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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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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的时候林奕南和简冬青进博闻的总部看摄制组的问题,晚上约见了梁牧也,方闻安和路遥也留下来。
柏宁帮着收场,方闻安坐在那儿玩手机,不时看路遥一眼,路遥埋头看剧本。
气氛有点沉默,不过有方闻安在的地方肯定沉默不了多久,在三条命都死掉之后他很干脆地收了手机,跟路遥扯起家常。
说到刚刚在香港见过的时候两个人都笑了,方闻安还一个劲儿在那感叹,你讲普通话啊,比我都标准。
路遥说,没什么,大学的播音员而已。然后他也问起岳柯阳的事情,方闻安说那是林导的朋友,最开始这个片子就是他在招呼,后来才找到博闻来投资。
令他颇为惊讶的是路遥居然认识自己。他说他拍《旧事重提》的时候跑徐导家蹭片子看,然后看到《四九城墙》,才知道林奕南的大名。
方闻安说那部片子可惜了,林导跑了一趟国外拉来大笔资金就为了完成拍摄,最后所有国内院线都卡。路遥看着他也叹口气——如果那部片子起来了的话,你至少早红三四年。
方闻安听他话里有话,本来想问,你怎么见得这次这个敏感题材就能不被屠宰,后来一想他们圈子核心的游戏规则自己就是进去了也绕不出来,就没再接。
太阳落的很早。四点来钟城市淡去的方向已经是一片血红了。路遥说开车送他俩过去,方闻安问柏宁去不去,她摇摇头,说是要去托儿所接孩子。
托儿所?方闻安眼睛在她身上滴溜溜转几圈,真是看不出来呢,也就二十出头和自己差不多大的样子。
最后路遥把车停在他身边按喇叭,他才上车。
梁牧也果然来迟。
被岳柯阳打过预防针,林奕南点了茶,剩下的推给了路遥——
“粤菜,你来点吧。”
看着方闻安一副饿得不行的样子,路遥很会心地点了丰盛菜品,不是盐焗翅就是白斩鸡,然后和方闻安大眼瞪小眼。
方闻安是典型的南方人,皮肤天然的好,眼睛狭长,现在在暖和的客厅里双颊有点扑红,直接换上规矩服装就是本子里的好学生谢景初。
看来他的确是合适的很。刚刚试戏的时候就知道他是谁,只不过带入了角色,所以想的少,几场演下来的感觉也非常契合。他有预感这即将是一次成功的合作,虽然又一次放了经纪人的鸽子自己出来谈片约,但是从年底到明年六月的档期都空,怎样都应该是够了。刚刚林奕南杀伐决断那么直截了当也把他吓了一跳,不过他对自己的演出应该还是认可的,虽然脸上没什么表示。这样想着,他望向林奕南,希望找到一些证实自己想法的东西,对上的还是那张安静的脸。
他看了看方闻安,又看回林奕南,突然间发现坐在自己对面是两个一样好看的男人——后者大概搁在古代是那种让说书先生拍案叫绝“剑眉星目书生意气”的样貌吧。只不过林奕南的皮肤不太好,有些苍白,低头看东西的时候眼睫扑下叠叠的阴影。
他似乎是有事要做,拿着一些什么文件,包厢很宽敞,也不太清楚。
不一会儿方闻安就呆不住了,眼巴巴往他那儿蹭:“林导你看啥呢。”
林奕南简而言之:“合同。”然后把倒好的茶给他一杯:“你多喝水。”
方闻安嘴巴一瘪不太愿意:“不渴。”
路遥看林奕南忙着,就帮腔道:“喝了吧,你配了两天台词,换季容易上火。”
“换季?”说的方闻安一愣一愣的。
“这两年北京的秋天越来越不明显了。”他自己满了一杯茶,似乎很愉悦地喝着。
林奕南突然问他:“怎么想起来试演?”言外之意,派经纪人来谈不好么。
路遥不紧不慢放下茶杯,眼睛看着他:“想来,就来了。”他说话一字一字地很清楚,更加没有刚才试演时的那种感觉,却是收放自如的。
休闲装在他身上很合身,深色的大衣,手臂放平的时候那些交叠的皱褶渐渐舒缓。
林奕南看他刚刚落下的那杯茶,正在竹纹的杯垫当中,压住了淡褐色的印痕。
他也觉得没什么话好讲,正转向可怜等食的方闻安时听见路遥又说:“当然也是久仰你大名。”
林奕南道:“谢谢。”
路遥本来想说,我看《四九》最后差点掉眼泪,小方和白老演的太好了,对我启发特别大。可是所有话被这两个字都堵了回去,卡在嗓子眼有点难受。
方闻安有心无意地又蹭过去:“林导林导,他看了《四九》呢……”
林奕南这才显得稍微感兴趣一点:“觉得怎么样?”
