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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五回,情字何解,惟斩红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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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打在伞面上,无声无息,寒意却一丝不落入侵。他意识朦胧地走在大街上,脚步微微踉跄。亏的人少,否则指不定撞了上去。
好久了罢,也许有半个多月了。
可是,一切都还那么清晰。耳边尤不断回荡着那句:“韵之,你喜不喜欢我?”
喜不喜欢我……?喜不喜欢?
身子一阵打颤,眼角瞥见一个简陋的路边酒铺,迎风的旗早被融化的雪水尽数打湿,深色一个大大的“酒”字有些晦暗。
“酒是清净物……”突然自言自语一声,脚步一弯拐了进去。
“客官,要点什么?”小二热情洋溢的声音立即在身边响起。
张了张嘴,原本想来点滚烫的茶水便可,最后却弯曲成:“有没有淡点的黄酒,温一点上来。”话音未落自己已然苦笑。
“可要点下酒菜?”他摇摇头。小二一声“好嘞”,片刻即把酒碗呈了上来。
酒铺里数个炭盆,烧得正旺。所以即使地方简陋,却暖意融融,人不在少数。不久对面便有人来拼桌,他毫不在意地淡然答应。
酒淡淡的很暖,入口微甜,往后却是无尽苦意。不禁皱起了眉,想那一日的薄酒,在舌间的触感似乎不是这样,想要再细想,涌入脑海的却是一对温软的唇舌。真的是好生霸道啊……
他拼命想控制住自己别再往下想,但记忆由不得他。那是……那么突然,侵略如火,热情如火,又那么温存,柔情似水,灵动似水……教他,拒绝不能,简直想要沉溺下去……
呼吸渐渐急促起来,连酒碗在手里也跟着颤动不止。
何止!那人留下的回忆何止!
他一辈子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人,一举手一投足都是风情!明明有些歪理,却每每叫他无从反驳,明明该像戏子一般风流无情,却自有那一腔深情叫他不能轻看。自从见过他第一面起,脑海里就全是那人的影子,一颦一笑,喜的嘴角,怒的眉眼,牢牢占住他的心头不放!
喜欢么?难道不喜欢么?
扪心自问,其实早已心动啊!不想牵扯太深,是怕一次一次的见面后是一遍一遍的怀念;不敢抬头细看那眉眼,是怕印在心间从今往后再没有什么可以入眼;不能回应那深情,是怕一旦表达自己的关心才发现思念那么深沦陷得那么彻底……!因为,一切背后还有个因为——他是月儿的父亲啊!
那个人,那么好,却是自己孩子心头挚爱之人,为之丧命之人啊。他怎么可以,怎么还能……?
酒一杯杯下肚,渐生一种陌生的热意,怂恿得他一颗心片刻火热片刻冰凉,最后定格的,是风雨里立在寤怀楼前孤独的背影。仿佛熄灭的一团灰烬,一抹即将飘散的幽魂。
其实,从始至终,那人从来都很寂寞,他是被繁花迷了眼,到这时才醒悟。
你喜不喜欢我?
曾经重重击在他心头的话,是他的心燃烧起来。
留下几个铜板,他忽然从位子上站起来,猛一头扎进漫天雪花,丢开身后店小二的呼喊:“客官,您的伞!”
踏出寤怀楼时,雪轻巧地停了,而他的心情却还滞留在阴霾里,压在厚厚积雪下一样窒息和无措。
“阕儿,你找阕儿?”方才那个被人称为红哥哥的红衣男子如是说,“你居然不知道,寤怀楼的缺月公子早在半个月前就自己赎身走了么?”妙目在他身上流转一圈,目光含着惊讶与讽刺,“现在来不嫌晚吗?他不知所踪,我也不知道去了哪。你若没有其他兴趣,恕不奉陪。”
砰然醒悟,那天林阕没有回头,是因为去意已决,才最后问一句的。
原来如此。
已经过去半月了么,居然已经离他有半个月这么远了。中间谁知隔了多少人海茫茫,多少山河纵横。
终究还是擦肩而过。
残留的一点酒意,都化作凉意,可他还不想清醒,清醒的痛苦,他头一回如此害怕。
袖子一紧,被人扯了一下,心头也跟着一跳,回过头看到的,却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孩。他认得,是林阕的贴身小厮,叫小昙。
“你是何先生?”小昙怯生生地确认道。
心里升起一股希望。也许,再见一面也不是没有可能。
何韵遂应了一声,声音不自觉地抖着:“你家公子呢?”
小昙眼眶一红,扑通跪在地上,他惊慌地去扶:“出什么事了,你先起来再说!”这一幕惹来许多侧目,幸好天寒地冻,本也没有多少人。
“何先生,您去看看公子吧,他还那么年强,如何使得那般?”
