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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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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柴在火中不时噼啪炸裂,腾起数点亮红的火星,袅袅散入空中,又熄灭了。
戚少商与顾惜朝你一口、我一口地喝着酒,一时都无话可说。其实也未必真的无话可说,只是顾惜朝想说的,戚少商不想听。
或者应该说,他不敢听。
于是他先发制人地质问:“你怎么会去投靠了金人?”
顾惜朝冷笑。“我逼宫造反,不容于朝堂。我结怨无数,不容于江湖。除了投靠金人,哪里还有我的容身之地?”
“你咎由自取!”戚少商咬着牙,每个字都硬邦邦的,掷地若有声。他故意要把话说得更狠些,更决绝些,更伤人些。不给自己,不给顾惜朝,留一丝转圜的余地。
顾惜朝看他一眼,倒笑了。“你猜我现在,比之当初在南朝,过得如何?”
戚少商听得这一声“南朝”,再忍耐不住,将酒坛一把掼在地上。那酒坛“啪嚓”一声摔得粉碎,酒水溅了一地。他猛地站起身来瞪着顾惜朝,怒道:“你自然是荣华富贵,备极尊荣,全如了愿!可是汴京城破,大火三日不熄,举城尽为焦土!烽烟一起,兵连祸结,生灵涂炭……这其中难道没有你的故乡?你……你可还有心?你可忍心?你每夜可睡得着?”
顾惜朝笑一声,丝毫不为所动。他甚至不看戚少商,只抬起手,拂去溅在貂裘上的酒水。
“大当家的太抬举我。我顾惜朝何德何能,若凭我一己之力,便能亡了南朝,我当初何至于走投无路,惶惶如丧家之犬?金人狼子野心,由来已久。满朝文武,主昏臣佞,全蒙了眼糊了心。主子好大喜功,臣子急功近利,联金抗辽,自曝其短。待到金人兵临城下,又一个个贪生怕死,全不思抵抗。奴颜卑膝,哀恳求告,只求苟全,何曾将百姓社稷半点放在心上?南朝之亡,不是天意,全是人祸!”
戚少商看着他,怒气忽然退去,就如来时一样突然而急促。
他只觉得冷。
就像人突然被极烫的火焰烧到,反而觉得冷。他冷彻心扉,没有一刻比现在更清楚地认识到:顾惜朝,是不会悔改的了。
这个认知让他觉得好笑亦复悲哀。原来,他竟还做着他能幡然悔悟的梦……
顾惜朝句句切中要害,无可辩驳,只是——
他平静地问:“所以——你便可以卖国求荣,投靠金人?”
他如此平静,反倒让顾惜朝有些错愕。他抬头望了他一眼,问:“汉人同金人,差别真如云泥?你是汉人,便觉得我背汉投金,十恶不赦。金人却觉得我弃暗投明,忠勇可嘉。汉人杀了金人,夺了金人的土地,叫做驱除鞑虏,开疆拓土。金人杀了汉人,夺了汉人的土地,便该叫做滥杀无辜,侵略中原?”
戚少商没有说话。当一个人心如死灰时,反而有一种事不关己般的淡漠。他只听着,听着顾惜朝振振有词地继续说下去:
“我当年也曾想效力朝廷,大展宏图,做出一番功业。可是只因我出身贱籍,便被革去功名,流落江湖,空有报国之志,却无投效之门。我走投无路,不得不街头卖艺,偶然识得晚晴,投身傅宗书门下……你们说他是乱臣贼子,可是那时,他却是唯一赏识我的人,也是我唯一的希望。你们说我不辨黑白,不择手段,可是当你面前只有一条路,再没有别的选择,你会怎么做?我之所以落得个家破人亡、无处存身的下场,你之所以今日能够站在这里,大义凛然、自居正义,指斥我的种种罪过,也不过是因为——我输了!”
