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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维以不永伤 ...

  •   师父说过,你师兄弟二人,一文一武,退可安邦定国,进可乱世为王,凡此种种能为,但凭一念之间。
      我没有回答。看着窗外飞舞不休的矫健,一个人的梦可以住进两个人,却往往只得自己痴迷不休。
      我犯傻过很多次。直到他说:师弟,你本是聪明人。那时突然就起了风,墨发便似掌心砂,握不牢。
      即使留下来,他也不再是他。而明白了也还去做,果然,说得再好听,那日日夜夜蚀骨孤寂,患得患失,终究也只自己说不得,道不清,停不下。
      他还是迷迷糊糊,从不知自己要什么,只是一直不肯回头;而我最想要的,偏偏说不出口。
      我已经不小了,再也撒不得娇,好多东西,再也骗不来。
      命也,师父长叹。剑庐精光大盛,神兵融毁,而师父最得意的作品,正要迫不及待地四盛辉光。
      他走的那天,我没有送他,和他的木剑。师父只轻轻转动粗陶茶盏,一日同门,终身手足。他点头,似乎是明白了,但,师父,你真的不明白?
      我没有送他。走的,不止一个人。
      很小的时候,师父牵着他,他牵着我,第一次下山。土巷里的鼻涕孩子们玩起娶新娘的游戏。他看得乐极,笑说:师弟,你比那女娃娃还白嫩,长大了做我的新娘可好?
      师父大一旁捻须大笑,没人等待我的回答,因为我还太小。
      师兄,如果我长得比你高了,你就不走,好不好?
      山水都成了水墨画,单薄如纸,原来也不是那么喜欢。到底是不会动不会笑,也不会有半分暖意的死物。
      辞行那天,师父了然:早知留不住他,也就留不住你。罢了,去吧。命由天定,祸福自寻,只需记着你们的情分,是天上神仙也苦修不得的缘。
      缘为何物。
      缘就是他阻不得的洪水,我来围堰堵之;缘就是他救不得的黎民,我来放粮赈济;缘就是他杀不得的匪官,我来清明吏治。缘就是在我辅佐的太平盛世里,他做个最逍遥的侠客。
      他杀过许多人,各种正直或软弱的理由。我捏住笔尖,一点淡黑晕开,连为何也不知道。
      一起,都脏了吧。
      跪在师父坟前,我点燃手中纸笺。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原来师父不放心的,是我。
      我留出短短胡茬,也许他并不喜欢。吊稍的丹凤狭眼,长眉末处微一丝凌乱,这样的他,最是挑剔,最易无情。
      祸兮福所倚。人们想看见的,从来是自己想要看见的。杀机与鲜血,却带来了他。
      真真不曾磨出戾气,倒多了几分扭捏,我莞尔。躲在石亭上,当我是睁眼瞎子么。
      暗红,抚摸到心底,我努力站稳在竹梯上。
      总算抓着了。他身上薄薄一层银白,所有温热都挂在嘴角上,师弟,你清减了。
      当中的十年,十个春燕来了又走,海棠肥了又瘦。
      便如那时的他,对走路尚是跌跌撞撞的我说,师弟,我们来玩捉迷藏好不好。我缩在大石后,等着他来,一把薅住我脑袋,洋洋一口银白。
      他新融会的剑术,我益精纯的琴技,他第一次笑得勉强,我第一次喝得烂醉,他身上的伤,我心底的痂。隔着这许多许多东西,他敲着杯沿,师弟,师父说,一日同门,终身手足,是不是?
      是啊,我笑答,拉紧肩上孤裘。重新温上一壶玉梨春,城里最好的酒家,酿得最好的酒。
      我没有给他留下的理由,那暗箭太强太多,而他有的,只仍是那把木剑。说到底,谁比不过谁的任性。
      原来抽身不得的人,是我。
      常有人说起,老天给你选择,只是想看到你的悔意。他一早的选择,于是我只好没得选择。
      白光那一瞬,却又拉得好长。长得我足够慢慢回忆,再慢慢叹息。
      只是好可惜,最后见到的,竟是这样一张扭曲着仇恨的脸,本有着不输于他的刚健。
      只是好可惜,酒肆老板刚刚答应我,待那几坛七十年的醉煞香起出,会留下最好的,等我去,等他来。
      只是好可惜,他不知道我最大的伤心,是永不能做他白白嫩嫩的小新娘子。
      只是好可惜,那最后一面,我没有去拉一拉他的手,那新生的老茧,又是怎一番滋味呢。
      只是好可惜,却又来不及。
      师兄,你识字太少,这句话,你可懂?那,这一句呢?
      我促狭地笑,轻轻舒开眉头。终于有个好梦,只不知师兄你,会不会来。
      想来山上雪将融,春将至,又是别样风景。
      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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