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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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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梦醒来,他似乎被包裹在奇妙的温暖和放松之中,简直不知身处何地。不是帐篷睡袋里的逼仄、没有墓穴泥土内的骚臭,只有干净的活人的气息。他自己在吴邪的床上睡了好几天都没有这种感觉,今晨这种在安全和满足中逐渐苏醒的美妙心境,炽烈得让他永世难以忘怀,胸中蓦然氤氲的感激满满将溢。
他慢慢地侧头望去,晨光透过素色窗帘落在吴邪脸上。
过了不知多久,吴邪眼睫毛轻颤了颤,眼看就要醒过来。张起灵轻巧地翻了身,伸手覆在吴邪眼睛上,却被迅猛地一把捏住手腕。那手劲儿极大,连张起灵都疼得差点出声,他忍着没动——直到那股子力道瞬间停了下来,轻轻地留在他手腕上。张起灵的手慢慢向下,摸到下半张脸颊。掌心下有气息的起伏,轻柔的温度。
吴邪努努嘴,嘴唇在他手心顶了顶。
张起灵的手颤了一下——这是个温情的示好,瞬间盖过了昨夜的不愉快。
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情不自禁地捏了捏吴邪的鼻子。
“早上好。”张起灵轻声说。
吴邪依旧没睁眼睛,也说不出话。随后张起灵感觉到手心又被亲了一下,小鸟一样柔软的轻触让他觉得嗓子都哽住了。
他不情愿地抽回手,费劲儿地问:
“出去吃早餐吗?”声音低软得让他自己都陌生。
吴邪自然忙不迭地说好。
张起灵发现自己很享受晨间温暖地窝在床上的感觉。吴邪起身给他倒了杯水,问他想吃什么。
“我以前,在北京的时候,”张起灵捧着微温的杯子,慢慢地说,“有一次吃过一种小米枣饼……”
其实他并不是真的特别想吃。张起灵好像很长时间都未曾关心过入口东西的味道究竟如何。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东西是怎么就一下子从他纷乱拥堵的记忆中跳出来的。与它相关的周遭情境早已经模糊成灰,勉强回想起来似乎也感受不到丁点美好。
倒是吴邪在他身边坐下,听得很认真,直到张起灵闭了嘴还意犹未尽。他思索一番,道:
“软的小米饼,上面放枣?我还真不知道哪儿有卖的。不过小米饼应该可以做,呃……”他犹豫看看张起灵,“应该可以做得出来的吧?”
张起灵答不上来,他也突然开始对小米磨成粉再做成软饼这件事产生了怀疑,进而第若干次地开始对自己记忆的准确性产生了怀疑。
又过了很久,吴邪碰巧在网上搜到了一张20世纪初的黑白老照片。那里面的“小米枣饼”硬邦邦得像石头一样,一层一层地嵌着很多黑东西。吴邪盯着看了又看,苦思冥想了好半天,恍然大悟。他满头黑线地叫来了张起灵,说小哥,这该不会就是原始版的枣糕吧……
以上自然都是后话。就当天而言,“小米枣饼”这条路显然暂时不通,他们最终还是开车去了西湖边上的知味观。
在杭州人的眼里,西湖即便在冬天也是美的。
昨夜刚落了场薄雪,今日阳光正好。翠枝挂白,湖色凛淡,两人在湖边溜达的时候还看见了有人在拍婚纱照。
张起灵穿惯的冲锋衣滑雪服换成了全套羽绒制品,整个人臃肿又轻盈。
他原本一直在思考,直到身后怪异的感觉持续太久实在无法忽视。张起灵碰了碰吴邪的手,对他用口型说,“有跟踪。”
吴邪脚步没停,轻轻哦了一声,低头思索。而后半是歉疚半是无奈地笑笑,对他耳语道,“有件事我没办利索……不过也是这帮人眼皮子浅不认识你,要不然也不敢来这手。”
后半句说得客气,然而其中真心的亲热之意也让他无法无视。呼出来的热气隐约吹得耳根子有点儿热,张起灵几乎是却之不恭地微笑了一下。
吴邪看着他情不自禁也笑了,他迟疑着说,“那你先回——”被张起灵含着某种意味的视线瞥过来,不由自主地改了口“陪我走一趟?”
