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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第 3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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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回
二月十七,晨光微晞,钟郡王府书房内燃了彻夜的烛火轻微的摇晃了两下,继续忠实的为围拢在案前的数人提供光明。
郑宗翰疲惫的揉了揉因皱得太久而有些隐隐作痛的眉心,端起手边的茶饮了一口:“逃到燕支山北面的且末人还有一万左右的兵力,不过日前那一仗被允浩重挫,应该一时不会再有异动。肃慎那边,听说最近不太安定,去年冬天经了几场暴风雪,牲畜死伤不少,现在开春回暖了,可能会南下侵扰掳掠……”
“月氏人虽然前年送了侍子入金城,但月氏王好像私下还和莎车、高昌有联络。”郑宗翰最为倚重的幕僚、郡王府长史王敬之面色凝重的指着案上地图的某处接着说道,“靠近北墨那边的几个部族还算太平,已经十几年没有起过兵乱,这次应该不会乱来。”
由郑宗翰一手提拔的兵部侍郎何彦略一凝思,缓声道:“就算那几个部族跟着作乱,看在北墨质子还在析津的份上,孝恭王应该也不会命天水关的西军作壁上观。”
话音未落,一个讥讽的声音就接了腔:“你指望北墨那些慢得要死的战车在天漠吃土么?”
何彦一愣,有点尴尬的摸了摸下颌,转向方才出声的骁骑校尉高承业。后者一副轻慢的神情,显然对北墨军的战力颇为不屑。“北墨占据着他们背后的边塞,毕竟对那几个部族是个牵制。”
高承业挑了挑眉,驳道:“如果我们求援,你觉得孝恭王不会利用这个机会索还北墨质子?”
郑宗翰扬了扬手,沉声打断了两名下属的争论:“别争了。承业,你长途回来辛苦了,先去休息,这几日暂时不要出去,免得走漏了风声。何彦,你回兵部探探其他人的口风,看允烯那边对天漠的消息知道了多少。敬之也回去歇息吧。我晚些时候再入朝看看动静。”
另外三个人各自应了一声,躬身行礼,退出了书房。
郑宗翰一手扶着梨花木太师椅的扶手,一手撑额,盯着案上的地图,刚松落了没多久的眉心又不知不觉的皱了起来。
虽然表面上对皇长子颇为冷淡,但这么多年把天漠一带的军政大权都交给这个儿子一手掌管且丝毫不担心手握三十万铁骑的他会起兵作乱,武威皇对郑允浩的信任和期望其实是远超过了朝中某些见风使舵的臣子的估计。
前朝曾有过皇帝突然驾崩,领军在外的长子不及回京奔丧,被幼子矫诏夺位,导致兄弟相残,生灵涂炭的悲惨事例,而知晓这些故事的武威皇眼看着一天天衰老,却没有流露出半分要召郑允浩回京的意思,难道是笃定这个生性仁厚的儿子不会和野心勃勃的弟弟争夺大位?还是另有打算?
刀箭无眼,沙场无情。天漠的乱子若是闹大了,虽然是给了郑允浩立军功扬威的好机会,却也增加了让他受伤甚至身亡的危险。如果允浩有个三长两短,他郑宗翰要怎么向早逝的端敏皇后交代?
至于北墨那边的态势,高承业说得不无道理。一边扣住了人家的东宫不肯放还,一边要求边市的利益,还一边想要天水关的西军牵制天漠的部族,这样得寸进尺,步步相逼,会不会惹怒孝恭王,导致北墨与天漠的各部族结盟,共同进击西夜?
想起上一次见到北墨质子的情形,郑宗翰舒展眉头,嘴角扯出了一丝几不可见的微笑。
“承蒙郡王盛情,无以为报,借花献佛,请郡王笑纳”——虽然烧掉了那封素笺,但上面的话,他记得清清楚楚。
若是开口的话,不晓得北墨质子打算怎么报他的“盛情”?