路遥欲开口,突然感觉到一种之前和徐导在一起都没有感到的压抑的场,好像就盘踞在自己上方无法突破似的。他本来准备好的词句,答了个“很好”以后愣是没有组织出来。
“我演的好吧。”方闻安不知是不是真心感激路遥点了那么多肉菜,又搬了个台阶给他下。
林奕南看他一脸邀功的表情很想笑。
“雨里那场戏我最喜欢,反复看了好几遍。当时真以为一个闪电会把你劈中呢。”路遥表情认真。
林奕南终于完全笑出来,当然这也只是嘴唇一抿的工夫:“不好意思啊,那是我写的有歧义。”
路遥这次没理他的谦辞,直入主题:“时间轴很难处理,从建国到现在,人物感情更难协调了。”
“十年后的陈恪欠点火候吧?”他说的正是方闻安在戏里的角色,因为时间轴格外长,所以到最后陈家的独子已过不惑之年。
“可以这么说。”路遥同意。
方闻安脑袋顿时耷拉下来,自顾自招呼着换话题:“……喝茶,喝茶啊。”
“当时剪了很大一段后面的戏,因为他不会演。”林奕南话锋倒直接,方闻安把脸埋在茶杯里去了。
“你太重视时间这条线了,最后的削弱就显得突兀。”
他点头表示赞同。
“所以我更喜欢《佳期》的本子。”
“你看完了剧本?”林奕南的声音终于听起来有些吃惊。
“还是未删减版的,”路遥很敬业的样子,“把感情和事件集中在一个时间段发生,最后和开头遥相呼应,才发现不到一年的时间什么都变了。”
林奕南眉眼间升起一种不可名状的色彩,他皱皱眉:“所以注定了这是戏,不是生活。”言罢才突然觉得歧义,加了一句:“我确实写的时候有这样想。”
路遥则大大方方回应:“生活有时候也会像戏一样的。”
林奕南看了看表,大家都陷入沉默。
最后梁牧也来了,晚了整整半个小时。
连林奕南都想见见这位的本尊,大家纷纷起立握手。
最开始梁牧也只和路遥打了招呼,后来看到他边上的方闻安,眉毛挑了挑——这表情在黑乎乎的镜片下藏得很好,只看得见肌肉的牵动错位。然后他径自落座了。
“路上辛苦了。”林奕南坐下对他说,“趁着菜没凉,先吃饭吧。”
梁牧也点头,摘了那个拽拽的墨镜。他头发过耳,自然又健康的长发发型,本是挺老气的衣服在他身上居然穿出了上个世纪的复古风,刻意为之的纹路是上好的绒制,无论哪个角度看过去都明暗相合。
林奕南有点头疼这样的角色 。他向来都是能啃硬骨头的人,但是总预感着这顿饭好像强颜应酬,比被拎着鼻子灌酒那样的粗鲁行为更让人不舒服——他觉得自己并没有先入为主。
方闻安饿极了也不管粤菜川菜北京菜了,港式茶餐厅的上好服务他们也没时间消受,看着他大口吃白米饭眼睛滴溜溜转的样子林奕南感到精神上极大的满足,又看了看路遥,后者没什么表示——桌子下面暗流涌动,只是有人不觉,有人不说。
一顿饭吃的很沉默,服务生嘁嘁喳喳地耳语一阵,终于派过来一个姑娘来要签名。梁牧也眉头皱的很厉害,路遥倒是好脾气,看他不乐意被打扰,就走到包间门口一一签完了那些劣质纸张。方闻安吃饭的时候大脑不转,看着路遥的背影一个劲儿往碗里扒拉红红绿绿的一团东西,最后梁牧也开口问他:“看什么。”
这时候他已经摘了墨镜很久,眼睛里突然迸出极惑人的那种光来,方闻安抬头看他深刻的眉眼说不出话,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会突然来这么一句,只好赔笑兮兮:“羡慕啦。”
有点广东话味道的三个字,方闻安会说上海方言,虽然从来没有机会跑到家门口的水产市场找Nicholas Cage拉家常,偶尔糊弄一下外行人还是可以的。
梁牧也放下了筷子。他吃得慢条斯理,本来没进食多少,好像做做样子似的。方闻安觉得好像自己说错了话,心里有点打鼓。
林奕南见他放下了筷子,自己也没有继续。
“说正事吧。”
正赶上路遥落座:“你们吃这么少?”