张起灵自然毫不犹豫地点了头。看得出吴邪还是有点儿不乐意的,不过眼中仍旧是隐约一亮,表情也松快下来。
于是后来他们也没特意避着人,顺顺当当地被请进了古荡的一家饭庄。
古色古香走廊尽头,领路的帮他们推开了独立包间门。
等在里面的是一个中年西装男子,身材中等,五官没什么特色。从他和吴邪的表现看显然不是第一次见面。那男子非常客气地寒暄了几句后,伸手示意吴邪上座。
桌子上饭菜看起来挺丰盛的,只在对向放了两把椅子。
张起灵跟着吴邪往里走,很自然地想站到后面去。然而胳膊却被轻轻抵了一下,吴邪伸手给他拉开了椅子。
张起灵不知道他什么打算,左右不过是艺高人胆大,也不推拒,顺当就坐下了。刚进门的时候他就仔细观察了那领头的和身后的两名保镖,从姿势和着装上看都没有备枪械。
张起灵并不怎么关心这场鸿门宴的目的,他只要看好吴邪的安全就够了。
对面的人见是张起灵先坐下,一愣而后转瞬满脸堆笑, “不知道您今天是带朋友一起来的……快给吴老板加座位和餐具。”
对方见吴邪也落了座,才凑近了桌边,斟酒相敬。
吴邪喝了三杯,对方也恭恭敬敬地陪了三杯。
张起灵冷眼看着他俩喝而自己在走神,几乎没怎么听他们说了什么。刚想着原来现在已经流行过午就喝酒了,就看见吴邪才把酒盅放回桌子上,身子一歪从椅子上摔了下去。
张起灵不知道他这又是打得什么算盘,故也没伸手去扶。只是默默观察对方,评估。
对方还算挺镇定,只是脸上表情波动了一下,身后的保镖也没妄动——
一只手突然握住他的脚踝。
张起灵暗暗地放缓了呼吸。
随后他感觉到半个身子摔进了桌子底下的吴邪,在他小腿迎面骨上迅速划了几个字。
“给点反应”。
张起灵悄悄蜷起右手食指中指,结合前情终于给自己设定了个新身份,还顺带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跟人狼狈为奸的快感。
他不自在地瞄了一眼对面,低头将眼神飘忽的吴邪拉起来坐好。这位现在满脸异样的潮红,若不是他才刚在桌子底下的动作,张起灵都要相信他真的是被三杯五粮液弄晕了。
对方显然也有点儿摸不准,迟疑道,“吴老板……”
吴邪就像没听见一样,整个人栽歪着都靠上了张起灵,手贴着他的大腿。
对方似乎看懂了,从善如流地站起来给张起灵斟酒。“也敬这位——”
“不用,”被吴邪摇摇晃晃地伸手挡掉,“他不喝……陆老板,”他大着舌头道,“酒我也喝了…….你,就直接说,正事儿吧。”
陆老板略显尴尬地缩了手,只能无视那两人的动手动脚(也收敛了狐疑的眼神),笑道:
“既然吴老板这么说,我就不跟您绕弯子了。上次请您帮看的那样东西……也该给我了吧。”
吴邪的手很暖,热气透过牛仔裤在皮肤表层炸开,引发自身体内部异样的战栗。这种持续的心悸,大面积的接触,张起灵不闭上眼睛简直感觉不够。
他知道吴邪肯定能摸出来他的肌肉绷得有多紧。
做戏做全套。虽然他突然萌生了现在就清场的念头,也只能狠狠心冷着脸把吴邪的手拍掉。
吴邪腆脸笑笑不以为意,看向他的眼神全是宠溺情意。
全程张起灵都面无表情,半抬着头“配合”吴邪悄悄揩油的动作。他不记得自己有没有观察过大佬的情人都是怎么行事的。只不过他早先一直没搭理过人,也不好现在突然七情上面作小鸟依人状。索性端足了架子,分寸拿捏得门儿清,俨然一朵成色十足的高岭之花。
他的冷面小夜莺形象倒是打消了对方对他身份的疑虑。
吴邪三十多岁身边从来就没有过任何女人,在外人眼里、在道上传闻,他好那一口儿完全不足为奇,只不过今天被陆乾眼见坐实了这点。吴邪年前回了杭州,直到正月初六开门日也没去长沙,甚至就都没在生意场合露过面。这头一遭出门就是跟人黏黏糊糊地在西湖边上散步。如此想想吴老板这个年是怎么过的就似乎意味深长了。
这个完全生脸的年轻人没有丁点保镖或者道上人的气息,架子大得已经超过了正常欲拒还迎的范畴,吴邪还是一脸不作伪的情深意重,用流行语来说“这恐怕是真爱”。陆乾觉得自己也算反应得很机敏了,若不是事情紧迫心急火燎,他简直想把长沙吴三回家给男人洗手作羹汤的事儿当猛料传出去了——当然口气未必有这么好听。
“陆老板我自己家门口摆我,”吴邪似笑非笑慢吞吞道,“不是早就想好了要干什么了吗。”
吴邪对张起灵说,“你先回家。”眼睛却依旧看着陆乾,“不过陆老板真的是过虑了。吴家本来就不做‘金器’,”他意有所指地咬了重音,“而这个……陆老板心里该清楚,确实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当初答应帮您看看也是因为这个。陆老板着急要拿回去自然无所谓……我今天碰巧还带了。”他说着掏出一张看起来是相机记忆卡的东西,轻轻搁在桌子上。
“别害怕,”吴邪站起来给张起灵披上羽绒外套,心平气和道,“陆老板是做大生意的讲道义,不会为难无关的人。”
张起灵出了饭店门转身进了一家商场,从吴邪的外套里掏出手机急召王盟。
将吴邪刚刚掖在他袜口里的小块金箔片(封在PVC里,看起来薄如蝉翼几可透光)交给围着他转了好几圈的王盟后,张起灵转身就杀了回去。
身后是王盟一叠声的老板现在在哪啊啊啊啊,哥哥哥哥哥哥你下手悠着点儿——
拧晕了守在门前的打手,张起灵非常低调地推门进去时吴邪正被人按在桌子上搜身。可惜了那张存储卡到底没能蒙混过关。
两人对视火花四溅——
吴邪万般悲愤:谁让你回来的!老子好不容易才让你出去的!
