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顾）初曙》醍醐香

1、第 1 章

　　戚少商没想到会在这个小饭铺里遇到顾惜朝。

　　正是正午时分，大日头毒辣辣的晒着，路边的树叶都卷了边儿，有气无力地耷拉着。远处的地面反射着白灼的日光，近处则被马蹄踏起漫天尘土，扑头盖脸地飞进人眼里、口鼻中，呛得人睁不开眼、无法呼吸。戚少商尽管戴着斗笠，还是觉得他被这毒辣的阳光烤得发焦，连呼吸都像向外喷着火。然后他在漫天尘土里看见路旁这家饭铺，茅屋低矮，蓝布的市招让日头晒得褪了色发了白，几乎与上面的字分不开来，还是那袅袅升起的炊烟告诉了他这是一间饭铺。

　　戚少商细心地将马系在路旁树荫下，才走了进去。还没进门，汗臊味混杂着油烟与饭菜味一起扑出来，热腾腾雾煞煞的，像个蒸笼。戚少商取下竹笠拿在手里当扇子扇着风，走进去拣了个空座坐定，再抬头，才看见顾惜朝。

　　顾惜朝仍然穿着一件青衫——他最熟悉不过的，与他们在旗亭酒肆初遇时别无二致的那种青色——只是当然，不是那一件。那衫子簇簇新，青绿地子里透出隐隐花纹来，滚了华贵的锦边，只可惜落了一层尘土，显得灰扑扑的。他的脸却仍然是玉白色，含着一层水似的那种白，没来由让人地想到江南——昼里清荫下习习的凉风，风里带着草木蓊郁的水气。

　　他盯着戚少商，脸上似笑非笑，似是已看了他多时。

　　戚少商脑中一炸，心头一片空茫，呆在那里。

　　平心而论，他不是没想过会再遇到顾惜朝。可是在他的想象里，那应该是落叶冷秋霜，或是朔风卷飞雪，总之是肃杀清冷，方合了两人之间的血海深仇。他独独没有料到会是像现在这样，在这个狭小拥挤的饭铺里，如此闷热嘈杂，全不应景。他感到汗一滴滴顺着他的脊梁流下去，他热得无法思考，热得简直透不过气来。他原先预想的情景全都不作数，他措手不及，不知所措，只能眼睁睁看着顾惜朝立起身，大大方方走过来，向着他道：“想不到他乡遇故知。大当家，别来无恙？”

　　顾惜朝满脸是汗，可是那汗珠都晶莹剔透的，像是冰化成了的水，不带一丝人间烟火气。他的声音还是那个样子——声线偏高，显得凌厉，又总有意无意地带着一丝讥诮意味。

　　往事便蓦地兜转上戚少商心头。

　　戚少商记起那时在傅晚晴的灵堂前，他倚着门框看顾惜朝抱着傅晚晴的尸身离去。大冬天，顾惜朝却还穿着那件单薄的青衫，洗褪了的颜色黯淡如即将零落成泥的枯叶。风不住吹，吹乱了他的头发。他冻得面色青白，嘴唇都是白的，失魂落魄，半疯半颠。唯有他的血，滴在他离去的路上，点点滴滴，却是殷红刺目，是这一片寒冷灰暗中唯一的亮色，后来他一直记得。

　　他看着他离开。风卷起白色的灵幡，一阵阵挡住他的视线，直到他的背影消失不见。

　　那是最后留在他记忆里的顾惜朝，没想到再见时竟是如此——如此天壤之别。

　　他的伤，看来倒是全都好了。

　　顾惜朝又向坐在戚少商旁边那人道：“劳驾兄台行个方便，让一让。”

　　那人抬头打量了一下他，看见他的衣饰打扮，识趣地站起身来让开，另寻了个空位坐下。顾惜朝便在戚少商身边坐了下来。

　　戚少商伸手就去抓逆水寒剑的剑柄。

　　他的手刚摸到剑柄，旁边便有两人腾地站了起来，手按在兵刃上，冷冷地望着他。原本闹腾的小饭铺里登时静了下来，一双双眼睛都只望着他们几人，一时只听见外面蝉鸣声声。
　　戚少商倒冷静下来，放开剑柄，望着顾惜朝冷笑道：“顾公子倒是今非昔比。”

　　顾惜朝冲那两人使个眼色，那两人便乖乖的，复又坐了回去。顾惜朝回过头来，向着戚少商笑道：“顾某能有今日，还不是仰赖大当家当初枪下留人？”

　　他话一出口，戚少商腾地站了起来，瞪着他道：“你知道？你那时并没有疯？”

