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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那掌柜的不敢多说,忙吩咐茶房将马牵到马棚,他自己则擎了烛台,引着戚少商上楼歇息。

      这一夜却是无事。次日早晨戚少商醒来,因为一夜无眠而双眼肿胀酸涩,坐在床上发呆。

      他原本以为这一晚是会发生什么的。他满腔怒火,戒备着、等待着,却只听了一夜的草虫唧唧。他满身的力气都似打在棉花上,落了空。他的怒气被漫漫长夜消磨去大半,取而代之的是疑惑——顾惜朝想干什么?

      他在那小饭铺遇到他,是偶然,还是他早已等在那里?他那两个随从,虽做中原人打扮,面貌气质却异于中原人,是什么来头?他赶在他前面安排好食宿,是什么用意?难道只是突然念起故人情谊?

      一连串的疑问在戚少商心里萦绕不去。他呆了半晌,才洗漱下楼。

      那掌柜的仍是站在柜台后,听见楼梯声响,抬起头来,见是戚少商,脸上立刻堆出笑来,问:“客官昨晚歇得可好?”

      他脸上沁着汗,浮着一层油光,脸色暗黄。大清早,他已忙得出了汗,前胸后背的衣服都汗溻了,贴在身上。他憔悴而庸碌,是红尘芸芸众生里再平凡不过的一个。这样的一个人,会是顾惜朝的暗线?

      戚少商没答话。掌柜的见他脸色不善,识趣地闭上嘴,转头吩咐茶房牵来了戚少商的马。那马的毛皮在清晨的阳光里闪着丝缎般的光泽,似已完全自昨日的劳累中恢复了过来。戚少商仔细地左右端详,没看出什么异样,便上了马,依旧赶路。

      他不走官道,只捡着荒僻小路行去,直走到太阳落了山才寻了一家客店投宿。那掌柜的见了他的形貌服色,问道:“客官可是九现神龙戚大侠么?”

      戚少商一颗心猛地直落下去,半晌才缓上一口气,问:“怎么?”

      那掌柜道:“有一位旗亭故人,已为您备下了一间客房。”

      戚少商牵牵嘴角,想笑,却没能笑出来。这结果并不十分出乎他的意料,他今天特意绕道,本也就是为了验证他的猜想——顾惜朝是在跟踪他。而他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他心里已猜到了十之八九。当初他一念之差,放他一条生路,除恶不尽,如今报应来了,他不肯放过他。

      他同他,终是要有个了结。

      次日他改变原本的行程,折向西北。

      他一路经三门关、福威镖局、碎云渊、雷家庄、连云寨,最后来到旗亭酒肆。

      他像走进一个久远的噩梦里。多年来他不愿去想,不愿去看,这个梦却始终不肯放过他。每每午夜梦回,黑洞洞的屋中总有幢幢的鬼影,未得告慰的冤魂,无法安息的孤魂野鬼,幽怨的、怨毒的、恨到沥血,咄咄问他:“为什么不杀他?”

      为什么不杀他……

      多年来他背负着这血海深仇。这许多人的仇恨,像整个地狱的重量压在他肩头。一重重的血色浓重如墨,凝固若有形体,封住他的去路与呼吸。他千辛万苦,苟延残喘。顾惜朝不死,他不得解脱。

      可,他为什么不杀他……

      戚少商来到旗亭酒肆时是晚上。

      唐时岑参曾有过“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的诗句,形容北地的苦寒。江南正是盛夏,北地夜晚的寒意却已砭肌刺骨。在这脆冷的空气里,月光似都被冻住,砰然落地,入土三分,尘埃落定,连经年不息的猎猎长风都再激不起半点烟尘。

      戚少商站在一地月光里,看了一会儿旗亭酒肆的废墟,然后拣了一截残存的断墙,靠墙坐下,背着风,擦他的剑。

      他的剑映着月色,荡起剑气如虹。

      然后他听见脚步声,不疾不徐,气度雍容,可是沉重。皇城一战,那人废去了至少一半功力,剩下的甚至不足以掩藏他的脚步声。

      很奇怪的,他并不觉得意外,似是早就料到他会来。虽然那明明在情理之外。

      他并不回头,仍低头擦他的剑,只淡淡问一句:“你怎么来了?”

      那人语气闲闲的、轻松的,还带着一丝笑意。“离开这里以后,你打算去哪里?”