张起灵一脸“莫装逼,装逼遭雷劈”的不屑:哪一次你踩坑里了不是我回来救你?
以上情节出自吴家小太爷狗血的脑补小剧场。
现实中的吴邪咳嗽了两声,那姿势压着胃让他有点儿想吐。
“陆老板,那害人的东西牵扯可不只是你们,”他费力地说,“所以别说它不在我身上,就算在我肯定也不能现在给你……还有门口那位同志,陆老板您别看他长得白其实他特别厉害,所以……”
吴邪心知陆乾着急要那催命的玩意,但是谅他们没拿到东西也不敢真的把他怎么着,等王盟他们来了陆乾自然也得放开他。
然而现在这情景让人有点儿无奈。吴邪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在虚张声势的小孩:被拧着手压在桌子上,他那裹在肥硕的羽绒服里显得尤其瘦弱看起来一拍就得倒的“小情儿”挂着他一度十分讨厌的冷漠表情对着两个膀大腰圆的保镖。
如他所料,他的话没起到任何说服作用。事情的结局就是吴邪干脆捂住了眼睛,任由张起灵随手拍晕了一干人等。
张起灵不知道今天遇上这件事吴邪事先是怎么安排的。至少出了门以后,王盟已经带着人和车在外面等候,一行人一路飙车气势汹汹地开去西泠印社。
张起灵心想那铺子虽小,毕竟还是吴邪在杭州的老根据地。
王盟从后视镜看了张起灵一眼,就开始啰啰嗦嗦地数落吴邪,大意就是我都催了好几天,你看人家终于憋不住了吧。我看这下他狗急了跳墙你怎么弄……吴邪充耳不闻,眼神迷茫地盯着手机,偶尔打几个嗝,遂被嘲笑。吴邪哼哼道,给你试试空着肚子灌三杯白的怎么样?
拉倒吧老板,就那陆乾,他虽然在杭州勉强算地头蛇,也绝逼不敢硬灌你啊。
而且你早上也没少吃。张起灵平静地接话。
张起灵略感怀念地在内室转了几圈,大体上的格局没变,只是原来放玉器的架子现在挂了很多毛笔。他看了看觉得没什么需要自己帮忙的,就走去过对正在打电话的吴邪低声说,“我先回去了——”
吴邪猛抬头,手机啪掉在了地上。
张起灵弯腰将手机捡起来塞回他手里。
吴邪用手按着话筒,着急着说“现在不太安全你先别出去……”
张起灵不以为然,他拍拍吴邪的手(还挺热乎的),意思是你还不放心我?抬脚准备继续走。
吴邪刚缓过酒劲儿的脸又白了,一把拉住他,压低声音朝他喊,
“祖宗!您就在我看得见的地方带着行不?”
二十四小时之内,张起灵莫名其妙又挨了他一嗓子。片刻后张起灵一声不吭地转身进了柜台后面——那是当年王盟的位置——伸手将坐镇的年轻人拎了出去自己坐下。那伙计应该也是年轻一辈里的心腹小头目,长得虽然不算高但块头也很敦实,莫名其妙就发现自己已经到了柜台外面。估计是被拎得毫无反抗之力,外加拎他的这位还是老板的“祖宗”,竟完全没敢发作,有点儿不知所措地看看张起灵又看看吴邪。
目睹这一幕的吴老板焦头烂额之下也不禁挤出个怪笑。
王盟进来时只瞧见个尾巴。吴邪朝他招呼,指指张起灵说找台笔记本给他玩,随后转身去了后面。
张起灵摆摆手,表示自己不用电脑。他想了想,对那伙计道,你把账本拿来我看看。
伙计当时就又傻了,连王盟都差点儿下巴掉下来。
张起灵也不着急,就是俨然一副没有商量余地的架势。
最后投降的自然是王盟,他苦着脸对那伙计龇龇牙,“沫子去把账本拿出来,然后下午给你放半天假。”
王盟说着边动手将那“沫子”往后面推,估计是不准备让下面人看见他是怎么溜须老板的。
沫子还没反应过来,好奇地嘟囔了两声,王哥他到底谁啊云云。
王盟在他脑袋上拍了一巴掌,低声隐约道你管那么多老板娘查账赶紧哪凉快哪玩去……
张起灵听得分明,心想以前没看出来这小子倒还挺敢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