高升的旭日给重华殿顶的琉璃瓦镀上了一层金色,也将尚书府的庭院照得一片敞亮。
刚下了朝回到府邸的吏部尚书崔谨在书房内坐定,饮了几口仆从奉上的清茶,扬手召来书童。“司诚在府内么?”
“司公子此时应在东厢的客堂。大人要请他过来吗?”
“嗯。”崔谨点点头,拣起案头的数封书信,低头读了起来。
片刻后,一个低沉的声音让他放下书信,抬起了头。“大人。”
崔谨指了指下首的座椅,示意刚进来的司诚坐下,转头对书童做了个掩门的动作。
书童会意的退出门外,关紧了书房的门。
以竹节簪束发,着一袭青衫的司诚不徐不疾的端起茶抿了一小口,静静等待崔谨发话。
崔谨下意识的屈起指节,敲了敲太师椅的扶手,眉峰微蹙。
房内的气氛一时沉默得有些压抑。
司诚却像毫无所觉一般径自品茶,目光规规矩矩的定在青花茶盏上,仿佛是在潜心研究青花瓷的釉色。
许久,崔谨才语调干涩的低声开了腔:“朋党之祸,甚于烈火。但若是情势所迫,不能独善其身,又该如何?”
司诚放下茶盏,掉转视线,看向一脸凝重的吏部尚书:“司诚听闻人说,陛下当年领军平乱时,不喜按军中常例设副将,只用大校尉分率各部。”
他的答非所问令崔谨不明其意的一怔,却也没有打断他的话。
“军中设副将,固然是为了辅佐主帅,但若是势成掣肘,反过来牵制了主帅对部属的调动,大人觉得,这副将,是该设还是该撤?”
崔谨的眼神闪烁了两下,没有应声。
“司诚还听闻人说,范阳卢氏一门五侯,子弟弓马娴熟,但不喜欢读书,十数年来没有一人得入殿试。相比之下,清河崔氏以诗书传家,文教兴隆,在朝为官的子弟众多,朝野赞誉有加。”
崔谨皱起的眉头微微松动,眼中滑过了一丝笑意。
司诚端起青花瓷茶盏转了一转,继续说:“青花烂漫,开在高处,不像寻常的藤蔓需攀附大树钻营向上。树木虽高,终须仰仗上天赐予的阳光雨露才能生长。藤蔓虽低,但攀绕而上也能缠扼花叶。”
崔谨的背脊僵直了一瞬,望向司诚的目光也带上了几分冷意。
司诚不紧不慢的喝完盏中的茶,起身对他拱手一礼:“司诚才疏学浅,见识不多。姑妄言之,姑妄听之。如果大人没有其他的事,司诚就先回东厢听各位士子的高论了。”
崔谨略一颔首,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书房外,伸手拿起案上的一封公函,盯着一串名单中的一个卢姓名字,默默捏皱了公函的边缘。
他清河崔氏向来以立身严谨自许,不参与皇子们的明争暗斗。武威皇肯让他崔谨执掌选拔任命官吏的重权,看中的大概就是他置身事外的中立态度。
治军时不喜欢被副将牵制,理政时自然也不会容忍朝臣们结交朋党,围绕某个特定人物形成掣肘之势。
庆亲王的权势虽然逼人,但被收回主管户部的权力,也不过只在武威皇的一语,就像司诚说的,树木虽高,如果得不到天恩给予的阳光雨露,衰败倾颓也不过是迟早的事。他又何必赶着去巴结这棵看似繁茂根基却不怎么不牢靠的大树?
再说,只会舞刀弄枪的范阳卢氏没有其他晋身之门,只能靠嫁与庆亲王做侧妃的女儿搭裙带关系。即使吏部员外郎只是七品的小官,但让不学无术的卢氏子弟混入吏部,就算不会发生像司诚说的那种藤蔓扼杀花叶的官场倾轧的事,他崔谨也怕会被其他清流出身的同僚嘲讽笑话。
心中计议已定,崔谨舒展眉头,拣了一支小狼毫,在那个名字旁轻轻批了两个字。
——“不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