“你先别哭,来,好好跟我说,他,到底在哪里?”
小昙伸手一指,他心里顿时有了不祥的预感,果听小昙哭道:“他去山上做了和尚!”
他站在山寺前,抬头。半旧的匾子上端庄的写了“佛光寺”三个字。山寺不大不小,甚是清幽,这时临近年关又逢了几场小雪,门前冷情,也不知平时香火如何。
小昙一声不吭地跟在背后,隐隐有些紧张,看来早就来过多次,苦劝无果才在路边等着他出现,否则这会儿早该冲进去了。唉,苦了这孩子了。
何韵向门外扫雪的僧人一礼,吸口气踏进门去。
佛堂里异常安静。其实身为修道之人,本不该踏足佛门,只是眼前早顾不得这许多。对着佛像站了许久,身后的小昙压低声音说:“先生,我知道公子在哪里。”
“闯进去恐怕不妥罢,我们先暂且等着,看有人再询问为好。”他也压低声音回答。
于是两人便站在原地等着。果然不久就有位青年僧人自侧门走出,神态安缓,双手合什弯腰一礼:“这位施主伫立良久,我佛慈悲,是否有为难之事,小僧愿为施主效劳。”
“小师父,这里可有一位大约半月前来的林施主?能否劳烦带我见他一面?”
“这……”小僧人有些为难地皱眉,“施主所言,若是指不久前方皈依的净尘师弟……”
听到“皈依”二字,心头的一根弦猛然拉紧,一阵锐痛,“应该是他不错了。”
僧人点点头,态度倒是爽快,“那,我便去为施主向方丈通告一下。”
“有劳了。”嘴上面上还保持着礼数,心里早已乱得不行,脚步踏在原地,意念早已飞到不知几许,只盼那小僧人可以再快些。心焦如焚的滋味,终也有幸尝到。
片刻后那小僧返回,一礼,道:“施主,方丈有请。”又对他身后的小昙道:“小施主便一起吧。”
穿过后院,来到一处禅房门口,那名僧人便离去了。
不知那方丈做的什么打算,心里却隐约期盼那人也在里面,想到此处,心头一阵打鼓,手抬了好几下不敢推开,最后是小昙看不下去上前替他推开门。
屋内摆设简单,一目了然,显然没有他朝思暮想之人,他一阵失落。里面坐着一位身披袈裟,须发半白的老僧人,眉目倒是慈悲可亲。见他站在门外发呆,迟迟未进,目露慈悲地伸手:“施主进来坐罢。”
大师邀请,总不便失礼,他按捺着进去坐下。
“贫僧法号一平。”方丈微微一笑。
于是何韵学方才那小僧的样子双手合什行了一礼:“见过一平大师,我叫何韵。”
“何施主深色躁动,愁眉紧锁,深困世事啊。”
在如此平和的眼光中,他顿觉自己肤浅而无所遁形,甚至有些不好意思提出心头迫切之事。但略一踌躇,依旧开口道:“大师,我……我能否见一面贵寺的那位,那位——”
“净尘。”一平方丈接口道,看着他半晌,神色有些严肃,然后几不可闻的微叹口气,“他向老衲坦白一切,老衲怜其悲苦,感其赤诚,故为其取法号为‘净尘’,望其拂尽尘世万千凄冷,在我佛门中找到心中大清净大自在。施主此番前来,岂非又要将其扯入纷繁红尘?”
“大师,只不过见一面,我……”
“那敢问何施主,见一面又如何?”
何韵略有迟疑,仍是答道:“总要再见一下……”
“见过之后便如何?与没见,到底有多少不同?”
他答不出来了。
方丈瞧着他的摸样良久,似有所不忍,叹口气开口:“何施主可知,不是老衲不愿帮你,实在是净尘他本不愿见你。在你来之前,其实他就在老衲处。”
何韵愣在当地。
半天心里才反应过来。
是了,他此前每次去找那人,自己虽矛盾彷徨,拼命将其往外推拒,对方却有哪一次不是笑脸相迎,登堂入室,奉为上宾?但他忘记了,那人本也是可以拒绝的,并不是每回都愿意见他的。
其实他本来,也只是想回答那人一句:“我是喜欢你的。”因为他实在不想看到那人灰烬一般的眼神。他心目中的阕儿,大胆放肆,情热如火,便是那火焰燃烧时一样的瑰丽夺目。就算他自认不配,不能,将其握在手中,也只愿对方能够在自己的世界中继续安好快乐。
现下被方丈一说,觉得果真如此,见了面又如何,劝那人莫出家避世?他凭什么?
