都是同一句话。
      我心蕴结兮,聊与子如一兮。
      他没读过多少书,可是这句话的意思,他一眼就看得通透。
      是写给他的。
      一夜枯坐,满头乌丝尽化白发,只是他看不见。
      他将师弟的书房付之一炬,只带走手中一张纸笺和那把琴。最后一个愿意记得他,牵挂他的人,安安静静地躺在地底,将他毫无分量地抛弃在尘世里。
      带着眼泪找到凶手。这凶手,杀了师弟,也杀了他。
      以生死作胜败的较量。
      他知道自己快要输了。剑无情,才是剑,他却自己将情作丝,一点点缠绕于剑尖之上,沉重如生命。软弱的挥动,致命的破绽,不是敌人,是师弟给他的。
      是作为当初的惩罚吗?两剑相交,手里突然一轻。
      木剑,终究有断的一天。师父这样说过,那一刻,就是你退出江湖之时。只是,没想到,来得这样快。
      用命来退出?他望向断剑尽处,熟悉的模样。
      其实无数的大小战斗里,并不是没有人击中过这个划痕,只是那时侯,这个缺口,还不曾长到他心里去。
      平时,总爱把许胜不许败挂在嘴边,但唯独这一场,他是真的败不得。
      剑断了,也还是剑。半截木剑,也还是那杀人无算的利器。
      剑尖狠狠刺穿□□,他头也不回的走掉,余下后世色变的修罗场。一如师父所说,过往的他,死在了江湖里。归隐,只迟到了一条性命。
      师弟喜欢山景,他便来到这远世之地;师弟喜欢家乡的草庐,他便亲手搭建一个,同之前一模一样;师弟说,师兄,我们一直在一起,好不好?他便端坐于这屋檐之下,日日夜夜,不再分离。
      秩秩斯干,幽幽南山。
      师父说,一日同门,终生手足,却原来,不止是这样。
      师弟,你可知道?
      师弟一身熟悉的白衣,雪粉漫天扑面,遮不住的寒梅暗香,盯牢他,伸出手,在雪地上书书写写,然后一脸温柔的笑:师兄,这几个字,你可认识?
      微带几分羞恼,他笨拙地,认真地念道。
      与子如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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