　　他的眼睛本就大，这时瞪圆了，越发显得大，那其中的惊怒交加就看得分外清楚。简直要目眦尽裂了。

　　顾惜朝笑一笑，道：“怎么？大当家盼着我疯了么？”他语尾上扬，带一丝戏谑味道，越发火上浇油。

　　戚少商气得发抖，转身就走。

　　顾惜朝便看着他走。

　　戚少商出了门，转到路旁去解马缰绳。怒气在他胸臆里横冲直撞，直欲冲破胸膛而出。他脑袋被热血顶得突突地跳，思路全不清楚，只翻来覆去地想——

　　全是假的！全是假的！他又教他给骗了！最后最后，他还是在骗他！

　　他满头满身满手的汗，手指打滑，越急越解不开马缰绳。

　　他很怕顾惜朝又会跟出来同他说话，讥讽他，看他的笑话。那他就会按捺不住杀了他。这次他一定要杀了他。

　　他混乱地想着，一边想一边死命扯那绳结。汗顺着他脸颊不住滚落，一滴滴落在手上，像泪。
　　忽然，绳子解开了。他翻身上马，用力在马臀上拍了一记。那马吃痛，一声长嘶，撒开腿向前奔去。

　　他一瞥眼，不知怎么看见了顾惜朝。按理说他不该看见，他觉得自己根本没往小饭铺那里看，可是不知怎么他偏偏就是看见了，在满屋子挨挨挤挤的人群中，一眼就看见了顾惜朝。

　　顾惜朝面朝着门，木着脸，眼神空茫，看上去很……悲哀。

　　于是戚少商十分笃定他看错了。他策马狂奔，干燥酷热的风不断吹过他的身体，渐渐吹干了他身体中所有的水分。他的汗他的血他的泪，都干涸如他驰过的这条路，风一吹尘土飞扬，直上云霄，远离这悲苦的纷扰的尘世。他觉得自己轻飘飘的，乘风飞了起来，脑中混沌而空白，没有思想，没有悲喜，没有烦忧。

　　他自正午奔到日暮，不吃不喝不休，直到胯下骏马一声悲鸣，两条前腿向前一跪，倒在了地上。他猝不及防，被甩了出去，却是应变有素，半空里一拧腰落在地上，毫发无伤，又几步赶回来看他的马。

　　那马侧躺在地上，四肢不住抽搐，显然是脱了力。他呆呆立在一旁，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他觉得自己仿佛不在此处，不知在何处，飘荡在半空，远远地俯瞰着这一切和他自己。直到那温顺美丽的马眼慢慢沁出一滴泪，一滴晶莹的眼泪，他浑身才忽然又像被液体充满了。歉疚、悔恨、懊恼……种种情绪像潮水浸没了他，将他向下拉，他从半空坠回了地面上，全身沉重得疲倦欲死。

　　他上前解下马身上的水囊，将里面的水一滴不剩地全倒进了马嘴，然后坐在一旁陪着它。月亮渐渐升上来，燠热却丝毫未减。那月光被蒸腾的暑气熏得落不了地，虚浮地飘在半空。

　　直到月上中天，那马才能站起来。戚少商不敢再骑，牵着笼头，一人一马，慢慢在月色下走了不知多久，方才看见前方有灯火。

　　那有灯火的地方是一处集镇。夜色已深，整个集镇在一片黑暗安静地沉睡着，寥落几盏灯火孤零零地悬在半空。戚少商漫无目的地走近其中一处，这处却正是间客店。门开着，灯火在地上投下明亮的影子，掌柜正坐在柜台后面，一面打着哈欠，一面向外张望。看见戚少商，他精神一振，从柜台后面迎出来问：“敢问客官，可是九现神龙戚大侠么？”

　　戚少商一愣，这荒山野岭怎会有人认得他？似还是特意在等着他……他满腹狐疑，打量着那掌柜，却也没看出有什么异样。他道：“我正是戚少商。”

　　那掌柜满面堆笑，道：“戚大侠，等您好久了，您里面请！”他说着，殷勤地伸手来接戚少商手中的马缰。

　　戚少商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一步。那掌柜落了个空，愣了一下，诧异地扭头看看戚少商，随即省觉，一拍脑袋，笑道：“小的真是糊涂了！是这样，今日早些时候，有人到店里给了小的五两银子，叫小的备下一间上房，迎接戚大侠。”

　　戚少商眉头微蹙。“有人给你五两银子叫你给我备房？”他问，“什么人？”

　　“他说是旗亭故人。”

　　那掌柜的记性很好，最后四个字从嘴里说出来就如从盆里倒出水来一样顺畅。戚少商却觉得有一股血气从脚底一下子冲上了头顶，脸瞬间涨得通红，根根青筋暴起。

　　那掌柜的被他这副模样吓了一跳，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

　　戚少商咬着牙，转身就走。

　　那掌柜的在他身后张着嘴呆呆地看着，莫名其妙。有人出钱请他住店，这种求之而不得的事情，他却似有人要害他一般。又或者那人与他有什么恩怨纠葛，让他一听，便恨得连眼睛都要红了？恨成这样，会是什么样的恩怨纠葛？

　　那掌柜的正在暗自思量，却见戚少商忽然立住了脚，他停得如此突然，以至于他停下了，那马还向前走了几步。戚少商僵直地站着，忽然猛地转身。从门里透出的灯光落在他脸上，他脸色苍白冷峻，眼睛却亮得可怕，像被逼到绝路的野兽，有着一种疯狂阴戾的神气。那模样吓得掌柜的哆嗦了一下，想往后退，却又不敢。

　　戚少商很慢很慢地道：“好。我今晚就住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