“何施主,请回吧。兴许待你想好了,可以再来。”
何韵于是一言不发地站起,合什一礼,沉重地踏出了门槛。
小昙在后边看着很是着急,碍于大师之面又不敢开口,只好含泪跟出了山寺。
“您就这么不管了?”果然,出了寺门没几步那小孩便忍不住出口埋怨,“公子为你灰心出家,你却连劝也不肯劝上一下!”
他也不动怒,只叹口气,道:“是他不肯见我。”
“那又怎样?公子还不是不肯见我?可我硬闯,最终还不是见着了?只可惜他根本听不进我说的罢了……”哽了一下,又道,“便是你一个大人,闯一下又如何?颜面在这时便这般重要?”
何韵也不回嘴,听凭小昙数落着,陷入深思里,呢喃道:“是啊,我竟从未起过‘定要找到他’的决心,每回只想着‘见不着也罢’,我……”竟在山路上停住步子。
小昙一见他有回心转意的味道,立时找着了希望,一双眼亮起来,仍不住开口劝着。
何韵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一跺脚,回头再往山寺走去。
第二次踏进佛堂,只见一个穿着僧服却挽着发髻的人背对着他正在为佛灯添油。小昙在背后欲言又止,他未曾注意,只是上前几步便张口问:“这位小师父,请问——”问到一半便忘记了,那僧人猛地手一抖,“刷”地转过身,却不是林阕还有谁?哦,该说是净尘了……他心里不情不愿地承认这个法号。
何韵张着嘴不曾动弹,净尘早已冷静地深深看他一眼,放下手中物事向内走去。
“阕儿!”心一急,扯住了那人的袖子。
“施主。”声音平淡低沉,不见起伏,连头也不回,“我是净尘。”
何韵噎了下,手中衣袖便一空,只好再说:“就见一面也不成?”
“你不是见也见过了,如今也该回了。”言语之中已有不耐之意。
看不见那人表情,只觉异样非常,但性子依稀未变,几句话就变脸色。何韵微微苦笑:“你连面也不给,怎的就算见过面了?”
半晌。这半晌这样漫长似的。终于听到前面的人无奈道:“那便进来说罢,站在这里多难看。”说罢抬脚便往里,他心中石头终是落地,回头与小昙对看一眼,正准备跟上,眼角看到素色衣袂一闪,抬眼一看,正是方才为之通报的小僧人,他微笑着一礼。后者一愣,跟着一礼。他随即转身跟着林阕的脚步去了。那僧人仍是站在墙角处有些若有所思的样子。
这回是后院另一边,连着许多禅房,倒似乎与那方丈所住无甚区别,只是大一些,因那是几人一道住的大通铺。
净尘住在最角落的小禅房中,像是独独僻出来与他的。小昙先一步留在门外,只他跟了进去。
房中干净异常,或者说简直没什么东西。也是一看到底的摆设,甚至都没有像样的桌子,更别提椅子凳子,只能勉强坐在床头。地上,唯一个蒲团而已。这一切,丝毫不能与寤怀楼中的雅致精巧、低调奢华相提并论。也许那时他房里随随便便一幅书画或是一只杯盏都足够抵得上这里半间院子。
何韵暗暗感叹着,净尘已点了油灯搁在桌上。原来房内就昏暗,又是下雪天,实在太黑,连人的眉目都看不太清。
一灯如豆,印出点灯人苍白的脸庞,却仍是遮不住美得无法描摹。一头乌发整整齐齐一丝不落地紧紧挽住,感觉像是主人将他们束之高阁不再打算打理。
“原来你还未曾落发……”喃喃自语,自从发觉他的发还在,心里不知怎么就暗暗松口气,再怎么说,还未落发之人就还未切断与红尘的联系,这三千烦恼丝,是三千凡与思啊。
“再过几天,方丈大师会亲自选日子剃度的。”后者请冷冷的嗓音里没有什么感情和波动,这辛辛苦苦照顾得这般出色的一头青丝,他竟一丝怜惜也没有似的。朦胧灯光下,柔美的侧脸这样清瘦。
他突然心痛,不为自己,只为眼前这个人。
“何苦?”忍不住开口。
净尘沉默着,又淡淡浅笑一下,笑容如秋花转瞬即逝:“何苦?何苦之有?”慢慢矮身跪在蒲团上,双手合什:“什么也不必内疚,不关你事。我来这里,只是不想再里红尘事。”顿了一顿,“方丈为我改名,教我拂尽万千红尘,我很喜欢此名,又好听,你说可是?”
何韵还未开口,他又自顾自道:“算了,问你何用。”说罢抬头呆呆望着前方,半晌朝前一指。他顺着方向看过去,矮几上有块模模糊糊的方形物什恰好被跳了一下的火光照亮,竟是块牌位,只是看不太清楚字迹。
何韵一想便明白,大约刻的是月儿的名讳吧。心头一紧。
“你既说他不是道士,我便在佛前为他诵经,盼他早日可登极乐,心里便也安定了。”
好像什么东西在绵绵密密扎着他的心,他竭力忍住,“我知你……知你对月儿一片情深,却也不用自己吃这样的苦!”