      “去杀你。”

      “我也这样想。你这样一路回溯,一处一处地让我看,是要同我算这旧账罢?”他笃定的,并不等戚少商回答,“所以我便来了。你既要杀我,我躲也躲不掉的。”

      “我要杀你,不是为旧事。只是既然要杀你,便不妨也让你看看你欠的旧债。”戚少商收起剑,回过头来。

      顾惜朝拥着一件貂裘,袖着手,似是十分畏寒,只从下摆露出衣衫的一角青色。他的脸在月色里像一方玉石,冷而硬,只唇角的一点笑,柔和了所有的线条。他含着笑,与戚少商目光相接,等着他说下去。

      戚少商望着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缓缓道:“你投靠了金人罢?”

      顾惜朝移开视线,半垂了眼,没有回答。

      “你那两个随从,虽扮作中原人,形貌气质却异于中原人,做不得假的。他们是金人罢?
      “你在那饭铺遇到我,不是偶然,而是你早已等在那里罢?因为你得到消息,有人会带着一份重要情报经过那里,你带着人,想要劫夺这份情报。

      “为什么要向我示警?出其不意地袭击我,夺了情报不是更好?为什么特意提前为我安排食宿,让我知道你在跟踪我?”

      “因为……”顾惜朝并没有抬眼,“这份情报如果在你身上,金人便会一路追杀你。你知道我跟踪你,情报无法顺利送出,便会安排别人去送。”

      他那言外之意俨然是:换做别人,他便没什么顾忌。

      戚少商不禁失笑。“我倒不知你是知恩图报的。”

      顾惜朝抬头看着旗亭酒肆的废墟。“当年我千里追杀你,你也没死。”

      “是,我没死。”戚少商回头,望向连云寨。白日里他刚去过,当年的尸首都已成了白骨,散落在萋萋荒草里,到了晚间不知是不是有碧绿的磷火。若有,那磷火该会从山上一直漫延到山下,满山遍野,尽是碧磷磷的鬼火。长夜踯躅游荡的鬼,阖不上的鬼眼。

      “我的兄弟、我的朋友,他们为我死了。”

      顾惜朝不置可否,只不作声。

      戚少商出了一阵神,心思转回来,又问:“你们抓到那个人了么?”

      顾惜朝点头,欣然道:“抓到了。”

      戚少商哼一声。“依你的性子,若真是抓到了,一见面就等不及要炫耀了,还会等到这时再说?”

      顾惜朝莞尔。“你既不信我,又何必问我。”

      戚少商沉吟。“你若真抓到了他,又何必再跟着我?”

      “我若不跟着你,你只怕立时省觉我已发现你将情报转了出去。依你的性子,怎肯袖手旁观?后来我看你走的路线,便知你心意,又怎能不继续跟着你。”

      顾惜朝的语气淡淡的,仿佛全是理所当然。多年前,他们是知音,高山流水,神交心许。后来他们成为敌人,他猜透他的用意,他看破他的心机,每一步,竟是环环相扣,默契无间,再不需言语。

      顾惜朝忽然问:“你冷么?”

      戚少商一愣,却见他已俯身拣拾起了废墟中的木头。那些木头俯拾皆是,他很快就拣了满怀,全堆在矮墙下。然后他不知又从哪里拎出一坛酒来,揭开泥封往上洒了些,从怀里掏出火折子,晃燃了,扔在上面。那木头风干日久,早就干得透了,又浇了酒,见火呼的一下就着了起来,火苗蹿起老高,映红了戚少商的脸。戚少商呆呆看着,忽然猛省:“你从哪儿来的酒?”

      “上次我来,带了两坛。结果一坛都没喝完,就已醉得不省人事。这一坛就一直剩在这里。”顾惜朝在火边坐下,将剩下的酒往嘴里倒了些,将那坛子递了过来,“给。夜还很长,要杀我也不急于这一时。”

      戚少商不自觉接过,闻见那冲鼻的酒气,又是一愣。“炮打灯?”

      他不知为什么有些惊悸,似是突然撞破了什么了不得的隐秘。他猛灌一口,酒液穿喉而过,一路烧进心里,将他一颗心烧得翻江倒海一般。他紧紧闭着嘴,只是一言不发。

      顾惜朝从他手里取过酒坛,又喝了一口,忽然幽幽道:“如果那时,我不是奉命非杀你不可,也许我们……”

      戚少商不让他说完,截口道:“即便重来一次,你还是会做和那时一样的选择。”

      顾惜朝呆住,他似是从未考虑过这样一种可能。但他怔然半晌,却不得不承认:“你说得对,若是重来一次,我还是会杀你。”

      戚少商笑一笑,有些讽刺,不知是对自己,还是顾惜朝。

      这才是顾惜朝,旁人对他而言再重要,也重要不过他自己。他早知道,再知道不过。只是他点破这一层,与现实狭路相逢,心却仍不免沉了下去。那惊悸也沉了下去。这样最好,他今晚一定要杀了他,不该有其他情绪来打扰。

      戚少商握紧了他的剑,那剑冰冷沉重,让人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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