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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四回,风雨如晦,与君决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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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大当家的说想请你喝杯茶。”小昙小心地服侍自家公子起床梳洗,末了在他用完早膳后端上一碗热热的汤药,这才娓娓说道。
“知道了。”瞄了一眼药碗,蹙起眉头,“这伤寒早就好全了,怎么还有?”
小孩认真地端到主子面前:“公子,前几天本该是好了的,谁让您没个仔细,大下雨天的这么晚还大开窗户,加重了也是活该。”
林阕最怕被这小厮一顿唠叨了,没奈何捏着鼻子一气喝完,苦得直咂嘴,小昙马上从衣襟里掏出个小袋子,从里面倒出两颗送到主子嘴边,瞧着他张嘴舔了进去,眉目间一片欢欣。
林阕在嘴里砸吧两下,露出浅笑:“从冰糖换成水果味的,五颜六色不光好吃,倒也好看的紧,你真是有心了。”
片刻之后吃完了糖,又喝了几口白水,便起身道:“走吧。”
穿过重重走廊,来到寤怀楼最高的阁楼上。
一名红衣男子闲闲靠在窗边。柔软黑亮的一头青丝随意挽了一下垂在胸前,领口开得有些低,直可见精致的锁骨以及优美的线条。至于容貌,并没有林阕那么精致好看,却另有一种慵懒欲醉的风情,不愧是寤怀楼招牌一样的人物。
见到林阕,只是抬了抬下巴,示意随便坐。小昙早已乖巧地退了出去。
“开这么低,你不冷么?”林阕并没有为美色所动,只看到这表面下另一个疲惫厌倦的灵魂,于是开口很实际地问了一句,算是打招呼。
朱砂微哂,拢了拢衣襟起身在他面前站了一站,“习惯了,被你一说还真有一点。”随后伸手抬起他的下巴左右瞧了瞧。林阕似笑非笑地任其摆布,得到另一声嗤笑,“病了一场,憔悴不少,对我都这么冷淡了。好歹我也算这里的当家,难得赏脸请你喝茶。”
后者用手指点了点桌面:“茶呢?”
“是,这便给你泡。我们的头牌缺月公子,连我也是惹不起。”歪歪给了个冶艳的微笑,转身拿过一整套茶具,认真摆弄起来。
温壶,注茶,刮沫,注汤,点茶,闻香……多道工序忙活良久,这才端了到他面前,道:“第一泡。”
林阕看着小巧圆润的杯盏里,那暖色的棕红色茶水泛着如丝般的袅袅热气,不经意走了一下神。
红茶呢……
“怎么光看着不喝,怕我的茶不好?”
朱砂戏谑的话语将他的神志拉回,勉强一笑:“怎么会?”拿起来啜了一口。苦苦的有点烫,却极是温暖宜人,如同它的色泽一般,于是心下渐定,“你有话不妨直说便了。”
朱砂只是盯着他,吃吃笑了一阵,然后转身回去,将整壶泡好的功夫茶悉数倒掉,又重新沏上水,端了一杯给他,“第二泡。”
林阕看他一眼,仍是接过来,茶色没有刚才浓郁了,小小喝了口,苦味稍淡,回味里的甘甜更加明显。苦尽甘来。
如法炮制,转身又泡了第三泡。这一回连带着苦味甜味一齐淡了下去。像是人生百味,辗转奔忙,最终不过化作清风,淡而无味。
“你真的只是请我喝茶么?嗯,那我点评一下,学得很好,火候很足,然后呢?”
“没有领悟到什么品茶的精髓?”
“真不好意思,在下资质驽钝,烂泥扶不上墙,不堪点化。”
“唉,我这一大早忙活这么久,你这般不给面子,都不会感动一下?哪怕笑一笑,就当……抚慰一下情伤也是好的嘛。”后半句忽的切入正题。
听着饶有深意的话,林阕轻吸一口气道:“你既然都知道,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我也不过知道些外围消息而已,我怎知你内心真正想法?”言谈间早已收起那番半开玩笑半不正经的神态,一双妩媚的眼定定望向他,“你可是头牌,寤怀楼的招牌,哪里容的闪失?真正生个小病是真小事,但如果……”
林阕眼光黯淡几分,轻轻打断他:“我是真动心了。”
“十分认真?”
“十分认真。”
气氛一时安静,良久朱砂啜口茶:“我看那人绝非易与之辈。”
他苦笑:“的确。我漏说一句,我动心,也要先看人家要不要。他又不是……一年前那个傻孩子……”
“天下间还有拒绝你的人,嘿。”红衣男子转转眼珠,完了目光定在他身上,露出一丝媚惑的浅笑,“若是阕儿这般为我伤心蹙眉,我投怀送抱还来不及,哪能还有旁的心思,嗯?”
又不正经。
林阕斜了他一眼:“投怀送抱?你?”单手支颐喝了口茶,仿佛觉得异常有趣,连眼底的落寞也淡下去不少,“投一个我看看?”
朱砂笑容一深:“我怎么就不会了,这可是你说的哦。”说着轻飘飘转了个身,腰肢摆了一摆,步步生莲地挨到他身边,简直比唱戏的还好看,惹得他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乐不可支,脸上也难得有了几丝血色。
对方见他高兴,也笑弯了眉眼,手一捞,直把他整个人抱了个满怀,连脸也凑得够近。林阕这才笑骂道:“死不正经!”只是朱砂穿得虽单薄露骨,身上却很暖和,带着清新的花草香混合着方才暖暖的茶香。林阕倚在他怀里,开始还觉得略有不妥,后来觉得甚是舒服,反而挪了挪身子找了个更舒服惬意的姿势窝着,甚至伸手把玩起对方长长的发质极好的几缕青丝。
“咦,你这般投怀送抱,我温香软玉抱满怀,果真大有艳福呢。”怀抱的主人依旧随口开着玩笑。
又安静下来,窗外飘起了细雨,打在半开的窗户上,滴滴答答,声音沉闷而清晰。林阕越发觉得冷,朱砂便收紧手臂,低眉看了一眼迷茫观雨的怀中人,眼中闪过一抹深思,趁这当口低下头用唇在他颊边亲了一口。
林阕怔了一下,有些不高兴地推了他一把:“你发什么疯?”