他愤愤地望着戚少商,等着他反唇相讥,可是戚少商没有。他等了一阵,又道:“你问我故乡,故乡——却是我所受折辱与轻贱最多的地方。当年我离开时就曾立下毒誓,若非位极人臣,让那里所有的人都向我卑躬屈膝,一雪前耻,绝不还乡!世人负尽了我,我又为何要对得起他们?”
他的语气里渐渐带上了怨毒,每一个字都似自牙缝迸出,在齿间狠狠地咬过一遍,犹不解恨。他站起身来,昂首挺胸,脊背笔直。仿佛要以这种孤立倔强的姿态,对抗整个世界。
最开始,他大概只是不甘。一身才华,满腔抱负,无处施展。后来,则是恨,为他所经历过的那些糟践、屈辱,轻视、不公,奚落、戏弄,世情凉薄、人心险恶,白费了的苦心,落空了的荣华……那恨冷冷衔在齿间,咬碎银牙,而恨还在。精卫死后犹恨,那恨深得填了海。而他的恨,还深过精卫。
是非对错,人命关天,与之相比,都不足道。
还能说什么?已无话可说。
戚少商慢慢拔出了剑。剑身出鞘时呛啷一声轻响,清越有如龙吟。剑光映月如虹,坚不可摧,可斩断天下一切恩怨。
戚少商手一挥,剑刃就抵上了顾惜朝的脖子。
顾惜朝突然就静了下来。他望着戚少商,目光又似穿透了他,望着茫茫的黑暗,无悲无喜,无爱无恨。然后他低下头,眼睫垂落,安静待死。
他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上投下两片阴影,看起来驯顺而无辜,有一种殉道般的圣洁与悲壮。教人怎么也不能相信,过去与如今,所有那些背叛与辜负,阴谋与屠戮……竟是同一个人做的。
戚少商觉得有一种剧烈的痛楚攫住了他的心口,仿佛要生生将他的心撕成两半。那痛牵扯着十指,抽动着,几乎让他抽搐起来。他只想低下身去抱作一团。他全身无力,所有的力气都已用来抵御那痛楚,几乎已握不住剑。他的手指发抖,声音发抖,他说:
“你……你改悔么?”
顾惜朝睫毛微微一动,慢慢抬起了眼,然后又过一刻,才慢慢地转向了他。他的眼睛有一种妖异的光亮,似悲似喜,内里却像无底的深渊,教人看不清里面是什么。
“不,我不改悔。死不改悔。”他仰起头的姿势坚毅而决绝,每一个字都斩钉截铁,浸透恨意与决心。“我不能输!”
月光映在他的眉间,有湛湛光华。黑暗中的光华。
戚少商的剑进一分,锋锐的剑刃划破皮肤,血就淌了下来。
顾惜朝只望着他,不动,不说话。
戚少商忽然就被一股混杂着怒气与恨意的绝望席卷了。所有的痛楚化作近乎疯狂的怒气、恨意与绝望。他觉得他恨毒了眼前这个人。恨他滥杀无辜,恨他叛国投敌,恨他待他与旁人不同,恨他话里话外念着当年情份,恨他让他无论下几次决心……都下不了手杀他。
他忽然扔了剑,扑上去扼住了顾惜朝的脖子。顾惜朝颈项的脉搏在他手中狂乱地跳动,拼命挣扎着想要挣脱。他颈上的血沾了他满手,让他的手直打滑,于是他扼得更紧、更紧……
有滚烫的水珠落在他手背上。那是什么,他不知道。他眼前一片模糊。手中的脖颈忽然停止了挣扎,然后有什么凑上来,轻轻覆上了他的嘴唇。
那触感是柔软的,带一点点凉,微微的湿润。那软像人倦极时可安眠的床,那凉像夏日里扑面的水风,那润如春夜如酥的细雨……它消散了戚少商所有的情绪与思绪,让他只觉得倦极,想要放弃一切挣扎,就此深陷、沉溺在这黑暗里。他倦极,连根手指都不想再抬起,任由那触感拂过他的嘴唇、他的脸颊、他的脖颈,一点一点往下移。轻轻的,小心翼翼的,有点酥麻,有点痒。一点一点,慢慢勾起他心里的火来。