方闻安一脸‘他们不吃我来解决’的表情仿佛慷慨激昂英勇就义。
“和博闻没有坐下来谈,他们想知道我——我们,愿意走多远。”
“那你愿意走多远?”梁牧也直入主题,干脆利落地问他,“你想走多远,愿意付出多少,我就把你送到哪里,余下的不要想。”
林奕南回答得也很快:“所有前期宣传和后期反馈做完整,所有院线。”
“只要打通院线?”他话中意思大家都已经明了,梁牧也自己也蛮惊讶,不知是作秀还是太过自信。
“我不擅长关系。”又是谦辞。
路遥适时地插了一句:“我们是来谈投资的,别搞错了。”
“投资才要知根知底,”梁牧也拿了一边的茶壶自力更生,“我觉得你们不知道自己的底。”
很有指向性的话。
没想到林奕南没有反驳。他示意了一下,站起身来走到窗边。梁牧也也跟过去。
屋子里飘起淡淡的烟味,不呛人。男人交涉的方式,几乎看得见针尖麦芒了,又在一片无形中化为虚有。
方闻安放下筷子吸吸鼻子,路遥是站起来也不是坐着也不是。
他们交换了几句耳语,低低的声音听不清楚,然后回到座位。
“四六开。我可以让博闻投四成,我自己投四成。”
“那剩下的呢?”方闻安突然问。
林奕南刚想开口,看到路遥的唇形,打住了。
“我出。”果不其然。
“自己投资自己的电影没错吧。”路遥解释,“到时候兼职给我挂个名就行。”
梁牧也嗤之以鼻:“两成你就想挂名?”
“你也不问问这片子基数是多少。”路遥回道。
“你天王巨星随便代言个洗发水牙膏沐浴露就这个数的出场费,”他大拇指食指和中指攒在一起比划了个数,“我们老百姓不好挣钱啊。”
路遥不悦:“不好挣钱你也不必大架亲临。”
林奕南看气氛僵化,只好道:“那先把合同签了吧。”
他只觉得梁牧也面子工程太多,整个人都被架的虚虚的不按常理出牌,惹得他脑仁一阵阵地疼。
大家都同意,梁牧也从口袋里掏出钢笔草草签上名字,条款都没有读。
林奕南想着刚刚他进来的时候全副武装毕恭毕敬候在门口的保镖,想必早有秘书传真过整个文件给他看,也没多问。
他签了名一步都没有多留就起来了,不忘和自己说一句“合作愉快”,顺便补上了来的时候本来就没想着的基本礼节。林奕南故意很大力握他的手,抬头却依然对上那张莫测的脸。
他们在窗边简短交谈的时候梁牧也曾说“交给我吧。”
他料到他是清楚内情的人,与岳柯阳应该无关,柯阳和自己的交情还不至于一个哥们儿就贱卖,那么一定是他自己得知的了。
他突然意识到那种强自己所难的感觉来自何方,眼下这个合同已经是他最后一条路,他在演艺圈浮浮沉沉这么多年,始终未能完全露出水面,如今是不得不出头的时候了——
因为他已经用完了所有的氧气。
他没有在应酬,事实上若是真刀实枪干起来他未必输对方几分。但是问题在于,如岳柯阳所说,这种精神上的剥削是抢在商业交易和信息流通之前的。
他第一次让另外一个人——虽然是以制片人的身份——来插手自己的作品。
可是他已花光精神气力,无法挣脱,别无选择。
梁牧也坐了司机的车回去,方闻安吃的饱饱的要散步乘地铁,林奕南看了看已经过了七点半左右时候,就任他去了。
路遥坚持送他回家。
出门的时候冷得很明显,头顶一片乌突突的没有星星,连黑色都不纯粹。
路遥去开车,他不劳烦他,自己走到一侧拉开了车门。
精神已经松缓下来,他觉得眼前的人还是带来了很多的希望的,在之前存在、现在仍未消除、以后还会继续的煎熬的压抑之中,还是有那些有关故事本身的东西出现。
他还可以拍自己的作品。
无论梁牧也怎么样,这一点上,林奕南感激不尽。
路遥没有问他们中途商量了些什么,只是抬手转开了音响,伸手摸摸,按到数字3。
车载音响调到FM97.4,木吉他伴奏的什么曲子,港乐,歌声柔柔的。
难离难舍想抱紧些/茫茫人生好象荒野
如孩儿能伏于爸爸的肩膊/谁要下车
难离难舍总有一些/常情如此不可推卸
任世间再冷酷/想起这单车/还有幸福可借
路遥轻轻地哼了起来,声音比环绕式音响的更低沉些。
窗外是错过了的敞亮公交车和商业街的夜晚灯火连成一片。
一曲终了突然觉得四周都黑下来,林奕南突然说:“内九外七皇城四。”
路遥愣:“什么?”
林奕南掏出了火机,想了想又欠身放回来兜里:“四九城墙,不止是年份,也是地方。”
路遥恍然。
——四九城,那段自北平就开始的故事,人们间或地逃避这茫茫时间,兜兜转转最终也不得相见。
他会心一笑。红灯亮起来的时候慢慢拉了下手刹,放眼看看四周。
蓝色和粉色刷出来斜体的SOHO标志,那电光的无数原点麻木流动着,唐突地镶嵌在凝固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