朱砂笑眯眯地用万分慵懒醉人的声音缓缓道:“偷香窃玉呀!”然后不顾他的推拒,放柔声凑到他耳畔,“阕儿,我带你走,我们一块儿去看林间飞舞的流萤,可好?”
他的表情一瞬间茫然了,随后惊愕地瞪向那红衣男子:“什……什么?你在说些什么啊?”
朱砂勾唇一笑,眼底沉沉,不起波澜,而是简简单单加了句话:“从前那个小孩,便是这般将你的心拐走的,可是?”
脸上的惊愕渐渐退去,目光灼灼地瞧着对方开阖的嘴唇及漆黑的瞳孔。
“那这个又是什么呢?是一句缓声的道歉,一声去而复回的关怀抑或别的一些什么?”说着居然叹口气,“阕儿啊,只怕所有为你倾倒的人,全都不会想到,不用什么金山银山权势富贵,只凭这一点点人世间淡淡的纯真和温暖,就可以得到你整颗心吧?”
林阕安静地听完,表情寂灭:“历遍红尘,所贪的,也不过这一点温暖罢了,谁会想一个人飘飘荡荡?我们都是……寂静的萤火虫,希望得到一个指尖来停泊。你不也如此?”
朱砂这时却沉默不答了。
林阕见此,学着对方那般,笑得妖冶如春花:“你这么忙,还要来关心我这么多事,也真是……做得太足了。若不是我们太相似,太熟悉,只能做朋友,我还真想考虑一下你那个什么,投怀送抱偷香窃玉呢。”
目光撞在一起,都渐渐萌生一种笑意。知己呢。也只是知己。
林阕站起身,俯看仍坐得一身随意的朱砂,弯腰重重咬了一下他的脸,然后满足的看着浅浅一道泛红的牙印,转身告别:“扯平,走了。”
朱砂碰了自己的脸,但笑不语。
其实转身而去的人远没有看上去这么淡然。何江月纯纯的笑脸不断的脑海徘徊,只觉得一口气上不上下不下哽在喉间分外难受,很想要呼吸干净清冷的空气。
这个时候还不到点,大堂里没有什么人,其他人大都也在休息。本来白天里也不会有什么客人的。默默想着,走近大门口。
“公子……”身后的小昙刚开口,林阕就抬手止住他的话。
这种地方为了怕倌人逃跑,都是有规矩的。他虽确信自己不会逃跑,因为没必要,但规矩还是要尊的,不能落了人家话柄。
“我有分寸的。”果然刚踏出门,就看到两双白底黑面的大鞋从两边分别露出,警告的意思。他站到那,没有后退,也不再向前,只是抬头望向灰蒙蒙的天,深吸一口气。空气潮湿阴冷,竟是满心满肺的冰冷刺痛。
眼角闪过一爿衣袂,目光所到之处,一个人影从墙角边走出来,手里握着把素色油纸伞,默默上前遮住他,隔断细密的冷雨。
一时间居然不知该做什么反应,只是无言看着这个男人。
何韵挪开目光,似乎知道林阕心中的疑问,期期艾艾地解释道:“你……风寒怎样了?手……还疼吗?有没有伤到别处?”
这到底是关系还是心里过意不去?林阕淡淡地揣测着,不动声色。
两人相对无言站立半晌,何韵叹口气轻轻说:“你脸色不好,身子尚未好全,还是进屋去吧。”
“你呢?”
“我……”男人怔了一下,单手作个揖,“既然没什么事,在下告辞。”说罢转身欲走。“你没有借口便不能来看我吗?”身后急急传来一句话,致使他迈出去的步子又停在原地,却迟迟不肯回头。
“韵之,”林阕伸手拉住那人的袖子末端,“你喜不喜欢我?”
袖子的主人浑身一震,一句话也答不出来。
用尽全身力气问出的话如石沉大海,炽热的心只好一寸一寸冷却,“没有哪怕一颗动过心吗?”
细雨拍打街面的细碎声音填满了整个空白,离开了那人伞的遮蔽,雨水渐渐浸润他的发丝,掠过他的眉眼,滚过他的鼻尖与唇角,看上去苍白的仿佛在哭泣。
慢慢松开袖子,手里一空,心里也跟着空了,再握不住什么,“是我唐突了。”声音低低地拂过,带起一团白雾,顷刻消散,了无痕迹,“慢走,不送。”最后几个字更轻,带着心灰意冷的疲倦,转过身子,不再看那个始终如一的背影。
良久,身后的脚步响了一下,一步,两步,渐行渐远,直到听不见。
藏在袖子里的手紧握成拳,指甲刺得掌心疼痛不已,最后猛地垂下。
雨还在下,他又抬起头,冰冷的东西甚至有一丝两丝落尽他眸中。原来不知不觉,雨已转化为雪。
难怪这么冷。
唇角抿了抿,却笑不起来,只好抬起脚步,跨进寤怀楼。从头至尾没有再回过头。反正看不见,回眸又何用。
风雨如晦,与君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