“道长本是出家人,自知这些本为身外物。山寺里一切均清淡自然,方可保六根清净,涤荡尘垢,不是么?”
“阕儿——”
“我是净尘。”那人淡淡打断他没说完的话,“好了,面也算见过了罢。何道长请回。我心下很喜欢这种生活,你可以放心了。”
“一入空门,四大皆空,凡尘俗事皆忘却脑后,我不是昨日之我,我只是今日之我……”坐在道观中,脑袋里还晕晕地回荡着林阕那番绕人的大道理,甩甩头,开始讨厌起来。自古佛道不相往来,所追寻的东西也不尽相同,有一点却是一样——都可以口吐千言,却全部都高深莫测,不知所云,让人好生着恼。其实说穿了也不过那点事。
叹口气,不过林阕的话总而言之就是与他撇清,再不相见就是。
跟着他叹气的还有静默在一旁的小昙。他搞清楚这小孩每天都是靠着寤怀楼熟人接济勉强度日之后,便提议将他接来道观居住。虽说离城里有一段不远的路程,总算是有片瓦遮顶,能饱食果腹。
“公子这般铁了心,可要怎么办才好啊?”说着呜呜哭了起来,到底只是个孩子,这事磨人的紧,对他打击犹大。
何韵只好过去缓声宽慰,幸好他一直照顾月儿长大,对小孩子有些办法,直到哄得小昙停了哭,渐渐趴着睡了过去,才一个人在走到天井里坐下继续想。
与他撇清,倒也罢了……可是,他想起林阕合着手掌,对着那牌位虔诚的样子,手心忍不住握紧。他分明就是没有忘俗,月儿与他的姻缘,难道不是凡尘俗事?……
他突然敲了敲自己的额头,难过地捂住眼睛。因为他发现,他居然在嫉妒自己的孩子!
明明阕儿……那时候眼底闪动的炽火是对着自己,那些一点点动摇他心神的温柔和热情也都不是假的,还有那句来不及回答的“你喜不喜欢我?”
那些,是不是也曾给过月儿?是不是,给的还要多?还是……因为他是月儿的爹,所以阕儿在无可奈何下移情,只想留住那一点点依稀的相似和回忆?他曾经认为自己是月儿的爹,所以一径拒绝这段情感的发展,却从未想过也许真像恰恰相反……?
脑子里胡乱冒出来念头仿佛将整个天井的空气隔断,要让他喘不过气来。一时间希望自己也是小昙那样的年纪,至少可以随意地哭一下,还会有人哄着安慰。心里搅得像一团麻,剪不断,理还乱,自小以来的形成世界已经全部扭曲。果然不该啊,不该在这年纪才去触碰所谓情爱,他根本不懂红尘,才陷得这般不知所措。
他就这样坐在天井里,连雪又开始下了也不知道。小昙模模糊糊睡醒,爬起来到处找他,却瞧见他满身是雪面色青白,坐在那里,脸上也不知是哭还是笑,摸样倒有些可怕,颤着声音呼喊好几下,他才回过神,掸了掸身上雪花,走到屋檐下。
“先生,您没事吧?”小孩很有些担心地不停问着。
“没事。”声音温温的,和平时倒也没什么两样,只是有点虚弱的感觉,他抬头看着细细飘雪,慢慢说:“今年连金陵城也下了雪,还连下这么多场,天下穷苦人家恐怕要遭殃呢。”许久,又道,“不过,冻死了害虫,明年倒会有个好收成。也不知是福是祸。唉,可惜师父他老人家去的早,那些易理卜卦之类都没怎么教过我,否则也好推算一番……”
小昙看着他,渐渐瞪大眼,大约心中在推想:何先生不知是否精神有些失常,明明刚刚一副失魂落魄的摸样,现下却开始分析今年的天气和收成?其实却不知这才是何韵最正常时的样子。
那边厢听何韵继续道:“……只可惜,学会了也推算不出自己的命数祸福,这些玄之又玄的东西,不懂也罢。倒不如懂点医术实在,也好救几条人命,这辈子倒也有些意义。”突然又苦笑,“医者难自医,更何况是情……情……唉!”叹一声,自顾自踱进屋内去了。
小昙站在那,不自觉在心里替他补齐,那重复了两遍没有说出口的“情”后面,跟的该是那“情伤”二字,一时觉得自家公子倒没有爱错人,这个何先生,的确是真心喜欢他的,看样子喜欢得还不轻。可是现在公子又为什么不肯跟他走呢?小脑袋一歪,百思不得其解。