他的手从脖颈往上移,捏住那下颌,一用力,将那张脸扳上来,狠狠地咬了下去。那双眼陡然精光一紧,毫不服软地回敬了他。他觉得唇角一阵钝痛,有液体流了下来,大约是被咬破了……
两人不知什么时候滚到了地上去,互相撕咬啃噬着,简直像两头以命相搏的野兽。顾惜朝失了一半武功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长年习武的体格、手劲丝毫不输给他。两人翻翻滚滚,谁也无法久居上风,直到顾惜朝看到他眼中的怨毒。
他的眉心紧紧蹙着,眉头深如刀刻,似是经年、永远,再不会展开。以前,在遇到顾惜朝以前,他不是这样的。那时他很爱笑,笑起来让人觉得如沐春风,朋友遍天下……
顾惜朝怔一怔,忽然就放弃了抵抗。
再后来,其实也没感受到太多欢愉。这种违背常理的事,让两个人都觉得不适而痛苦。顾惜朝咬着牙一声不出,只是望着他的脸,眼睛里有一种妖异的光亮,似悲似喜,内里却像无底的深渊,教人看不清里面是什么。
再后来,两人都累了,就躺在一起,盖着顾惜朝的貂裘,阖目而眠。
戚少商一直都没有睡着。他知道顾惜朝也没有睡着。他的呼吸均匀平稳,但并不深长。顾惜朝该是也知道他没有睡着,只是两个人心照不宣,谁也不肯说破。
说破了,不知该如何收场——他是该把他推开,还是该抱得更紧些?
只是夜再长,终有结束的那一刻。天近拂晓时分,顾惜朝动了动,坐了起来。
戚少商仍然闭着眼睛没有睁开。他感觉到顾惜朝俯下了身,凝视着他。他垂落的发丝拂着他的脸庞,毛毛的,直发痒。顾惜朝将那发丝拨开,代之以手指,慢慢划过他的额头、眉骨、脸颊、下颌……最后落在他的颈间。他摸索、寻找着他颈间的脉搏,找到了,便开始用一根手指,慢慢的,来回磨。
一开始,戚少商觉得有些好笑。顾惜朝磨得太久,仿佛要将自己的手指当作锉刀,就这样慢慢的、慢慢的,把戚少商的脖子磨断。他这举动像个孩子般幼稚可笑,与他平日里一贯精明沉稳的形象大不相符。戚少商不自觉地翘了唇角,笑容将露未露的一刹那,他心中忽然电光火石般一闪,猛然省悟了过来。
便再也笑不出来。
而顾惜朝还在慢慢的、固执的、偏执地磨着。他是认真的。他的恨意在此刻以这种方式全流露出来。
他没有什么理由不恨他。比起旁人,他本有更多理由恨他。他总碍他的事,总不肯顺他的意,他所有的失败,都与他有关。而他那样痛恨失败。
他为什么不恨他?他当然恨他!只是恨着,却又念着。舍不得,却也求不得。
他与他,何曾有过两样。
顾惜朝突然停了手,站起身来,转身就走了。
他走了很久,戚少商才睁开眼睛。天已蒙蒙亮,青灰的曙色微微染白了浓重的夜色,一切都笼在一层微暝而模糊的光线里。
戚少商支起身望向顾惜朝离去的方向。顾惜朝正翻过一座矮丘。那件貂裘盖在戚少商身上,他没有穿。他的青衫在曙色里是淡淡的灰,衣角被晨风吹得翻飞飘拂,如同飞鸟的翅膀。他走得很快,并不回头,越过那座矮丘,便消失了。
他似是并不留恋。他助金,他抗金,纵是山长水远,只怕将来,还得有再见的一天,无论愿与不愿。到时,他怎么办?他又会怎么办?
戚少商抬起头,曙色渐渐驱散了黑夜,天空呈现出一种苍茫的白。风迎面吹过来,仿佛穿透了他的身体,又从他背后吹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